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接連發生大學生輕生事件,引起社會強烈關注。在大學一線工作的諮商心理師,於此時此刻,都感受到了與平日不同的壓力。社會各界對他們寄予期待,盼望他們能阻止憾事再度發生,但在第一線的工作者,也有許多話要說。
根據台灣《學生輔導法》第11條規定,專科以上院校,學生人數在1200人以下者,應配備專業心理輔導人員至少一人;超過1200人的院校,每1200人需要配置一名專業心輔人員。但根據財團法人高等教育評鑑中心基金會於本2017 年的數據調查、立法委員范雲辦公室的整理,台灣有25所大專校院,專業輔導人力不符法定1:1200的師生比,佔全台160校的15.6%。而論及綜合心輔條件,台北市只有52% 的大專校院的心輔條件通過評鑑。於資源相對短絀的花東地區,花蓮的五所大專校院,僅有一所通過評鑑;台東兩所大專院校皆未過關。
人力不足、資源不夠,只是大專院校心理防護網絡存在的系統性風險之一。約聘制度導致的薪水天花板、諮商心理師無法被保障的勞動條件、諮商心理師流動性大、資源錯配、專業分工不合理等問題,都在增加這個脆弱防護網絡的系統性風險。
我們訪問了三位長期在大專院校一線工作的專業者,詳述了大專院校心理支持網絡的系統性風險問題。如何讓學校與社會的支持網絡更牢靠綿密、更能接住每一個狀態不佳的青年學生?
宋易,大專院校諮商心理師(主管職),年資十年:
大專院校心理支持網路的系統性風險
1.薪水天花板,留不住資深諮商心理師
我們起薪扣了勞健保之後大概拿四萬一、四萬二,差一點也有拿三萬八、三萬九。這個起頭薪資還算不錯。但問題是,你工作十年後,還是一樣的薪水。
大專校院的專案心理師,絕大部分都是約聘人員,不在學校編制內。基本上很少再有加薪的機會。多數時候,四萬塊薪水已經到了天花板。你可以想像,如果每年一樣,他沒有任何調薪的機會,那基本上這裡就像新手職業訓練所。訓練完他就去外面,留不住資深的人。
我們辦公室大概每三到五年之間,就會有一波流動。畢竟心理師開始工作三、五年後,如果到外面做治療,或是做兼任的工作、接工作坊,就可以領更高的薪水。
2.資源錯配,沒出事就當沒事?
除了「薪水天花板」的困境,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我們除了做諮商工作、做系統合作的個案管理,還要負責所謂的「初級預防」,也就是心理衛生的教育推廣工作。
心理師們在做初級預防的時候,需要花大量時間,去做活動、做宣導,行政工作量是很繁瑣的,而且每間學校對於上簽呈、寫企劃、核銷、執行活動的要求又不一樣,會導致一個專業的心理師,一周差不多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時間都在做這些行政工作。
心理衛生的教育推廣,不是不重要,但如果要心理師們做這些事情的話,他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做系統工作、做諮商輔導?諮商輔導並不是開藥、吃藥就可以立即見效,它需要花時間的。很多學校,都希望心理師同時做諮商的工作、做職涯的工作、做學習發展的工作。他們會覺得,「沒事」的時候,就要加事情給你。但不能這樣算的:學校人很多,我們永遠不曉得接下來有幾個個案發病,新生有多少個人是有狀況的,我們沒有辦法預期的。
上禮拜我們遭遇陸續有學生疑似 borderline(邊緣型人格疾患),我們就要去處理。可能一整天只能夠處理一個人,而且跟系統溝通,跟導師、跟教官、跟家長,可能甚至跟警方,都要告知這個狀況,心理師一整天就只做這個案子。從學校角度,這有效率嗎?可能是沒效率。可是這樣就是可以把學生hold住。有時候我們很努力搶救,學生好不容易救下來了,結果,就因為「學生沒出事」,系上反而覺得我們都沒在做事。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3.諮商和個案管理合一的系統混亂
我們做諮商工作(諮商師)。諮商是針對個案,做深度。他帶來的議題來想要跟你談,我們去了解、協助他,幫助他用一些方法、技巧、邏輯,看到議題的核心是什麼,幫助個案看到他的內在。例如當一個人被伴侶嘲諷的時候,他感受到的痛苦源自於哪裡,可能不是當下,而是源自於小時候很痛苦的經驗所養成的信念,這信念他把持不住,會覺得很痛苦。我們要幫助他釐清一個人比較核心、內在、真實的、被封印很久的核心感受,要協助他去看到、貼近自己最真實的狀況,然後再回過頭來,看怎麼樣去解決眼下的困境。一對一、深度地去做個案內在狀態的澄清、接近或安撫,這大概是諮商在做的事情。
我們也需要做系統合作(個案管理)。以剛剛的例子來講,一個人被伴侶嚴重嘲諷,覺得天崩地裂、很痛苦,但諮商要探討他的內在,到達那裡可能需要六次到八次、甚至更久的談話,沒辦法一次就找到。但問題是他今天談完出去,問題沒解決,他接下來生活怎麼辦?這個部份,就是系統合作要做的。需要有人跟他討論他的安全計畫,比方說在攻擊他的人面前,怎樣保護自己的安全,也需要去找他的教官、房東、或家長——有時候學生不曉得怎麼跟這些人講自己面對的這些狀況,我們會需要幫他講,這就是系統合作。
系統合作跟諮商工作,不應該是同一個人來做,因為角色會混亂。尤其是在個案的狀態比較低落、脆弱時,很容易會搞不清楚,來幫助他的人現在的角色究竟是什麼?諮商師跟個管的功能是不一樣的,最好是由兩個人分開擔任,否則個案會混亂、系統也會混亂。
但在今天這個法規的1:1200的計算方式下(專科以上學校學生1200人以下者,應置專業輔導人員至少一人),這兩種人員是沒有被分開計算的。就我所知,在很多的小型學校裏面,還是常常發生諮商與系統工作人員混在一起的現象。
王牧奇,大專院校諮商心理師,年資七年:
一線諮商心理師的個人經驗:不敢請假,自己也快要不行了
我有一次,處理borderline(邊緣型人格疾患)的學生,周旋了一整天,到了我該下班的時候,我還是一直很焦慮,想為他多做一點事情。但我考慮過後發現我能做的都做了,只好先下班打卡。就在我從辦公室走廊到打卡機的那段路上,我突然停住了,再也走不過去。
我印象非常深刻,那天我大概在原地站了十分鐘吧。我一直在想,我是要走過去打卡下班、還是回辦公室再打一通電話給他?其實,當時我已經該做的都做了,法律上已經沒有對我追究的餘地了,但你良心是過不去的。
我之前有一個同事,她負責的學生自殺身亡,從此以後,她就再也不做心理師了。
我們的職業是非常高風險、非常疲憊的,因此也非常需要經驗、需要適當休息的。有很多同事常常處理完學生以後,自己窩在諮商室的角落大哭發洩。他們也會安慰我,說面對很困難的案例時,我們一起來想辦法。所以大專心理師彼此之間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
我的年資已經六年,特休一年有15天,但我都不敢連續請長假,只敢一次請半天、兩個小時。我常常已經覺得很疲倦了,非常非常想要休息,但就是不敢。根據我自己的專業判斷,我其實需要起碼請一個月左右的長假,才能讓自己恢復能量回來接住學生。
但因為我在學校是臨時人員,正式的職稱是「專案助理」,一年一聘的那種。我的聘約跟著計畫走,一次給你一年的經費,學校大可以今年的經費用完、明年就不要聘我,所以我一直都很擔心明年學校不續聘我,我都不敢請假。
我有另一個同事,也是諮商心理師,在制度上跟我一樣是一年一聘的專案助理。之前她想要請產假跟育嬰假,就是申請不下來,弄到都要生產了,學校還是不願意准假,雖然不會明講,但就是對臨時人員跟正職人員不一樣。她非常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待在學校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個禮拜,我們突然收到一封「最速件」公文,說各大專院校從十二月開始,可以以小時為單位來聘兼任心理師,為期三個月。這真的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耶。我想應該是因為最近的事情發生以後,學生都說排隊等諮商要很久,我想他們應該就是想要消化這些等待的人吧?但你只給三個月。那三個月之後呢?我交到這些心理師手上的學生,三個月之後,如果諮商時數用完了,要怎麼辦?還不是一樣又要排隊?
你說,這樣的環境,大專院校諮商心理師怎麼可能做得久?我們怎麼可能有力氣好好接住精神狀態不佳的學生?我們很多人都常常覺得,自己也快要不行了。
婉華,社工師,年資二十年:
走在絕路的人,為何沒有人讓他願意求助?
我做了學生心理輔導工作二十年,看到大家很容易事情發生就檢討,因為它發生在校園裡,是不是輔導員的責任?或者是不是人力補足,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件?如果我們一直把焦點放在這上面,是無法阻止事情的發生。
我們看到大學生跳樓,會很震驚,是因為他是大學生,我們內心期待他即將要變成有用的人,所以大家特別關注,但很多我們在生活周遭遇到的人,也是會尋短見的。
所以我們先不談大學生,把問題還原成:為什麼一個人會走上絕路?為何他不求助?
如果跳樓下去的是鄰居、朋友或其他人,我們就會去思考: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情,會讓他沒辦法求助?把問題回到關係裡頭,為何沒有人讓他願意求助?網路的時代,很多資訊傳播越來越快,卻沒有讓人跟人之間更容易互相幫助,關係甚至越來越疏離。
在這種狀況下,就算你增設更多人力,如果他不來求助,我們也沒有辦法。
為什麼在成長過程中,有許多本來可以幫助他的人,到最後一刻,他都不會想去求助?
壓力是一個累積的過程,人不會因為單一事件就被壓垮。我們亞洲社會傳遞很多訊息,例如父母要你「乖、聽話」,符合大人的期待,到了學校要你成績好,成績不好很快就會被分類。我們很少去問學生說,你過得好嗎?開心嗎?因為這件事情沒有被認為是重要的。
我們好像在傳遞說,你不要成為你自己,要成為大家期待的人。
我做心理輔導最常遇到的情況是,當學生遇到很強烈的挫折,例如墮胎、憂鬱症,其實最晚知道的是他最親近的人,譬如父母。因為那是他最在乎的人,他不想成為對方眼中不理想的自己。這會特別讓他們獨立撐著去面對這些困難,因為他不覺得自己的困境可以被接受。這過程不斷累積,當有一天,真實的自己與外界的期待,之間的落差再也沒辦法解決時,就很無力、痛苦,若沒有辦法在關係裡面被理解,他求助的手也就沒辦法伸出去。
就算台灣社會經歷了教改、民主化,我同意社會其實有改變、變得更加開放,也算是願意去照顧孩子心理層面的需求。但同時,我們還是期待孩子「出人頭地」,這是有矛盾的。我們還是有很多的評價與階級區分,學校好不好?功課好不好?工作好不好?沒有真的像說的那麼開放。權力還是會有一個位階。
選擇自殺,是一個很不容易的心理歷程。他可能覺得這是自己唯一可以做決定的事情。你們可以決定我其他事情,但我可以給自己的生命作主。
現在社會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象牙塔裡面過日子,但我們如果可以,我們有能力引導孩子看到不同的世界,或許他就會有不同的選擇。
每一個人都非常重要。如果政府願意增加輔導員,那非常好,可以平息大家的集體焦慮,但說到最後,還是要回歸到我們每一個人身上。
那些願意跟父母衝突的孩子,我都跟父母說,這樣很棒,他很有能量、而且你讓他覺得可以發生衝突也不會失去你。向外去咆哮、抗議的孩子,是看得見的。有些人的憤怒是向內的,就會攻擊自己、傷害自己,我最擔心是這種孩子。這樣的孩子也不容易交到朋友,不容易得到支持,最後出事的機率也是最高的。
一個孩子只要是有得到支持,在家庭有得到愛、老師同學可以給他支持,那不管他再窮再苦,他都未必會走上絕路。不管政治氣氛如何改變,但在我們私人關係的小小世界裡面,如果是相互理解與支持,也有真實交流,一定是可以面對困難、繼續前進。
只要孩子可以感受到「有人」在身邊,走上絕路的機會,就可以變小。
(應受訪者要求,本文人名皆為化名)
很棒/
问问评论区的各位,请问心理咨询师,或者精神科医师对病人是怎么样的态度呢?(因为我自己也是病患,很难相信别人…)
非常棒的作品。我是海外受训的心理师,很高兴能了解到台湾的工作现状。希望中长期能推动制度上的心理咨询要求改变吧……
非常好並且即時的一篇文章。從心理師/諮商師的工作環境現實的困境,談到社會環境堆疊出的遠因。我大學也是讀心理系,當時就深知臺灣的心理專業環境吃力不討好,因此直接放棄這條路。許多當年的同學,在經過漫長的受訓後,從業幾年認清現實後便轉換跑道。當心理從業人員自己的生活都如此絕望,如何以穩健的狀態來為他人照路?
這也就是內文提到的個案管理與輔導工作重疊的內容。如果我們用生理疾病的例子,咨商師和精神科醫師要做的就是生理疾病中醫生的角色。而個案管理與輔導就是做的護士乃至護工的工作。精神疾病患者往往社會功能出現了缺失,或者說是受損現象,就好像是換上嚴重疾病生活不能自己的患者需要他人照顧一樣。然而麻煩的是處理這些社會功能缺失的情緒疾病患者比處理生活不能自理患者更為複雜,更需要技巧。這種“護工”角色的缺失反過來又令這些情緒疾病患者病情復發/惡化/難以痊愈。
我對於王牧奇咨商心理師的感受感觸很深。作為受訓中的咨商心理師以及抑鬱症患者,我對於急需校園咨商服務的學生以及提供咨商服務的社工師/心理師的處境都有深刻的體會。不止是學校,甚至是社會本身都將心理疾病與普通疾病等量齊觀:只要看醫生,遵照醫囑按時吃藥就能沒事。而精神科醫師,心理咨商師就是醫生。然而事實並不完全如此,家人,學校,職場,甚至是社會氛圍都會對於這些受情緒病困擾的患者的情況造成關鍵影響(感冒患者總不至於因為和家裡人吵了一架就惡化為肺炎被送進ICU吧?)
然而不論是社會大眾甚至是一些社工師,心理咨商師都會錯誤理解了自己的角色與能力,大家都把社工師,心理咨商師當作是把學生從危機中拉回來的關鍵人物,甚至是唯一的人物,這樣對於情緒病患者的康復乃至是改善校園內精神健康是事倍功半的。除了增加輔導資源以外,學校中各院系的行政乃至教學人員都應該扮演一定角色,更不要論家庭乃至社會。
致親愛的孤獨者,有時候只是想要一個擁抱的沒機會的時候.
社會現在只看到很表面的浮冰,還沒看到潛藏的冰山。大學生自殺的背後,可以預期的是國高中就出現很多情緒狀況,這些學生為什麼這麼痛苦呢?國高中校內的人力配置可以支援這些學生或是家庭嗎?或是我們的社會結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諮商師的人數比、薪資待遇其中一個環節,但還有更多其他教育層級的資源分配、世代變化、家庭教育的失能等等更深層的議題還沒被討論。
下面的神棍真是讓人無語😅
有時候去寺院淨化一下心靈,也是不錯的選擇。若是有緣分碰到法師、好心人,交流一下,人也可以變得輕鬆點。
若家長們願意請童乩作法,這好像也是可以解決問題,其實道教也有神奇的一方面。神明還是可以庇佑一些人,畢竟是數千年的傳統。可能會相較於吃一輩子的藥更理想點。
謝謝報導,真的很能讓人反思。
多謝這篇報導,希望有關部門能關切他們。
小弟是在香港的學校做社工,很明白你們的痛苦,尤其是需要處理一整天的個案,回家真的整個人軟了。但悲傷背後,看到年青人快樂成長,畢業後還會找你聯絡分享,也是很棒的成就。希望台灣政府早日明白你們的重要,在薪金上盡快調整。
謝謝端,讓我有機會看見前線心理師的聲音,這才是真正的現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