《Sky光·遇》:兩個伺服器之間的飛越不過的隱形高牆

當虛擬世界越為自由開放,政治的規範、防火牆與審查制度也緊接而來。分割的伺服器使得原本的一個遊戲世界,就此一分為二。
《光遇》
Game ON

那像是避風港般的存在

2020 年 4 月7 日,菲律賓玩家 Drex 緊盯手機螢幕,興奮地從 Google Play 下載 Sky: Children of the Light(中譯:《Sky光·遇》,以下簡稱《光遇》)。這天是《光遇》正式於安卓系統發行的日子,這之前《光遇》只有蘋果IOS版本,全球安卓玩家足足等了九個月,終於能披上斗篷,和IOS 的玩家一起於《光遇》的世界中飛翔。

那天起,《光遇》成為 Drex 世界的一部分,與來自世界的朋友們跑圖、聊天,每天就是好幾個小時掛在線上。2020年疫情肆虐下的春天,《光遇》儼然是 Drex 精神上最大的慰藉。

跑圖 (candle run):蠟燭是《光遇》中的虛擬貨幣,可用來換取皮膚或樂器,也可用以升級動作和玩家間的友誼。《光遇》的地圖中散佈著蠟燭光點,多數玩家藉由跑各個地圖收集蠟燭光點,來累積蠟燭數。
跑圖 (candle run):蠟燭是《光遇》中的虛擬貨幣,可用來換取皮膚或樂器,也可用以升級動作和玩家間的友誼。《光遇》的地圖中散佈著蠟燭光點,多數玩家藉由跑各個地圖收集蠟燭光點,來累積蠟燭數。

「剛閉關時我時常感到焦慮和孤單,玩《光遇》總能讓我感到特別地安心。」Drex 這樣描述,《光遇》就像是避風港般的存在。

《光遇》由美國加州獨立電玩遊戲公司 thatgamecompany (以下簡稱 TGC)製作,繼 2019 年年中發行起至今,獲獎無數,是去年最火紅的社交冒險遊戲之一。 根據遊戲網站 Gamasutra 數據顯示,截至 2020 年十月,《光遇》的全球下載量已超過五千萬次。

TGC 創始⼈之⼀的陳星漢(Jenova Chen)來⾃中國上海,他歷年所發行的遊戲作品——從《流》(Flow, 2006)、《花》 (Flower, 2009) 到經典之作《風之旅⼈》(Journey, 2012),一路以來飽受中港台玩家的關注與擁戴。

耗時六年製作的《光遇》,為 TGC 首款多人線上遊戲。玩家扮演的光之子(Chilrden of the Light),是個披著斗篷、眼睛如豆的小孩,他們飛翔於七個截然不同的國度中發掘其中的傳奇:有沙漠連綿的晨島 (Isle of Dawn),巨木環繞、無時無刻下雨的雨林 (Hidden Forest),也有冰原彩霞印照的霞谷(Valley of Triumph)。玩家們拿著蠟燭「點亮」 先祖記憶,也「點亮」其他玩家。在這療癒且帶有禪意的遊戲氛圍中,《光遇》給予想純粹放鬆、交友的玩家⼀個虛擬的無國界社交樂園。

先祖記憶 (spirit memory):玩家藉由收集不同的先祖記憶可獲得各式的動作 (emoto),例如:揮手、哭泣、大笑,在遊戲中動作如同表情符號,藉由不同的動作,玩家們得以與彼此溝通。
先祖記憶 (spirit memory):玩家藉由收集不同的先祖記憶可獲得各式的動作 (emoto),例如:揮手、哭泣、大笑,在遊戲中動作如同表情符號,藉由不同的動作,玩家們得以與彼此溝通。

《光遇》的獨特有別於其他以競爭、廝殺或目的導向為主軸的多人線上遊戲,陳星漢在訪談中提到《光遇》的核心價值是人性、群體及漫遊(humanity, community and wander),玩家要對抗的並非是另一頭的玩家,他們不打怪,也不用戰勝最後的大魔王。

《光遇》,是一個讓人戰勝孤獨的遊戲。

意義非凡的第一根蠟燭

飛鳥與雲海繚繞的雲野(Daylight Prairie)是 Drex 和 Taki 相遇的地方。

「那天我一個人跑圖,有個戴著短髮,披著棕色斗篷的棕蛾(moth,《光遇》玩家對新玩家的代稱,因為棕色斗篷為玩家起始角色的搭配)。他一直跟著我,朝我「叭」了幾聲,到了第二個小島時,他遞給了我第一根蠟燭。」這個背上只有兩顆光翼的新玩家叫 Taki,來自中國。而那第一根蠟燭,意義非凡。

有別於其他線上遊戲,在《光遇》的國度裡,初見的玩家並不能直接交談,他們僅能透過動作和聲音來溝通。若要進一步交友,必須透過遊戲社交的 「級別制」,一步步拿蠟燭解鎖、升級友誼樹。最初始的第一根蠟燭讓玩家們牽起彼此的手,接著晉級到擊掌和擁抱,再下一階段才可開啟聊天功能,更高階段的友情動作包含:摸頭殺、打鬧和背背等。

多數玩家可於一週內迅速完成《光遇》的故事線。玩家久留於此的原因並非完成主線任務,而是享受社交環境。來自世界各地的玩家在不同地圖一同探險、飛翔,欣賞風景與煙花,有時跳舞抑或合奏樂器,甚至能在星空下圍著營火聊天、合照拍攝短片。

「《光遇》希望能激發玩家們的良善和同理心,與其競爭或比較,我們希望玩家關係更為正向,能以善意、慷慨的方式對待彼此。」陳星漢在一個訪談中聊到《光遇》社交機制的出發點。

建立關係需要時間,深刻的友情仰賴付出和給予。如同現實生活一般,《光遇》的友情機制呈現了這樣的價值。除了用遞蠟燭的方式增長友誼,玩家也可以互相送心或送季節證給對方當禮物,這都是《光遇》營造正面、善意的讓多人社交遊戲的嘗試。

Drex 回憶起那天以老兵玩家之姿,帶著 Taki 跑完雲野,收集 Taki 漏掉的光翼和先祖。他笑著形容: 「 Taki 當時真的是不懂,一直迷路,特別搞笑。」

這是友誼的開端,兩個靈魂的相逢。沒有過多的細節,一切都很簡單。從那天起,他們等著對方上線,一起跑圖,一起翱翔。

兩個國家,一個世界

遊戲截圖
遊戲截圖

Drex 是上班族,比他小三歲的 Taki 在讀大學。一個菲律賓,一個中國,海峽相隔三千里的兩個國家,不同語言,不同文化,卻同樣忙碌的兩個人還是為對方挪出那段交疊的時間。

「因為Taki 白天要學習,起初我們總是晚上上線。後來我改成晚上值班,Taki 便早上六點起床和我跑圖。」

在《光遇》裡,他們喜歡模仿對方的穿著,一起當小矮人,一起披上最新的魔髮季斗篷。當 Drex 拉著 Taki 的手收集蠟燭時,Taki 總會彈豎琴。「Taki 那時候一直反覆練習同一首歌,他總是說這首曲子是獻給我的,能為我演奏他很開心。」

遊戲截圖
遊戲截圖

「他是一個很溫暖的人。」這份友誼對 Drex 來說明顯是特別的「因為疫情,我和現實生活中的朋友幾乎都斷了聯繫,更不用說見面了。老實說這段時間,我的確把很多時間和情感寄託於《光遇》上。」這份友情的發展,也許出乎意料,他們的相識甚短情誼卻很深,就像是兩顆孤獨的心聯繫在一起。

「在《光遇》裡,我有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透過互動和對話認識大家時,我會猜想這個玩家大概在現實生活中的模樣。Taki 特別不同,怎麼說呢?他像是我最好的朋友,又如同我的弟弟一般!我們真心地欣賞彼此,也很珍惜彼此的陪伴。」Drex 補充道,「很神奇吧!明明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又來自不同國家,但這份情感比現實生活中來得真實。我知道那是很稀有,很獨特的。」

美籍電玩社交領域學者 Constance Steinkuehler 2005 提出,電玩遊戲將成為現代社會中最主要的新第三空間*,其中她特別指出 MMORPG(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的重要性。直至今日,網路與科技的普及化,網路空間無疑成為現代人最主要的社交場域,無論從社交平台、通訊軟體到電子遊戲,人際網絡的連結早已橫跨國界。

第三空間 (Third Space):指有別於第一空間:家,與第二空間:工作場域,以外的第三個場域,既往第三空間常被指向是公園、公共圖書館、社區中心、餐館或傳統髮廊等實體社交空間。此概念首先是由美國都市社會學家 Ray Oldenburg 於其1989年出版的 The Great Good Place 一書中提出。其中他強調第三空間存在的必要性,將有助於個人身心的發展,自我認同的建立以及社群的連結與和諧。而在網路全球普及化後,於2000年起多位學者也將電子虛擬空間正式納入第三空間的範疇。

然而當虛擬世界越為自由開放,政治的規範、防火牆與審查制度也緊接而來。

「6月26日是我見到 Taki 的最後一天。每次回想都覺得很心碎。」Drex 多補了兩個哭臉符號。他們的故事終於拉展至這一天,這是他最不願想起的一段記憶,他倆最後的回憶。

我不會走,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中國在線玩家人數及電玩產業的年收入皆高居世界第一,市場佔有率更高達全球的41%,國內遊戲產業科技蓬勃發展,為軟實力政策的重要一環。根據調查網站 Statista 數據顯示,2020 年因疫情影響,中國電玩產業無論在用戶人數和銷售收入上皆大幅度增加,同時又以移動遊戲的增長最為迅速。相對地,近年各項遊戲禁令也如火如荼地展開。

中國2018 年歷時九個月的遊戲版號審查凍結,2019 年依玩家年齡又推出遊戲時間宵禁和遊戲消費限制,2020年除了更嚴苛的內容審查,更計畫禁止全球同服,亦即線上遊戲將禁止中國玩家與外國玩家同線對打,更不用說交談。這一連串的政令,大幅整治了中國遊戲產業的內容,因不合規範直接下架或連上架都來不及的遊戲,可說是不勝枚舉。

最知名的案例包括:涉及地理國安問題,由美國 Niantic 開發營運的《精靈寶可夢Go》,觸碰政治敏感議題、由台灣赤燭公司製作的《還願》。去年最熱門的社交模擬遊戲、日本任天堂的《動物森友會》,也因「太過自由」的遊戲內容,上架不到一個月便慘遭停賣。

不可避免地,以跨國社交為主軸的《光遇》,也面臨困境。2020年7⽉中國版的《Sky光·遇》由網易遊戲代理營運,此一變革,讓中國玩家此後僅能下載中國伺服器下的《光遇》,而原先在國際伺服器打機的中國玩家也必須切換⾄國服版本。

乍看之下並無二致的遊戲內容,變動的卻是玩家本人。一個本以讓世界玩家連結彼此的社交天堂,分割之後,國服版本成為了中國玩家的獨居地圖,⽽在國際版本中的中國籍玩家,⼀夜之間消失了。

六月的最後一週,Taki 因為即將到來的考試,整個禮拜都要專心學習,暫時不能上線。他們如往常一樣跑圖,最後在雨林的亭子下聊了許久。Taki 說,因為遇見 Drex ,才繼續上線,在《光遇》裡他沒有太多的朋友,Drex 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分明是一週的不見,搞得像一場世紀分手。下線前 Taki 告訴 Drex「我不會走,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他們約定好到夏天,要一起在聖島季*探險。之後 Drex 想一個人坐在亭子裡聽聽雨聲,Taki 又堅持陪他坐了一回兒。全世界的距離,在那一瞬似乎就只剩下了這個涼亭,他們的距離如此地遙遠,而在此刻又是如此地相近。

當時對伺服器分割毫不知情的兩人,誰也沒有料想到這一別卻成為永久。他們來不及道別、來不及交換聯絡方式,原本的一個世界,就此一分為二。

他沒有消失,他只是在另一個世界裡飛翔

Drex 和 Taki 的故事,並非個例。伺服器分割後的幾個月,世界各地的《光遇》粉絲版哀嚎一片。最普遍的莫非於尋友啟事與思念好友的心情抒發,又一些玩家提出對分割服務器的質疑,怪罪政策也埋怨 TGC,更激進的玩家會發出因絕望而刪除遊戲的告別文。

此後,翻牆來國際伺服的中國玩家從沒少過,練英文、探望老朋友、想認識外國玩家、好奇國際服進度,大概有著千百種理由。同時,學習中文、使用翻譯器,下載傳送門應用程式,從而安裝中國版《光遇》的國際玩家們,也不惜「翻進」牆內尋友,一探究近。

原本無疆界的世界首次築起了國界之牆,而在這猶如鏡像的兩個國度,玩家仍努力地於兩地徘徊、遷徙,他們期盼的說到底還是那份真實的人與情。

Drex 表示除了 Taki,那時還和一群來自中國的玩家們組成了一支小隊。「他們都特別友善,只是也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國際服。」當問到 Drex 對《光遇》伺服器切割的事實,是否有一絲的不滿或失望?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地成熟:

「想到 Taki 的事我還是會難過,但我能理解 TGC,也支持他們的決定,或許也因如此才能讓中國玩家們安全無虞地玩遊戲,不用擔心因翻牆而有觸法或遭審查的問題。這是一個美好的遊戲,我很開心所有人都能繼續玩《光遇》。」

在 Drex 心底,只要《光遇》還存在,Taki 就還存在,他沒有消失,他只是在另一個世界裡飛翔。若哪天 Taki 回到了國際服的《光遇》,有什麼想對他說的嗎?

「你的 wechat 帳號是什麼?」Drex 對自己下意識的第一反應笑了出來,很實際且接地氣的答案,似乎害怕哪一天又要經歷相同的別離。他後來補上了這一句:「我一直在等你,這些日子我很想念你。」

如今 Drex 仍會到雨林坐在和 Taki 最後談話的涼亭,靜靜地想念。他總是想起 Taki 彈奏豎琴的樣子。那首歌的旋律就要想不起來了,它在雨聲中漸漸地消散。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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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篇文章事实有误:中国的国际服玩家在国服开服后没有被强制转移到国服,玩家依然可以选择留下。开启国服并不是说把国际服的一部分分开来重新建立一个服,而是完完全全新开发一个app在国内供下载,只不过游戏内容还是一样的罢了。而且在大陆境内,无需翻墙也可以畅游国际服,只是在商城里无法下载,也无法更新现有版本(这个问题早有各种教程帮忙解决了)。而且iOS国服早已经在游戏全球发行之际就有了,去年七月仅仅是上线了安卓版的国服,而且ios和安卓是可以互通的。光遇5个月玩家留

  2. 一路以來「飽受」中港台玩家的關注與擁戴。
    「飽受」通常連接「痛楚、欺壓。。。」

  3. 如此奇怪的隔離政策讓我想起以前常見的一句台詞:
    『因為你是XX人,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玩。』
    如今這成了現實,卻非源自歧視,而是為了成全和諧與安穩。

  4. 我也希望端會有文章關於clubhouse

  5. 水果忍者都在国区App Store下架了 中国版steam也来了 真的拉

  6. 好嘛,這牆越砌越高,都快變豎井了

  7. 端有没有关注最近clunhouse很火的两岸青年大乱聊,有破墙的感觉

  8. 感谢文章。不过在国际服和国服的空档原来真的有这么多国人上啊……
    最近韩中文化冲突的事倒也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