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場行為藝術,一款號稱「合法翻牆」的瀏覽器從上線到消失,歷經了漫長的兩天。
10月9日,在北大未名BBS上,一條關於「Tuber瀏覽器」的帖子引起了鄭宇(化名)的注意:內地用戶可以通過Tuber瀏覽器訪問境外網站,包括:Google、YouTube、Twitter、Facebook、Instagram、Netflix等。
「放眼世界,多元成長」是這款瀏覽器的Slogan。
上線
不到半天的時間裏,有關Tuber的消息突然成為了微信「朋友圈」和豆瓣、知乎等內容社區的熱點,一篇題為《刷爆朋友圈的Tuber瀏覽器到底什麼來頭》的報導廣為傳播,其中寫道:「Tuber已經通過相關主管部門的審核,獲得上線經營許可,目前app在國內各大應用商店已經上線。」
當天傍晚,在回家的網約車上,鄭宇就從應用商店發現並下載了Tuber。作為媒體從業者,他早已習慣了「翻牆」,Twitter、Facebook是他每天工作時高頻使用的採訪和聯繫工具。但鄭宇的VPN只適用於電腦端,手機端並不通用——通過一個app,而非VPN,直接翻牆,恰好彌補了他的需求空白。
在那輛車上等待下載的十幾秒裏,鄭宇覺得「雖然堵車,卻暢通了奔向世界盡頭的快速路,多巴胺的快樂就這麼簡單」。
Tuber只適配安卓系統,不支持iOS,更不曾出現在蘋果AppStore當中。據統計,「存活」的兩天內,Tuber在華為的應用商店中的下載量超過500萬次,在小米應用商店的下載量超過550萬次。
下載安裝時,Tuber會要求用戶進行中國大陸手機號碼的實名認證。根據產品的用戶守則規定,主動瀏覽傳播違反「七條底線」和「九不準」的內容,將會無條件封停賬號,並將違法行為和訪問記錄提交給有關部門備查。
在應用主界面中,Tuber列出了一些常見的「牆外」網站,用戶也可以根據需求添加新鏈接。所有的功能均為免費。
下載時的興奮很快被使用起來的「彆扭」所掩蓋。儘管鄭宇第一時間通過Tuber聯繫了境外的採訪對象,給幾個國外友人的Instagram點了贊,但他很快發現通過Tuber登入的網站中有一些頁面無法訪問,他並沒有找到其中的規律性。
據彭博社報導,通過Tuber在視頻分享網站YouTube搜索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中文名時,結果只有三個標註為上海,天津和澳門電視台賬戶的七個視頻片段。用英語搜索習的名字獲取不到任何結果。
根據Matters論壇上用戶的測試,在Tuber上可以正常訪問主流「牆外」新聞媒體網站,包括BBC、CNN、NYT等;Google Scholar一類的學術資源同樣顯示正常;搜索Pornhub則無法訪問;搜索「雨傘運動」,顯示出來的是優衣庫(Uniqlo)促銷頁面。
猜忌
當監獄的鐵網憑空出現一道豁口時,囚徒的第一反應大多是疑慮。對於Tuber的各種揣測和猜疑,幾乎伴隨着它的上線同時出現了。
首先是Tuber的用戶協議和隱私政策條款,其中包含:收集「與國家安全、國防安全有關的」、「與公共安全、公共衞生、重大公共利益有關的」個人信息不需經過用戶授權同意。
同大多數國產app含糊的隱私條款類似,Tuber要求的權限包括了對於用戶設備(主機唯一識別號)、賬戶、搜索記錄、訪問內容,和通訊錄等。
有網友因此表示了對於Tuber安全性的極度不信任,認為是當局「引蛇出洞,一網打盡」之舉。有網友評論:「鈎直餌鹹呢,『合法』內容哪裏需要翻牆?『不合法』內容秒秒鐘被抓。」
鄭宇屬於樂觀的那一部分,他拒絕相信「引蛇出洞」的說法。他認為Tuber通過了應用商店的審核,上線是一個合法的商業行為。曾創辦香港零時政府(g0vhk)的數據科學家黃浩華同樣認為「釣魚」的可能性較低,相關條款「估計是為了盡力配合官方的法則」。
接下來的擔心集中在了Tuber背後的發行運營者。根據公開資料顯示,Tuber瀏覽器的發行者為上海豐炫信息技術有限公司,該公司成立於2015年,70%的股份為聚越信息技術(上海)有限公司持有,而聚越的母公司正是中國最大的網絡安全技術公司奇虎360——其與政府保持着常年的密切合作關係。
其實,Tuber並不是第一款號稱「合法翻牆」的國產互聯網瀏覽器,加之於它身上的種種猜測和非議,也並非第一次出現在公共輿論當中。
在今年早些時候,同樣出自上海豐炫公司的「綠光瀏覽器」(也稱為「濾光」、「 Sgreen」),也是「合法」支持用戶訪問外網。該瀏覽器擁有自己的官方微博,主頁的照片中含有YouTube、Instagram等外網應用的圖標。發布的微博內容大多是一些國外明星視頻的搬運。
在10日下午Tuber下架後,綠光瀏覽器仍然可以正常使用,且未遭到應用商店和搜索引擎的屏蔽;但截至發稿前,綠光瀏覽器已經無法登陸使用和下載。
張煥(化名)在今年三月份就使用過綠光瀏覽器,她在一所大陸高校就讀,一門公選課的作業要求她找到西班牙語的新聞文章進行分析,「牆內」難尋。於是她在百度上以「PC端可用 VPN」為關鍵詞進行檢索,找到了當時圖標為白底綠葉子的「SGreen瀏覽器」(今年七月發布中文名為「綠光瀏覽器」並修改圖標)。該軟件實行會員付費制度,會員包年326元,張煥購買了最便宜的24元/7天的套餐。
因為追星,張煥從初二就了解到了「牆」的存在,她平時翻牆的頻率並不高,主要是為了完成作業和追星,經常上的「牆外」網站是學術資料網站,Twitter和YouTube,偶爾也會看看線上演唱會,但幾乎沒有瀏覽過政治敏感信息。
張煥覺得「牆」的存在利大於弊。她認為禁止「翻牆」是國家對公民的一種保護方式,「外網信息紛繁雜亂,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足夠的判斷力和成熟的思想來判定信息對錯的,特別是涉及重大政治問題時」。
很多網上的評論認為,類似於Tuber和綠光這樣的「牆外之牆」產品,就是瞄向了張煥這一類的用戶。
Tuber和綠光之前,2019年11月13日,中國一家名為「華盛頓」的公司曾高調推出一款「酷鳥瀏覽器」,該軟件自稱為「中國第一個合法的商業VPN」,相關的微博標籤的瀏覽量超過1200萬。
「酷鳥」同時適用於手機端和PC端,免費下載後,牆內用戶可以登陸Google、Twitter、YouTube等境外網站。使用過「酷鳥」的用戶指出,儘管「出牆」,但瀏覽器上幾乎不會顯示任何涉及中國大陸時政內容的負面信息,敏感詞的搜索結果都指向新華社和中國日報等國家媒體—— 甚至比牆內閹割得還厲害。有網友戲稱:「再酷也是個關在籠子裏的鳥」。
同樣兩天不到,2019年11月15日,酷鳥的官方網站就顯示無法登陸的狀態,相關訊息與討論也被屏蔽刪帖。
黃浩華指出:「酷鳥和Tuber兩次『合法翻牆』軟件均被封殺,證明這不被容許。即使沒有被封殺,『合法翻牆』需要實名登記,實際是另一種監控。」
消失
10月10日下午,上線不到48小時後,Tuber官網顯示「系統維護,敬請期待……」隨後在各大應用商店下架,微信、知乎和微博等平台的相關帖子均被屏蔽,最早先出現的報導頁面也已經「404」。
10月12日,彭博社記者在例行記者會上就Tuber瀏覽器上線後迅速下架向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提問,趙回應稱:「這不是外交問題,我也不掌握你提到的有關情況。中方一向依法依規管理互聯網。具體情況建議你向主管部門詢問。」
中國大陸的網絡防火牆(GFW)系統起步於1998年,其作用是監控所有經過國際網關的通訊,對認為不符合官方要求的傳輸內容,進行干擾、阻斷、屏蔽。而主要是通過VPN實現的翻牆行為也幾乎同時誕生。
「翻牆罪」在法律上的界定最早可追溯到1996年,中國國務院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計算機信息網絡國際聯網管理暫行規定》(下稱《暫行規定》,該條例曾於1997年進行修訂),第六條明確「計算機信息網絡直接進行國際聯網,必須使用郵電部國家公用電信網提供的國際出入口信道。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自行建立或者使用其他信道進行國際聯網」。公安機關可對違反此規定的人給予警告,並處以最高15000元罰款。
真正對於VPN管控的收緊從2017年開始。中國政府公布了《關於清理規範互聯網網絡接入服務市場的通知》,在全國範圍內清查網絡基礎設施和IP地址、寬帶等網絡接入資源。僅2017一年,蘋果公司就在中國區應用商店中下架了674款VPN應用程序。
同年起,中國政府陸續出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數據安全管理辦法》、《個人信息出境安全評估辦法》等法規條例。
2019年1月,廣東韶關市市民朱某因使用VPN「翻牆」上網被處以警告,並罰款1000元。這是第一例由官方發布的對於個人「翻牆」行為的行政指控通告,標誌着中國政府對於「翻牆」態度的進一步收緊,也引發了網民對於「翻牆罪」的討論和擔憂。
據BBC 2019年對香港中文大學法律學院副教授李治安的採訪,針對中國網民數千萬使用VPN的網民,當局採取的措施是「選擇性執法」。
李治安稱,據保守估計,目前中國網民使用VPN的人數有兩、三千萬。有些高校的學生、學者使用VPN連接國外圖書館下載資料,或到Google Scholar查閲最新發表的研究。對於有互聯網專業背景的人,很容易在網絡上自學技術原理,自己搭建VPN平台。
一項由北京大學和史丹福大學合作開展的研究顯示:即便有種種翻牆途徑,「防火牆」在新一代的意識形態層面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而非「形同虛設」。
研究人員對超過1800名北京大學生進行了調查,向參與的年輕人免費提供了18個月「翻牆」工具。他們發現,即使翻牆技術免費,且時時發送提醒信號,也僅有53%的大學生激活使用了該軟件。此外,翻牆瀏覽網站時,大學生也很少關注未經審查和涉及政治的敏感內容。
研究人員總結:「審查制度在中國是有效的,該制度不僅使得敏感信息難以獲取,還營造了一種環境,讓民眾對獲取敏感的信息需求變得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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