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體制的年輕人,漸漸成為它的一部分

體制裏的潛規則是——「明面定下的規則都可以隨便打破」。那麼,打不破的是什麼?

這是端傳媒2020年終專題的第16篇,歡迎點擊訂閲專題。我們與你一起,關注一個時代的碎裂與另一個時代的新生。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林秀麗的報告被打回來了。

那是2018年,26歲的她進入廣州一個鄉鎮政府工作,常會接到上級要求、請他們提供某一項數據。林秀麗發現,轄區內村幹部給的數據都是隨口估算的,要求他們重新統計、提交真實數據。

在報告上,她誠實地寫道:「組織開展黨員志願服務活動0場,共有0個支部參與,0名黨員參加服務,共服務0名群眾」。結果,領導嫌報告「不好看」,委婉地請她「潤色」。

如何報數據,是體制裏的重要一課。

2020年初疫情爆發,深圳各社區進行封閉式管理。在街道辦事處(簡稱「街道辦」)工作的張念負責招募「青年突擊隊」,到缺人手的小區或商業區出入口負責測量體温。張念在居民群和共青團員的群裏招人,但因為沒有提供防護物資和補貼,幾周後,常來幫忙的十幾個人逐漸不見蹤影,「青年突擊隊」名存實亡。

每週,領導依然要求張念上報人數和完成的工作量。「本週青年突擊隊人數13,補位測温78人次。」連着幾個月,張念都報了一樣的數字,領導則回以「收到」、「辛苦了」,照單全收。「她其實也知道我在虛報數字。」張念說。他今年27歲,在街道辦工作兩年。

「倒逼你作假,你要麼撒謊,要麼得罪一圈人還幹活幹得累死。」

剛入職時,領導要求張念兩週內把街道轄區內近1000位團員的團費收齊,他煎熬到最後,無計可施,他自己掏了400多元墊上。

注:成為共青團員後,會被編入團支部或一個小組,組織關係即團員對基層團組織的隸屬關係。團員從學校畢業後,組織關係一般會轉接到新的工作單位,如果所在單位沒有團支部,則掛靠在當地街道辦。不過,掛靠在街道辦的共青團員未必會在本地工作,更換住址、電話也無需向街道辦報告,街道辦無法和他們保持緊密聯繫。

「其實沒辦法完成這個任務。」張念說,剛進體制工作的年輕人,最大的心理壓力就來自這類「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聽說過不少新來的同事,掛了電話就開始哭。

張念也逐漸意識到,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背後,是上級沒有明說的要求——編數據。「倒逼你作假,你要麼撒謊,要麼得罪一圈人還幹活幹得累死。」

體制裏的工作,自有一套運行法則,加入其中的一些年輕人,在經歷了不解、憤怒和試圖改變後,亦漸漸成為了法則的一部分。

2008年8月,北京,一名戴上紅袖章的監督員在街道上巡邏。
2008年8月,北京,一名戴上紅袖章的監督員在街道上巡邏。

3334:1

2011年,在深圳房地產相關行業工作一年的歐陽開始備考公務員,同事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在外面闖多好,當公務員限制多,工資也不高。」儘管當時歐陽的月薪只有4000元,但她畢業於重點大學、又有一份前景很好的工作,身邊人都覺得,進入政府拿「鐵飯碗」並不是最優選擇,相反,這多少意味着退出競爭、選擇一種更保守的生活。

這樣的想法正在現實層面遭遇更多挑戰。2020年8月,杭州市餘杭區下轄的幾個街道辦兩年前聘用了10名畢業於北大、清華的碩士和博士的消息流出,引起熱議。

在中國行政層級體系中(中央-省-市-縣-鄉),街道和鎮屬於最低一個級別,也就是說,在街道辦和鄉鎮政府做公務員,如果沒有特殊際遇,仕途的頂點大概率不會超過科長一級(注:街道辦和鄉鎮政府的領導職務最高到正科級,廣州、深圳的行政級別是副省級,比其他城市高半級,因此鎮領導可以是正處級)。因此,名校生參加公務員考試,通常會選擇中央、省級等行政級別更高、仕途前景更廣闊的單位;而街道辦崗位對公務員學歷水平要求普遍不高,大專學歷、軍轉幹部(注:重新安置工作的退役軍官)十分常見。

林秀麗畢業於一所二本學校(注:按大學招生時錄取批次劃分,二本即第二批次。整體來說,二本的錄取分數、教育資源次於一本。),是這個鄉鎮政府第一批大學生勞務派遣僱員(注:「勞務派遣」又稱「人力派遣」或「臨時勞動」,是一種臨時工制度)。在此之前,這裏的崗位沒有公開招募,多由本地村民直接任職,學歷普遍是中專。而最近兩年招募的公務員和事業編制辦事員,大部分都是廣東省內的名校畢業生。

名校生進入街道辦,表明體制對年輕人的吸引力進一步擴大了。根據北京大學發佈的就業報告提供的數據進行計算,2019年北大選擇就業的名畢業生中,約有42%的人選擇進入體制(包括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國企和部隊)。而2000多名簽三方議的就業學生中,到民企就業的人數僅為2015年的一半。招收北大畢業生最多的20個單位,只有華為、騰訊兩家是民營企業,有8家是省級黨委組織部。

根據中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2016年發布的數據,中國共有公務員(擁有國家行政編制)719萬人。此後,官方沒有再更新數據。中國國家統計局最新公布的另一組數據顯示,2019年底,「公共管理、社會保障和社會組織」單位(包括中國共產黨機關、國家機構、基層群眾自治組織等機構,可看作廣義的政府機關單位)的就業人數達1989.8萬人,其中除了公務員、事業編制人員,還有大量勞務派遣職員。

注:事業單位指由國家行政機關舉辦、公共財政支出提供經費的社會服務組織,如學校、醫院、報社。事業單位編制人員,工資也由財政撥款,但並非公務員。在國家行政機關內,因為編制數量的限制,除了狹義的「公務員」即國家行政編制人員外,還會有事業單位編制人員,以及沒有編制身份的編外人員。

2021年,超過150萬人報名國家公務員考試,競爭最激烈的職位有3334人考同一個崗位。除了一直最受青睞的國家公務員考試,從省級公務員考試到街道辦崗位的競爭也越來越激烈。

2019年11月,河北石家莊,國考生完成考試後離開試場。
2019年11月,河北石家莊,國考生完成考試後離開試場。

歐陽慶幸自己早做了選擇。那時考街道辦公務員還很容易,一個崗位只有20、30人競爭。到2020年,深圳一個街道辦放出一個科員崗位,有543人同時競爭。

在體制內工作的優渥待遇不言而喻。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19年中國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只有5.3萬元,政府機關單位就業人員則為9.4萬,接近前者的兩倍。

她很少跟體制外的同學談工作上的煩心事,在他們看來,她做的是一份「錢多又不用996」的工作,抱怨顯得矯情。

林秀麗一直強調自己的幸運:「對我們普通大學的畢業生來說,公務員是性價比最高的工作,在民營企業工作很難賺到這麼多錢。要是晚兩年考,(以現在的競爭激烈程度)我很可能就考不上了。」進入鄉鎮政府工作前,她在職業中學做了5年老師,月薪5000元左右,工作強度和壓力卻並不小。如今,她很少跟體制外的同學談工作上的煩心事,在他們看來,她做的是一份「錢多又不用996」的工作,抱怨顯得矯情。

張念是東北人,畢業於北方一所三本大學(第三批錄取的本科,分數線通常較低)對外漢語專業,畢業後在當地做過補習老師,一個月工資只有2000多。後來在一家優衣庫門店做店員,每天工作到晚上10點,月薪大約4000元。如今在深圳街道辦做勞務派遣,每個月工資8000元,對他來說已是收入最高的一份工作。

儘管,勞務派遣的身份,時常令他感到不便。

身份

進入體制,大家做的第一件事是互相識別「身份」。

一個行政機構可以招多少公務員,是地方機構編制委員會在「三定」方案(定主要職責、內設機構、人員編制)中確定的,難以更改。張念所在的街道辦,行政編制和事業編制加在一起不足100人,按張念的說法,這100人不可能完成基層需要的工作量,所以還招了300多勞務派遣員工。深圳基層行政編制和事業編制的年薪在28萬元以上,大部分勞務派遣的月薪則在4000-8000元之間,後者的人力成本遠遠低於前者。

除了領導,張念和其他同事都在同一間大辦公室工作,表面上看,公務員和勞務派遣之間也沒有明確的上下級關係。但金字塔狀的人事結構,才是街道辦行事規範指引。

「勞務派遣做的是重複性的勞動,整理文件、統計表格。公務員要寫材料,作報告,出外勤去現場解決問題。」張念說,他是三本學校畢業的,而其他同樣是90後的公務員同事,基本都畢業於國內名校。他常常被公務員同事催着幫忙掃描文件、打印材料,大家都默認,有編制的同事可以支使僱傭性質的同事,瑣碎的、輔助性的工作一概交由他們來做。

一些細微的端倪提醒張念,公務員和勞務派遣之間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邊界。辦公室一個公務員同事休假旅行,在朋友圈發了照片,張念和另一個公務員同事閒聊提起,對方詫異:「你也看得到這條朋友圈?」

2020年10月,北京,一名戴上紅色口罩的男子在街道上走過。
2020年10月,北京,一名戴上紅色口罩的男子在街道上走過。

做了一年勞務派遣後,林秀麗考上原單位的事業單位編制職員,儘管不是公務員,但也有編制了。她的年薪從不足7萬漲到25萬元,也覺得自己獲得了更多「尊嚴」。

「我去跟一個有編制的人溝通事情,如果我是編外人員,她不會聽我講話的。但我要是也有編制就不一樣了。」林秀麗說,不需要自我介紹,體制內的人一眼就知道你的身份,「編制本身不多,誰來了立馬就知道了,那是同一個階層。」

林秀麗說,在這個「階層」之中同事關係比較友善,因為大量瑣事都交給「編外人員」去做了——「我每週的本職工作是一份材料,我需要什麼數據他們都得停下手上的工作找給我,但是沒人敢叫我幹活。」

與此相比,之前做勞務派遣的工作她總是很疲憊。單位裏有一個工作10年左右的編外同事,覺得基層工作沒意義,事情完成得很粗糙。她常常嘴快提出工作建議,而這會被同事當成挑釁:「他們輩分觀念很重,覺得我多管閒事,但我們的分工就像流水線上的女工,她做不好就會影響到我。」林秀麗考上編制後,這種敵意突然消失了。「他們會把你當成比他高一級別的人」。

不需要自我介紹,體制內的人一眼就知道你的身份。

鄉鎮政府裏和林秀麗同齡的90後,也幾乎都在準備考試——勞務派遣希望考上編制,事業編制想要考行政編制,名校畢業的公務員則希望在35歲前通過遴選(注:在職公務員不可以報名參加公務員考試,但可以通過參加遴選考試,跨政府層級、跨工作部門,任職其他崗位)去中央或省裏工作。

張念也看到,半隻腳踏進體制門檻的人,都拼命想擠進去。一個同為勞務派遣的同事,本科畢業於名校浙江大學,8000元的薪水對他來說「當然太低」,他做這份工作是為了積累考公務員的基層工作經驗優勢。張念的母親是石油企業工人,一輩子吃「公家飯」,對他進街道辦工作十分欣慰,常常問他,能不能請領導安排一下,「把身份轉成公務員」。

林秀麗依然在參加公務員考試,她希望在35歲(公務員考試的年齡限制是18-35週歲)前從鄉鎮考走,到深圳或上海當公務員,她覺得自己不可能離開體制了,只希望去中國最現代化的城市做事。但這個願望渺茫:「現在很多新鮮血液湧進體制,很多地方30歲就瞧不上你了,我還是女生。我要是走不了,只能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了。」

朋友圈

張念一度小心翼翼,工作、生活類朋友圈開放給同事,涉及觀點的朋友圈則對同事不可見。後來大膽了一些,同事可以看見他轉發的各種評論:倡導同性婚姻合法化,談論重慶公交車落水,或批評《民法典》設立離婚冷靜期。不過,同事和領導始終只給工作朋友圈點讚,對私人生活和觀點沒有任何回應。

2019年夏天,香港反修例運動最熾熱之際,深圳的餐廳、商鋪、出租車上隨時可聽到市民在討論此事。張念所在的街道辦和香港只有一水之隔,辦公室裏也有從香港高校畢業的同事,但大家卻彷佛此事沒發生一樣,沒有人提起。

「大家在政治上都很敏感。」張念說。同事一起吃飯,沒有人講自己的私事,只討論段子、明星。有領導一起,話題就變成區長或市長:「之前在哪裏履職,他做工作多努力,要多向他學習,講這種正面的、積極的、表揚的話。」之前一個同事請假結婚,回來給每個人發了喜糖,也只到此為止,沒有進一步的寒暄。

北京,天安門廣場。
北京,天安門廣場。

不過,同樣在深圳一個街道辦工作的歐陽說,自己所在的業務科室同事間關係融洽,會聊私事,也會一起吐槽領導。歐陽形容黨政辦公室為「權力的中心」,每次經過,她都會低着頭匆匆走過。「可能每天繞着領導轉,黨政辦的人會比較謹慎,我們是最邊緣的部門,感受不到什麼官場的氛圍。」

她有時抱怨對體制的不滿,一些人會警惕地質問她:「你發表這種言論你是想幹嘛,注意你的站位!」

香港反修例運動期間,歐陽和同事激烈地討論一河之隔發生的示威,同事重復著主流輿論場的觀點——這是一群受外國勢力鼓動的港獨分子,而她並不這麼認為。

7月,示威運動成為全球的關注焦點,她擔心自己出格的言論惹上麻煩,不再和同事討論此事。「以前我的同事會批判一些,但這兩年他們對黨國的認同更多了,更加親近民族主義了。」有時開會,她會看見同事在刷短視頻,都是「中國的高科技把美國甩開」之類的內容。

歐陽的爺爺在文革期間被打倒,80年代得到平反,後來又得了癌症,去世的時候很不甘心。歐陽從小聽着爺爺的故事長大,跟着父親看香港的電視新聞,在對「國家」概念有批判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她在朋友圈悼念李文亮、批判北京清除「低端人口」、支持女權運動,從未屏蔽同事,也沒有領導為此找她談話。不過,她是街道辦的公務員裏最晚晉升職級的,其他同事3、4年就晉升了,她則是到第5年、街道辦換了「一把手」才得以晉升。

和歐陽一樣,林秀麗跟同在體制內工作的同學交流時,有時會抱怨對體制的不滿。一些人會警惕地質問她:「你發表這種言論你是想幹嘛,注意你的站位!」她說,體制裏的人會天然從政府的角度出發思考問題,這也是公務員考試的答題思路。

林秀麗還遭遇過一次同事的「舉報」。她休假去湖南玩,跟同事透露了自己的行程,恰逢當時北京有新一波疫情,同事就報告給了領導,要求她去做核酸檢測,儘管她去的湖南並沒有疫情。「只要你離開了這個系統,再回到這個系統之中,他就會質疑你。」 

「我本來不應該接受你採訪,但我想到自己可能要在這裏工作一輩子,我還是想稍微做自己,我想做個人。」談話中,林秀麗常常在這兩種心態間轉換。她似乎已接受了這套遊戲規則,她的一位剛畢業的同事說:「我覺得我來到體制,我就是一個對創造性沒什麼渴求的人。」林秀麗補充:「它並不需要你有多強的創造力,它只需要你有服從性。」

街道辦的指揮交通志願者。
街道辦的指揮交通志願者。

改變

年輕、高學歷的公務員來到基層,的確改變了一些東西。林秀麗舉了幾個例子:重點大學會計專業的同事來了,發現之前的財務審計一塌糊塗;轄區內一家工廠發生泄露,化學專業畢業的研究生同事判斷氣體有毒,要求前去現場的執法人員配上防毒面具;她當過教師,妥善地處理了一起家長上訪事件。

不過,林秀麗說,發揮專業所長並不是他們的工作。「我們的工作就是維持目前的穩定,應對上級的檢查,不出什麼重大紕漏,政策需要我們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們並沒有自己的目標。」

張念不這麼想。

他見過同事眼中煥發價值的時刻。疫情爆發初期,他們被通知新年假期取消,回街道辦值班。確診人數迅速增長,幾乎沒有人請假推脱。「平時你覺得這個人挺勢利的,這時又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氛圍,大家身上都有種英雄主義的感覺。」

這種潛規則,用他的話概括——「明面定下的規則都可以隨便打破」。

他對這份工作的價值產生了兩種不同的情感。一方面,他發現的確可以幫「老百姓」解決一些問題。有人跟房東起了租房糾紛,去街道辦上訪,真的會有人接待、會幫忙解決問題,跟他過往理解的被消聲的「上訪」很不同。「有群眾困難,沒錢了,到街道辦門口一坐,最後也真的給他想辦法了。」

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任何政策的初衷都在執行過程被扭曲了:「比如說創建全國文明城市,它有一套說法,這樣做為這個城市好,為市民好。但實際上指導我們做事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哪個級別的領導提了要求,要做到什麼標準,什麼時候應該完成,不完成會怎麼樣。」

全國文明城市

「全國文明城市」是中國城市綜合類評比中級別最高的頭銜,由中共中央精神文明建設指導委員會命名。「創文」成功是地方行政主官的重要政績,有助於仕途升遷。在廣州、深圳等經濟發達城市,各級政府會購買大量外包服務(如增加環衛清潔工人)來實現「創文」目標。

據張念所知,2020「創文」期間,僅團區委請志願者在馬路上指揮交通就花了100萬元,大街小巷上隨處可見宣傳文明城市的大幅廣告牌。檢查組來臨前,社區的人被動員去一戶一戶敲門,和居民套好「口供」。

上海黨建服務中心外。
上海黨建服務中心外。

張念執着於做出一些改變。

比如,體制裏所有命令都是「不可商量」地往下推給基層。他向下傳達指令時,會給社區製造一些緩衝空間。「他們定了今天下午下班之前報,其實也就意味着第二天上班之前報也可以。如果週五下班之前報,其實也就是他們想在週一上班就準備好。」張念覺得,任務一層一層往下催,留給社區做事的時間本來就很少,應該儘量幫助他們,而不是互相為難。

林秀麗對這種時間限制的層層下壓也有所感受:「市裏面給一個月,到了區裏面給15天,等區裏面反應過來發通知的時候只給7天,到鎮裏領導只給你3天。 」

張念好幾次提到,這個困境並非不可打破,只要街道辦之間團結起來,向區裏討價還價。他說,自己消極抵抗過,的確迫使上級降低了一些要求,「他們還是需要你來幹活」。

自下而上推動改變,在歐陽看來是不可能的。前年,在一個區對接各街道辦的微信群裏,一位隔壁街道辦快退休的大姐發了一封公開信,呼籲上級領導取消對街道辦業務部門的數量指標考核。歐陽深表贊同,打了一長段話附議。後來,歐陽在大會上被領導批評,告誡她有意見要通過內部渠道表達。

在體制內工作了8年,歐陽承認自己是體制的受益者,有一份安穩的工作和受人尊敬的身份,在深圳這座中國最難落腳的城市買了房子。但她說自己對體制越來越感到悲觀。「我不止一次聽到處級幹部以上的領導在開會的時候說,他的年收入是60萬還是70萬,他講這個是想給大家畫餅,但是下面坐着的勞務派遣同事,一個月就拿幾千塊錢,他是看不見他們的。即便是在基層政府,大家對底層的人也關心得很少。我覺得挺無力的。」

「站着說話不腰疼。」張念對歐陽的態度表達出不屑,「她以一種很悲憫的心態去看待其他人,但是不願意做任何改變。你要真覺得不好,就從這退出。你享受優渥的待遇,還表現一種很憤怒的態度,我就覺得很虛偽。」

張念曾嘗試聯合其他街道辦給上級施壓,但呼籲了幾次,沒有人答應。

他是辦公室裏唯一一個沒有報名公務員考試的勞務派遣。他說工作兩年逐漸摸清了基層體制內工作的潛規則,也越來越失望。這種潛規則,用他的話概括——「明面定下的規則都可以隨便打破」。

打不破的,是枱面下的規則,以及它們留在人身上的痕跡。

2014年3月,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一名與會者扣上一個國徽襟章。
2014年3月,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一名與會者扣上一個國徽襟章。

被改變

張念辦公室新來的公務員,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歸國留學生,受科長所託重建街道辦裏的公章使用制度——先由部門領導和分管簽字,後拿到黨政辦蓋章。新制度確立後,一個輩分高、資歷老的公務員同事循舊例拿了一份文件請她蓋章,說之後再補上簽字,被留學生同事嚴辭拒絕了——按程序走。

「把這個大哥給得罪了,他有很多機會為難新來的同事。」張念說,幾個月後,挫敗的新同事也學會了向哪些人要求規則,給哪些人行方便——關係親近的可以違反規則,不親近但得罪不起的,請示自己領導。

儘管張念每天都加班到8、9點,但他覺得只有20%的時間是在做實事,80%的時間都是應對工作中這種人際關係。

有太多類似的東西需要「學」了。談到被打回來的報告,林秀麗說自己後來「學乖了」。「把市裏面的政策一讀,把區裏面要幹的活都捋出來了,我就知道他需要什麼樣的數據了,超過多少的數據可能會是異常,低於多少的數據就會被檢測到,我報個中庸的數永遠沒問題。」她看起來很柔弱,但講話語速很快,連珠炮發式的,「這是浪費我的青春,我不願意幹這種弄虛作假的活。」

後來,每當有報數據的任務下來,她就擺明態度:不要找我,找我我就較真,報真數據,到時你還得改。她拒絕了自己厭惡的任務,自然有別的同事承擔。「這是我的生存之道。」

疫情期間,有一週張念沒報數字,領導打電話過來:小張啊,青年突擊隊這周的數據,你在微信上給我報一下。

「一定要留下記錄,這個數字是由我報給她的,她才可以撇清責任。」張念總結道。

2020年2月,北京,居委會成員在胡同入口控制出入人流,防止新冠病毒在區內傳播。
2020年2月,北京,居委會成員在胡同入口控制出入人流,防止新冠病毒在區內傳播。

在中國體制裏,這被稱為「痕跡管理」。2013年,習近平在共產黨的紀律會議上用「踏石留印、抓鐵有痕」的民間諺語要求從嚴治理黨和政府內部的不良風氣。在黨政機構內部,這演變為每一件工作都必須留下可供追溯的文字、圖片和檔案紀錄。張念說,他去餐廳貼「光盤行動」的宣傳標語,轄區內幾千個餐廳,每一個都必須拍照做台賬,之後會有一隊人去檢查,檢查的人也需要拍照,做「台賬的台賬」。

「我們在體制裏幹活,不是個人意志的體現,是集體意志的體現。」

共產黨內部對此新興的黨政機關績效考核手段有不少批評聲音。2018年,《湖南日報》一篇評論引用了「一位基層幹部」不堪其擾的抱怨:「過去一年,光領導講話內部通報發了100多期,各類會議紀要發了八九十期,這還不算各種綜合彙報、專題彙報、調研簡報……特別是今年以來,領導開口就要有記錄,開會就要出紀要,調研就要有微信,會議就要有傳達,『凡事留痕』已然成了常態。」

像張念、林秀麗一樣的基層工作人員,一方面受其所累,另一方面也迅速學會了用形式主義來確保自己不必擔責。

「我現在說話都是一個口徑——接哪位領導的話,有這樣的安排。從來不說是我說的,而是領導說的,哪怕裏面有半句是我說的。如果他反饋說做不來,我就說那我幫你彙報一下領導。」剛進政府工作的時候,林秀麗還沒學會這麼說話,因此得罪了不少同事,「他們會覺得這個任務是我派給他們的」。

工作快3年,林秀麗總結道:「我們在體制裏幹活,不是個人意志的體現,是集體意志的體現。」

經過兩年「搏鬥」,張念已習慣了隨時撲面而來的諸如「全區人都在等你一個人」的威脅性話語,也更能化解隨之而來的心理壓力。他可以分辨出哪些是硬性任務,哪些是虛張聲勢,是另一個人急着交差的焦慮——「如果交代得比較籠統,基本屬於嚇唬人;如果他說幾號幾點之前要達到多少,而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那大概是真的。我也會去打聽一下其他街道的情況」。

不久前,街道辦招了一個新的勞務派遣員小紅接替張念負責的部分工作,交接期間,張念教小紅:「要讓對接工作的人以文字的形式確認自己說過的話。如果他打電話過來溝通而不是發微信,說明有問題,一定要自己整理他說的話,在微信發給他,請他確認,固定證據,以免過後推諉責任。」

幾天後,張念的領導發消息給他,嚴厲訓斥道:「不需要你教給她這些,領導的命令只需要執行!」

應受訪者要求,林秀麗、張念、歐陽、小紅為化名。

讀者評論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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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个小红脑子有坑么?这些保护自己的小技巧别人好心教你你自己默默记下来就好了,让领导知道是几个意思?故意坑你师傅?

  2. 感謝記者來福這麼深入的訪問。幾乎沒有評論,但卻以受訪者的說話袒露了官場的微妙觀察。

  3. 困居,令人心酸,多謝端的報導

  4. 刚踏入社会,又不是很想在996挣扎,在体制内又觉得内心憋闷。“看不惯”好像变成我人生的关键词了。留学回来发现大家都在考公考国企,也怀疑自己在小私企打拼的路对不对,于是把劳动关系解除了继续找下一份工作。毕业之后,发现学有所长但想要有所用真的好难喔。

  5. “痕迹管理”在中国真的很严重

  6. 雖然我是在私企上班,怎麼這些職場小九九,只要服從不要創造,要琢磨人際關係等等,都是一樣的

  7. 社會的逆淘汰,可憐的納稅人

  8. 下面请K主任讲话。
    咳咳,来福记者的讲话很好,我都同意,希望各单位各部门做好落实。下面我只强调一点,各位体制青年们,要切实把扯淡的事情往扯淡了做,不能因为扯淡而内心纠结而浪费生命,要理直气壮降低工作质量,不需要准确的数据,不需要漂亮材料,政府办要的材料要求领导审核把关签字之后上报,那你就大笔一挥帮领导写上名字,相信我,没人会在意的。反正我也不想当官,我就是来混日子的,领导们如果看不顺眼,那就不顺眼吧,体制内没有开除一说。

  9. 報導者podcast的最新一集很受歡迎,主題是美麗灣案中努力想阻止台東縣政府的基層公務員,推薦給對台灣公務員困境有興趣的人

  10. 好文,真实。
    希望端也可以推出香港公务员、台湾公务员的类似访问,看看大家的挣扎有什么异同?

  11. 我觉得有一点倒是踏入社会的人都应该学习的“要讓對接工作的人以文字的形式確認自己說過的話。如果他打電話過來溝通而不是發微信,說明有問題,一定要自己整理他說的話,在微信發給他,請他確認,固定證據,以免過後推諉責任。”这倒不是推脱责任,而是明确责权,确保领导犯的错我绝对不会背锅,这一点在文章出来之前我也一直在实施,只不过文章点破了这一点,这种工作法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责权纠缠的问题,相当稳妥。至于有没有剥夺自主性这种问题我倒是看的比较开,因为本来我就不是那种冲在第一线的制度改革者(而且我也没这本事),老实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是能做到的唯一事情。
    总之比较低阶的中国公务员生存环境就是这样,早就不是那种古早政治小说里那种“送钱就能办事”的环境了,但也不见得就完全不存在领导和下属的层级关系,只不过这种层级关系在大城市更加明确且隔离,反倒不会因为私事容易被穿小鞋

  12. 作为一个同样在体制内工作的人表示很真实。早知道端要发表这篇文章不如采访我哈哈哈

  13. 看完文章之後,感覺學會了推諉責任的秘訣!

  14. 能够为这种东西而高兴的,真是不了解过去几十年中国是怎样腾飞的。正如周雪光指出的,中国广土众民所带来的中央一统和有效治理之间的矛盾,痕迹主义,唯上是从是典型的剥夺地方自主性,剥夺地方灵活处理自己问题的能力换来一场对于上对于领导忠诚的表演的运动。而中国崛起背后是什么,灵活的县域竞争,地方敢于闯荡灰色地带。

  15. 如果不和现在的发达社会相比,而是和国内自己相比的话,反而觉得欣喜呢。几百个大学生竞争一个岗位,讲究文字证据的痕迹管理….相比20年前无视学历靠关系入职,公车私用公款吃喝,现在的情况要好十倍。如果维持这种提升速度,20年后中国政府的行政能力可以接近香港台湾新加坡水平,就能支撑起比现在高2-3倍的人均GDP。

  16. 可以去豆瓣上的“体制内工作者茶话会”小组窥视体制内的生活和工作。比这篇报道还有意思。

  17. 還有台灣有理想的青年 有社運經驗的朋友後來進入體制內的狀態和言語表現 (想到電影 男朋友 ,女朋友) 也有蠻多無奈和自嘲的吧

  18. 想建議端傳媒報導台灣的公務人員耶 (個人有接觸過考公職的朋友 發現 “體制內”的特性有相似性呢

  19. 或者就是故意调侃,看不起对方,光国企里这种“阴阳怪气”的人一大把

  20. 插一句啊,“你也看得见这条朋友圈”按我理解的意思就是,设置分组按对付思维来说这种“低级别”“关系不深”的人是看不到日常生活动态的,因为朋友列表分组设置里,哪些人看的到哪些内容都是分好组的,我周围很多人都这样,并不是加了WeChat就能看得到对方所有动态

  21. 奇怪,从那句“你也看得见这条朋友圈”开始就没往下看了。真不是编的?正常人不会直接这么说吧,而且点赞留言都是能互相看见的,怎么会这么说

  22. 这种碎片叙事,各种人名毫无预兆的出现,让我读的有些脑袋大。

  23. “要让对接工作的习近平以文字的形式确认自己说过的话。如果他打电话过来沟通而不是发微信,说明有问题,一定要自己整理他说的话,在微信发给他,请他确认,固定证据,以免过后推诿责任。”

  24. 「厚黑」两个字概括足矣。疫情开始三个月后,有人说中国控制住疫情是「制度优势」,实际上只是因为病毒不长眼睛,从来就不会管你是领导还是老百姓罢了。赵家人贪生怕死,躲起来利用体制让体制外的医护为自己卖命,结果体制内作出巨大牺牲的没几个,牺牲的几乎都是体制外的人。尽管如此,有的人反倒歌颂起体制来了。厚黑学真乃一门千古绝学,就连千里之外的特朗普都对此赞口不绝。

  25. 一群豢养的奴才,懒汉懦夫投机分子,有几个为人民服务?反腐砸烂铁饭碗还会这么火吗?垃圾。

  26. 最後一段細思極恐。

  27. 電影 In Time裡 一直追捕男主角的人也是和男主角同樣地方出身,一旦走進體制內,成了其一部分。便繼續維持自身的階級身分 和階級制度 去繼續追捕所有 不守規矩的人。 但男主角是覺得制度有問題才去以身犯法 。 進入和在外的分別好大呢⋯⋯

  28. 祖国统一再来围观表示:

    我发现端传媒的许多文章对中国经济现状都带有一些奇怪的滤镜,几乎完全妄顾现实了。
    之前一篇文章中一个民营老板抱怨“从xx行业到无人机,都很内卷”,文章用一种消极的口吻谈论行业竞争,好像这些行业没有出路一样。但是绝口不提消费者无人机领域的大疆已经成为世界级王者。这说明内卷在带来巨大竞争的同时,也为头部企业带来竞争力。春秋笔法,可见一斑。
    今天这篇文章说北大毕业生“除了华为和腾讯,都去的是体制内”。这一点很明显不符合现实,华为给计算机专业硕士本科生的待遇是低于其他互联网集团的,北大毕业后去头条,阿里,百度的不知道有多少。我严重怀疑作者和编辑由于地处香港或者不太用互联网产品 只认识腾讯和华为两家公司,所以写出了这么奇怪的话。
    文章写的问题本身是切实存在的,所以直到疫情之前,我对我党的基层动员能力都报有巨大的疑惑。现在看来,这个体系在基层还能发挥作用,但问题在于优秀的年轻人能有多少透明的机会。我丝毫不担心中国会崛起,会有一天制霸东亚和世界,但是今天美国的例子告诉我们了,强国的覆灭往往在它崛起时就埋下祸根,很多问题如果在崛起时人民还警惕的时候不解决,等到发达了人民会把这种问题视为本国的特色,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为什么要解决这种问题。美国人就觉得自己用英制英尺英寸没有任何问题。

    1. 讀者你好,我們的原文表述是:「招收北大畢業生最多的20個單位,只有華為、騰訊兩家是民營企業,有8家是省級黨委組織部。」這一數據來源於《南方週末》的一篇報道,請參閱:https://mp.weixin.qq.com/s/3O0GVVEr61NLLiKcqqbkDg 謝謝。

  29. @ketleman
    “去街道办或者中央组织部的毕业生和去了四大行、中粮、联通或者是人民日报之类的单位的毕业生显然不是一个概念”我觉得您自己也没理清这个“概念”否则 这段话的顺序就应该是 街道办 中组部人日为一组 四大行中粮联通为一组 把人民日报这样的正部级“中共中央直属机构”和中粮联通混为一谈 足见您比作者外宾多了

  30. 原来街道办的公务员也会加班,我过往的印象是公务员都是四五点就下班,工作清闲。

  31. 作者写文章之前能不能仔细核实一下,南方周末对北大毕业报告的引用完全是曲解。首先,所谓的“3/4进入体制内”,是指进入体制的毕业生与选择就业的毕业生的比数。而在北大,每年选择就业的毕业生一般只有1/3左右。所以说实际进入体制工作的应届毕业生不到1/4。其次,所谓“体制内的工作”过于语焉不详,这实际上把所有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都混为一谈。去街道办或者中央组织部的毕业生和去了四大行、中粮、联通或者是人民日报之类的单位的毕业生显然不是一个概念

    1. 讀者你好,關於對《南方週末》報道的引用,表述確有一處不夠準確,我們已在文中進行了訂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