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一段警察未能救援投河自殺者的視頻在中國互聯網傳播。視頻顯示,當天在安徽省望江縣,一名女子站在河水中欲輕生,兩名警察站在兩米外的岸邊勸導,女子突然向前跳入深水區,在場四名警察緩慢結成「人鏈」下水,隨後一名圍觀者跳下水救人,但女子已經沉入水底。另一段視頻顯示,女子跳下深水區後,警察才穿上救生衣。
視頻流出後,輿論兩極分化,許多網民譴責警察救援不積極、不專業;另一部分網民則表示,不能要求警察跳入水中救援,因為「警察的命也是命」。這一說法挪用自「黑人的命也是命」,後者原是抗議針對黑人的系統性暴力(尤其是美國警察對黑人的暴力),如今卻詭異地在中國被用來形容警察的處境,彷彿警察才是事件中的受害者。
不可批評、「神聖化」的警察
宣傳機器的主動出擊表明,「警察」這一圖騰在中國已經趨近神聖化,任何批評和監督都會被當作有敵意的抹黑。
順着「警察的命也是命」的思路,中央電視台在多個社交媒體平台發表評論引導輿論:「挽救一個生命,不應該以犧牲另一個生命為前提。」中共中央政法委同日表態,也採用同一邏輯。
官方的辯護立論當然站不住腳,公眾要求警察積極救援,並不必然導致以命換命。而正如有評論作者所指出的,宣傳機器選擇的辯護邏輯,傷害了他們近幾年苦心經營的「最美逆行者」的主流敘事——「公務人員+危機時刻+冒險營救」。
以央視為例,其微信公眾號從未間斷過渲染警察的英勇無畏(9月26日的一篇文章標題為《「我是警察,我陪你一起!」女孩欲輕生,民警這段嘶吼太揪心》),也從不吝借網民的聲音讚美警察(10月4日《民警巡邏時突然被一隻小手牽住,網友:這就是安全感!》)。不到三個月時間,論調從「陪你一起」退到「不應犧牲」,受眾再遲鈍,也能察覺官媒的顧此失彼。
在一般的邏輯裏,處置個別瀆職警察不會影響警察群體的形象,也無礙「逆行者」敘事。但此次望江事件調查結果未出(如官媒所強調的),宣傳機器已經全力啟動為當事警察開脱。中央政法委乾脆在公眾號寫道:「沒有依據事實真相的批評,只會讓施救者寒心。」
宣傳機器寧可犧牲「逆行者」敘事的可信度,也要保全輿論風浪中的警察和輔警。這種對警察的偏袒,不啻是2016年雷洋案的餘音——當年洶湧的民憤直指「警察濫用暴力」,要求調查雷洋死亡的真相、「整頓約束公安紀律」,最終檢察院仍然決定不起訴當事民警,為此出動更多警力壓制聯署公開信的人大校友。
基於已經流傳出的視頻,無論批評望江警察的救援不夠專業(出警警察不會游泳),還是批評他們不夠積極(女子跳水後許久警察才穿上救生衣),都稱得上有的放矢。而這種程度輕微的批評,對體制本身可以說分毫無損。即便如此,宣傳機器的主動出擊表明,「警察」這一圖騰在中國已經趨近神聖化,任何批評和監督都會被當作有敵意的抹黑。
2019年12月,上海有男子持刀砍人,一名民警當街開槍,流彈傷到兩名路人。這則新聞同樣引起不少人對警察專業性的質疑,但輿論發酵後產出的最主流聲音是:中國人民的和平生活有賴於警察的果斷開槍,堅決支持警察開槍。
對具體事件中警察開槍的細節、程序、制度是否合理的討論都無法在輿論場中展開,能被容許的只有整齊劃一的「堅決支持警察」。體制和它的人民似乎都堅信,國家壟斷的合法暴力對恐怖分子的壓制,是穩定生活的前提。而對暴力機器(警察和軍人)的任何質疑,都潛藏着動亂的危險。
暴力機器神聖化的另一表現,是警察、軍人被不遺餘力地打造成偶像。官媒在社交媒體平台的常規選題之一,就是(退伍)警察、軍人如何使用武力制服歹徒,圖文並茂,並常配以「帥爆了」的驚歎。理所當然,官媒熱衷於將「帥爆了」的男性警察、軍人敘述為中國女性的夢中情人。
今年10月份,《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以《全網祝福!那個想嫁「兵哥哥」的抗疫女護士如願了》為標題,濃墨重彩地慶賀這個完美符合宣傳需求的故事——援鄂志願者2月份「逆行」參與抗疫,3月份「火線入黨」,4月份公開表示想當軍嫂,在官媒的牽線搭橋後,嫁給了軍人。但隨後,坊間流傳的信息指出,故事的另一面涉及已婚出軌、威脅前女友等「不陽光」的細節。官媒草草刪稿了事,而類似的關於暴力機器的浪漫敘事並沒有停止。
「最美逆行者」,用道德話語消解權利話語
警察救助投河自殺者,本是公職人員對普通公民的責任,在道德話語之下被改寫成一道有中國特色的電車難題:一群更值得活下去的人,是否應該捨命去救一個不那麼值得活下去的人?
關於望江事件,輿論場有另一種流行觀點——自殺的人不值得救。中共中央政法委的文章也隱晦表達了類似意思:「當他們走上天台、跨進河流,一切救援都稱不上及時」。這一論述把事件的焦點從警察的「見死不救」(沒有盡力),轉移到受害者身上,從而讓一場發酵中的關於信任危機的討論戛然而止。
一些持批評意見的網民形容當事警察「冷漠」,上一次引發大規模的「冷漠」控訴的,還是2011年的小悅悅事件——18個路人走過被撞倒的2歲女童身邊而沒有施以援手。再往前一次,則是2008年的范跑跑事件——地震來臨時,老師先於學生逃離教室。
望江事件中,女子跳入深水區後,先後有兩個圍觀群眾跳入水中試圖救援,而岸邊的警察則行動遲緩。這些影像足以支撐起對當事警察「冷漠」(而不僅是不專業)的指責,如果回到十年前的中國社會,官方理當面對道德和公信力的雙重危機,但現實是這些討論被迅速打散。
從近期另一個公共話題,可以窺見危機消解的邏輯。12月5日,15名擅入未開發溶洞的戶外活動愛好者失聯,經過三天的搜救全部被找到。此事在輿論場引起一邊倒的譴責:浪費公共資源;搜救費自己出;直接判五年;自己找死救他們幹嘛。
一個人必須安分守己,遇上危險才值得被拯救,否則就是「浪費警力」。其中隱含的是道德話語對權利話語的替換——警察不是在履行職責和義務,而是在施捨。官方的「逆行者」敘事最早開始於一幅描述天津大爆炸的漫畫,危險發生,普通人逃離爆炸現場,消防員逆行進入危險中救人,這不僅是一種崇高的道德,還是一種比普通群眾(他們的形象是逃離危險)優越的道德。
警察救助投河自殺者,本是公職人員對普通公民(或群眾)的責任,在道德話語之下被改寫成一道有中國特色的電車難題:一群更值得活下去的人,是否應該捨命去救一個不那麼值得活下去的人?而在社交媒體的討論中又的確有人講出心中答案:「兩個選一個,我選擇警察活下去。」
一旦發生重大事件,進入危機狀態,這套支配着中國社會的道德話語就浮出水面,把責任推給道德虧損者,而非問責體制內的掌權者。
3月份疫情期間,一個歸國的留學生因為隔離期間要求喝礦泉水而被警察怒斥,繼而又被媒體和民間輿論大加撻伐,其中運作的就是道德話語的邏輯——出國留學已經有崇洋媚外的嫌疑,從國外回來更是自私自利,要求喝礦泉水則愈顯驕奢淫逸。官方一方面不遺餘力地製造、譴責此類自私的「巨嬰」,另一方面肉麻地歌頌偉大的「逆行者」,從而讓任何試圖在危機中問責的聲音都無處着力。
人格化的國家拒絕義務
這幅圖景已經太過古怪:權力集中的國家,把自己人格化為道德高尚的「逆行者」,又強調自己的英勇「逆行」是奇蹟而非義務。
中央政法委評望江事件的文章,列舉了警察過往的英勇事蹟——「在窗邊能抓住跳樓的男子,在橋上能拽住跳橋的姑娘,在洪水中能託舉年幼的孩子」,隨後話鋒一轉,表示「這一次奇蹟並沒有發生」,沒有「滿足老百姓心裏對於民警的期待」。望江事件警察後來也回應:「警察不是超人,我們真的盡力了。」
言下之意,「逆行者」敘事所塑造的英勇、全能的警察形象,是一種超越了基本職務要求的超人之舉,在危險中救下群眾,屬於「奇蹟」的範疇。這種經常發生的「奇蹟」拉高了群眾的「期待」,使得老百姓對警察的要求高於警察的職務要求。
這一說法在道理上或許成立。問題是,「老百姓」之所以為「老百姓」,而不是「公民」,正在於出讓了制約公職人員(代表國家)的權利,成為徹底的被統治者。對中國的「老百姓」來說,自己和國家是一種人身依附關係,這種關係成立的前提,是國家承諾用超人的力量庇護他們,所謂「背後有一個強大的國家」。
計劃生育政策推行的初期,政府的宣傳口號是「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老」。由此,才有後來的失獨父母以請願方式要求政府兑現承諾,即便體制內的聲音也不敢抹殺這一要求的正當性。38年間,相關口號已經逐步退為「政府幫養老」、「養老不能靠政府」,國家翻臉了。
回到望江事件,「警察不是超人」是一次走漏風聲,它表明國家正在快速剝離對人民的義務關係。不僅如此,一整套道德話語反過來把義務加在人民身上——應當共情國家的不容易,不要要求「超人」永遠創造奇蹟。
浙江省金華市公安對望江事件發表了跨省評論:「現場的人員既然有時間拍視頻或已發現……可先期開展應急救助或勸阻,而不是 『圍觀』 『冷漠』看着生命消亡。」同樣,今年8月份,當江西撫州公安在一起殺人案中被網民質疑救人不力時,其官方微博也發出回應:「希望你能作為優秀的人民群眾來幫助我們抓捕逃犯」,「我們不希望受到委屈和無端的指責」。
作為國家暴力機器,警察在宣傳陣地上把自己和圍觀群眾放在同一起點,要求得到人民的諒解,一旦受到委屈,則明言威脅(自己去抓捕逃犯),其上級單位也要求群眾愛惜他們(莫讓施救者寒心)。類似的以官方名義發表的警察言論數不勝數。相關言論並沒有受到紀律懲戒,撫州公安8月份關於瀆職的調查也沒有後文。由此,這種乖戾的性情,與其看作個別警察的情緒,毋寧看作是人格化的國家的脾氣。
這幅圖景已經太過古怪:權力集中的國家,把自己人格化為道德高尚的「逆行者」,又強調自己的英勇「逆行」是奇蹟而非義務,因為已經付出很多,要求人民多體諒自己,不可讓自己受委屈。其內心活動直如咪蒙風靡一時的文章:「因為你喜歡我,所以我就該無條件慣着你?我欠了你的?」——而如果是人與人的關係,這麼說又不無道理。
這一切早有徵兆,2019年香港反修例運動中,中國年輕人用飯圈追星的方式愛國,把國家擬人化為偶像(「守護全世界最好的阿中哥哥」),對國家角色的改寫(飯圈規則,「哥哥」只能被維護,不能被質疑),正好與中國政治氣候的轉變相契合。受此啟發,宣傳機器在最近一年中對流量和偶像話語的運用日臻成熟。
隨着這一整套道德話語與偶像話語越來越深入中國社會,下一次的望江事件發生,輿論將再無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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