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大疫並沒有結束中東的戰事。2020年初以來,土耳其越過伊拉克邊境,對被其認定為恐怖主義組織的庫爾德工人黨(PKK)目標實施了一系列軍事行動。尤其是六月以來,土軍發動連串進攻,試圖將後者消滅殆盡。5月,庫工黨領導人之一的Kasim Engin死於土軍空襲。
進入6月,土軍攻勢更強,進入伊拉克北部的哈夫塔寧(Haftanin)地區,空襲轟炸庫爾德工人黨傳統避難所——位於伊拉克北部的辛賈爾(Singara)和坎迪爾(Qandil)山區,並將其逼入山區腹地。
土耳其的越境行為不乏先例。2019年10月的「和平之泉」軍事行動,跨境進攻敘利亞北部庫爾德人聚集的羅賈瓦(Rojava)自治區。羅賈瓦又和庫工黨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聚集着對抗伊斯蘭國(ISIS)的關鍵力量——「敘利亞民主軍」(SDF)。然而,2019年10月初,特朗普撤出駐紮在羅賈瓦、具有極強象徵意義的美軍,為企圖在敘利亞開闢一條縱深三十公里安全區的土耳其開了綠燈,變相「拋棄」了同盟對抗ISIS的庫爾德人。世界範圍內此時以「反對入侵羅賈瓦」為標語、呼籲西方政府對土耳其實行經濟制裁的大規模遊行,如石沉大海,並未得到期待中的回應。受到土耳其攻擊與美國「背叛」的羅賈瓦區無奈轉向阿薩德政府尋求援助,允許敘利亞政府軍進入庫爾德地區共同防禦。
與處於混戰的敘利亞相比,伊拉克近年來局勢較為穩定。面對土耳其侵犯主權的越境行動,伊拉克政府只在6月26日發表了聲明譴責。這相對温和的外交處理方式,隱隱折射了伊拉克政府、庫工黨、土耳其,甚至與曾經發起「獨立公投」的伊拉克庫爾德斯坦自治區之間的微妙關係。一定程度上,土耳其此次打擊庫工黨的行動,暗合了伊拉克政府長久以來希冀壓制國內庫爾德獨立勢力的私心。另一方面,土耳其和伊拉克庫區政府關係不差,甚至有消息指土在當地首府埃爾比勒(Erbil)發展了情報網絡。
我見到Sarbest先生,是在一場「反對入侵羅賈瓦」的集會上。房間已經坐了不少人,我在第一排坐下。幾分鐘後Sarbest坐到了我的身邊。頭髮花白的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幾乎整場集會上他的身體都緊繃着,尤其當親庫爾德的土耳其人民民主黨(HDP)成員,前土耳其東南部最大城市迪亞巴克(Diyarbakır)市長Osman Baydemir發表演講時,他微微前傾握緊雙拳,激動地說着「Exactly」。
他對庫爾德事業的熱情令我好奇他的故事。我向他約訪,隨即得到了他的爽快答應。他約我在咖啡館見面。一見面就從隨身的口袋裏掏出五本書擺在桌前,告訴我這都是他寫的關於庫爾德的書。曾經在伊拉克做反薩達姆游擊隊宣傳員,擔任過倫敦庫爾德中心負責人的Sarbest,對庫爾德往事無比熟稔地信手拈來,甚至具體到月日的回溯——儘管其中不乏無法確證的歷史,或對族群歷史與壓迫的過度「發明」。比如,他把庫爾德人在土耳其面臨的壓迫歸咎於土耳其人是「外來者」,而認為庫爾德人是土地上的「原住民」。而在歷史上,這一地區民族和土地的關係,要比這種理解複雜得多。
年輕時,Sarbest曾經因庫爾德人的身份而屢遭歧視甚至生命威脅,「如果你不是庫爾德人,你當然有屬於你個人的煩惱,但至少你擁有正常的生活。 生而為庫爾德人,你無法只為自己而活」。他是堅定的庫爾德民族主義者,但他也坦誠地說,即便是伊拉克庫爾德斯坦自治區,也並未做好成為一個主權國家的準備,現階段的自治權是最好的選擇。
Sarbest面臨的境況,是「庫爾德斯坦」的今日處境——存在於理想中的「庫爾德斯坦」散落於四個主權國家之內——伊拉克、伊朗,敘利亞與土耳其。庫爾德人究竟是否是一個整體?誰能代表庫爾德人?究竟他們是因為想要追求民族自決建立獨立國家,而受到不同程度的壓迫,還是因為受到壓迫,才更激起獨立意識?流血、紛爭與壓迫在此循環。在土耳其這樣的單一民族國家脈絡裏,想要獨立建國的庫爾德人無疑在分裂國家;而在庫爾德人眼裏,他們才是這塊土地自古以來的主人,擁有「理所當然」的民族自決權利。而庫爾德人居住的地區更因擁有豐富的石油資源而被多方勢力覬覦。地下的黑色黃金是饋贈亦是牢籠。
長久以來,各國出於各自的政治與經濟考量,以不同形式插手庫爾德問題,將它作為一個可觀的談判籌碼。一戰結束後,為進一步削弱奧斯曼帝國(鄂圖曼帝國),1920年8月10日,英法等協約國與奧斯曼帝國於巴黎簽署了對後者而言極為苛刻的《色佛爾條約》,除廢除徵兵制、限制軍事活動,並將其大量土地割予周邊各國如希臘,亞美尼亞等,也第一次正式承諾支持庫爾德人獨立建國。但不久,凱末爾領導的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對這份條約展開了強硬反抗,並於1922年在已持續了四年的希土戰爭中戰勝希臘,成功迫使協約國重回談判桌廢除《色佛爾條約》。經過一年多的協商,雙方於1923年的7月24日正式簽訂《洛桑條約》,土耳其的主權獨立得到確認,東色雷斯和小亞細亞的主權被重新交給土耳其,庫爾德人的建國夢則被一併交付了出去。
這個古老民族在歷史長河中沒有過自己的國家。相同的歷史文化讓庫爾德人彼此相連,但這份紐帶也不斷地受到挑戰。自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成立以來,土耳其的庫爾德人不被官方承認,他們的具體人數沒有數據(儘管據猜測可佔土耳其人口的五分之一),強制學習土耳其語,「被」成為「山地突厥人」,這一現象持續至1990年代。一小部分人,如庫爾德工人黨成員選擇採取暴力襲擊和戰爭來反抗壓迫。但庫工黨激進的混合民族主義和左翼政治的議程是否被許多庫爾德人接受?
相對而言最順利的是伊拉克的庫爾德人。1991年,伊拉克庫爾德人爆發起義反抗薩達姆,其民兵組織「自由鬥士」成功迫使伊拉克部隊撤出其北部地區,為伊拉克庫爾德人自治打下了基礎。1991年10月,伊拉克軍隊正式撤出庫爾德地區,後者獲得事實上的自治權。這背後挾裹着許多並不隱秘的悲劇,譬如1988年因伊拉克使用毒氣而喪命的約5000庫爾德人。2005年,薩達姆政權被推翻後的兩年,伊拉克新憲法承認其自治權利。2017年9月,伊拉克庫爾德斯坦舉行獨立公投,330萬選民參與投票並以92%的高支持率收尾。但結果不被伊拉克政府承認,在對伊拉克庫區的軍事包圍下,自治政府宣布凍結公投結果。
相較之下,土耳其的庫工黨則更富爭議。1978年,阿卜杜拉·奧賈蘭(Abdullah Öcalan)創建了庫工黨,致力於結合馬克思列寧主義和庫爾德民族主義,建立一個獨立的庫爾德民族國家。但其暴力武裝鬥爭路線爭議重重,因採用綁架、暗殺、人體炸彈等極端方式,被指造成了大量的平民傷亡,甚至成為土耳其、美國和歐盟名單上的恐怖組織。1999年,奧賈蘭被捕並被判處死刑,隨後改為終身監禁。失去領袖的庫工黨單方面宣布停火併將總部遷往伊拉克的坎迪爾(Qandil)山區,在「建國」問題上軟化立場,轉而要求政治與文化的自治權。
2013年,雙方達成停火協議。但兩年後停火協議告吹。直至今日,庫工黨仍是活躍反抗土耳其的武裝力量,但因其「恐怖行為」,庫工黨也成為了其他渴望獨立建國的庫爾德人中的一個微妙話題:是否應該將被西方政府指控為恐怖組織的庫工黨視為相同陣營的隊友?對不同的庫爾德人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有時大相徑庭。
在歐洲的庫爾德移民則是一個新現象。始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據估計,目前大約有一百五十萬至一百七十萬庫爾德人生活在歐洲各個國家,其中約近百萬在德國。這個巨大的庫爾德群體,成為「庫爾德斯坦」政治主張的重要後盾。他們積極組織「反對入侵羅賈瓦」等遊行活動,希望喚起西方政客對庫爾德人的關注;文化層面上,他們在許多城市建立了庫爾德人文化中心,傳播庫爾德語言、文學、音樂等,使之成為海外庫爾德人加強親密紐帶的重要地點。
相對於經歷豐富的Sarbest, 1996年出生的理髮師Tola是新一代旅歐庫爾德人的代表。他是擁有三十多萬粉絲的YouTube網紅,自詡為「英國最具人氣的庫爾德人」。幼時便跟隨父親來到英國定居入籍的他,直言自己「幾乎從未因為庫爾德人身份而受到歧視」。他既拍各式各樣的惡搞視頻,也在土耳其入侵羅賈瓦時組織抗議遊行。他認為自己仍是庫爾德人,對英國並無任何「愛國情懷」,熱切地希冀庫爾德斯坦可儘快獨立成國。在他眼中,庫爾德人擁有自己的語言和歷史,自然而然便有權利成為主權國家。但當我問他,如果庫爾德斯坦真的獨立成國了,他會否回到自己的「祖國」去,他的回應則有些不確定:「即使庫爾德斯坦真的獨立了,我也不會馬上回去,除非我看到那個區域真正地趨於穩定,就業率逐漸提高。」
Sarbest和Tola對我分別講述了他們自己的故事。也許需要讀者注意的是,他們的記憶和描述可能會和實際情況有所出入。畢竟,他們對歷史和現實有不同的理解和故事版本,切入現實的方式也不盡相同。
這是兩代海外庫爾德人變化的縮影。
「庫爾德人領略着生活的兩面性」
我叫Sarbest。我來自伊拉克庫爾德斯坦。
1970年代末,我在巴格達大學取得經濟學學位,入伍當兵,我的同期同學因為是伊拉克阿拉伯復興社會黨的成員,便成了我的長官。同樣作為士兵為祖國效力,我們卻有如此大的差距。一年軍旅生涯後,我作為財務專家被指派到一個直屬伊拉克總統的部門工作。七個月後,我的上司對我說,或者加入復興黨,或者離開。我完成大學學業時曾試圖保持中立,不捲入任何政治事端,但身為庫爾德人,這是一個明擺着無法實現的願望。當我十七歲的兄弟在一次遊行中被復興黨成員殺死後,我如何還能不知羞恥地允許自己成為這個黨派的一員?
23歲,正是一個異常敏感的年紀,我選擇離開工作崗位在家待業。一年後,我在家鄉蘇萊曼尼亞(Sulaymaniyah)的大學入職成為了一名經濟學教師。21天後,系主任與我談話。說來巧合,這位系主任曾是我巴格達大學時期的一位老師,彼時我與他已有多次爭端,因他曾在上課時當眾多次羞辱庫爾德人。他見到我時便對我說,「我記得你」,我笑笑對他說「我也記得你。」
他接着對我說:「我驕傲曾經的學生到這裏任職,但你應該成為復興黨的成員,這是為了伊拉克」。我問他復興黨的全名是什麼,他不解地說「阿拉伯復興社會黨」。我繼續笑笑對他說,「所以我不會加入,因為這是阿拉伯人的政黨,我是庫爾德人。把它的名字換成伊拉克復興黨,我就考慮加入」。當然,我立刻面臨了處罰,從教師被降職為文員。
在處理財務的文員崗位上工作了一年後,我發現,一個加入復興黨的庫爾德教師,自1978年以來的4年間,一直通過偽造證明偷竊學校的資金。於是我整理了所有相關文件後向大學舉報了他。而大學的回應則是,這不可能,這個男人是復興黨忠誠的黨員,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正因為他是我們的黨員,你就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去詆譭誣陷他。對此,我只能說,我盡我的職責,至於如何處理這個偷竊你們錢的男人,是你們的決定。一週後,那位被我指控的男人帶着手槍來到我的房間。我對那個男人說我不怕他的手槍,也不怕他的黨派,請立刻走出我的房間。又過了沒多久,大學便用一些荒唐的理由將我辭退。
這次事件後,我決定進入大山加入反抗薩達姆(Saddam Hussein)的游擊隊。我的父親央求我別那麼做,因為一旦我的信息被政府獲悉,我的家人也會受到逮捕,政府會對我的五個姐妹做任何齷齪的事情。我一開始答應了父親,但隨後仍前往了大山。為了保護自己與家人,我不斷變換着姓名與外貌。記得在幾個政治活動中,有人試圖拍下我的臉。但所幸那時沒有便攜式手機,只有顯眼的大塊頭相機,當他們暗暗地把相機放在桌子底下時,我就已經注意到了他們的舉動。
大山裏的生活十分艱苦。什麼都沒有,晚上住在寒冷的山洞裏,依賴村民提供的一些免費基礎食物,他們也會為我們浣洗衣物,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是在為他們戰鬥。我在大山的工作並不是一個前線戰士,而是一個媒體報導者,將前線的事蹟整理成文,與各國不同的政治記者交流通信。那段時日裏最困難的是缺少必備的藥物,這也成為了當時重病的我被迫離開大山的原因。因為無法再回到家鄉,我輾轉離開伊拉克前往(敘利亞)大馬士革,為當地的檔案部門以及不同的政治活動家工作。
兩年半後,我作為政治難民前往丹麥,為蘇格蘭廣播工作了三年。最終來到英國定居,在這兒我遇見了我的妻子。在倫敦的庫爾德文化中心,我工作了整整十四年,最後成為文化中心的直接負責人。儘管這個中心主要負責組織文化事宜,但我們也直接領導了幾十次不同目的的遊行。就像面對土耳其入侵羅賈瓦,庫爾德人聚集起來在土耳其或美國大使館前抗議。誠實地說,我個人不相信這種形式的抗議對羅賈瓦問題有太大意義,因為遊戲規則就是西方國家創建的,羅賈瓦問題的起因就是美國拋棄了我們。我們聚集在一起,不是為了解決什麼問題,而是為了展示自己。告訴西方國家,我們在受苦,記住我們所受的苦。
我們從抗議中能獲得什麼呢?唯有一件事,這個抗議的過程讓我們的人民變得更團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我寫了許多介紹庫爾德斯坦歷史、語言與哲學的書。我要通過這些書告訴庫爾德人,你們不是一無所有,你們有豐富流長的歷史,你們有璀璨動人的文化,你們有不該被遺忘的哲學,你們更有自己獨一無二的語言。當一個庫爾德人忘記這些時,他作為庫爾德人的身份(identity)也慢慢歸零了。比如迪亞巴克(Diyarbakır)市長Osman Baydemir,作為庫爾德人,卻幾乎不會講庫爾德語。因為在土耳其,庫爾德人沒有任何權利,他們甚至不能在家說庫爾德語。
如何僅僅因為生而為庫爾德人就受到無盡的苦難,我的生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的一生都在和「身份」(identity)作鬥爭。如果你不是庫爾德人,你當然有屬於你個人的煩惱,但至少你擁有正常生活。大多數庫爾德人都領略着生活的兩面性,你既可以感受到許多快樂,也會遭受許多無端的磨難,失去自己的時間與夢想,無法擁有正常的生活,無法只為了你個人而活。就像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考慮過婚姻,因為我已朝不保夕,為什麼還要拖累一位女士?就像當年,我因為不肯加入復興黨而失去了教職,但對年輕的23歲的我而言,成為大學教師是我從小的目標。我認識至少30個當年取得了機械工程學位的朋友,他們去了大山鬥爭,同時也放棄了他們的事業和夢想。現在你與他們交談,他們已對工程一無所知。
庫爾德斯坦的悲哀源於它關鍵的地理位置和豐沃的石油資源。是誰四裂了庫爾德斯坦?西方國家。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曾在1918年,1919年,1920年,1945年(伊朗),1975年(伊拉克)發生過。我們當然不再信任西方國家,它們只關注自己的經濟政治利益,毫不在乎人道主義。他們幫助我們是因為我們同為「人」嗎?不是的。比如俄羅斯和美國,它們公開地告知我們可以幫助守衞庫爾德斯坦,但需要我們把石油以每桶10美元的低價售賣給它們。站在石油最豐沃的庫爾德斯坦土地上,你可以感受到在這塊土地之下,是奔騰的石油。但我們從中收穫了什麼?只有悲劇。
當政府連基本的權利都不給予時,我們必須要做什麼?只有鬥爭。沒有西方國家的武器和錢財,我們又如何鬥爭?我們完全明白西方國傢什麼也不能為我們做,也不會支持我們。我們並不天真愚蠢,我們明白什麼是現實。羅賈瓦的領導者清楚地知道美國和特朗普背叛了羅賈瓦,但是除依賴西方國家外我們別無他法。
四裂的庫爾德斯坦中,受壓迫最為嚴重的就是土耳其的庫爾德人。土耳其政府始終污名化庫工黨,告訴它本國的民眾甚至全世界這個黨派是恐怖組織。在那個「阻止土耳其入侵」的活動中,我一直試圖告訴Osman Baydemir不要做任何極端的事情,我們需要用證據告訴西方國家,告訴那些有權力的西方政客我們不是恐怖分子。恐怖分子的定義是什麼?沒有理由的炸燬城市殺害平民。庫爾德人有炸過伊斯坦布爾嗎?甚至,庫爾德戰士有殺過捕獲的ISIS恐怖分子嗎?我們公平地對待這些戰俘直到他們被審判。如果庫爾德戰士在對待這些殺害他們同胞的ISIS恐怖分子時都能做到公正,我們又怎麼會去殺害平民?
很多人奇怪,為什麼在土耳其的選舉中,仍有許多庫爾德人將票投給了埃爾多安。這裏有幾個原因,第一,就像當年日本入侵中國時,也有一部分的中國人幫助日軍,或者為錢,或者為權;第二,在土耳其的許多庫爾德人甚至沒有能力說庫爾德語,對庫爾德的文化歷史也一無所知,他們對庫爾德斯坦的感情已逐漸消失且正在被同化為土耳其人;第三,百分之九十的庫爾德人都是穆斯林。在我們的社會裏,有許多人把伊斯蘭放在其民族國家之前。於我而言,民族遠比伊斯蘭重要。因為民族國家與整個社會的命運相連,而宗教只是為了你個人的幸福。如果你問我,我是穆斯林還是庫爾德人,我會說我首先是個庫爾德人。這不代表我反對伊斯蘭,我是一個信仰着伊斯蘭的庫爾德人。
相較於土耳其而言,在伊拉克,人們正在逐漸接受庫爾德人,有時伊拉克政府甚至會下放給庫爾德人一些權力。自伊拉克政府成立以來直至1991年,伊拉克庫爾德斯坦只有一所大學和400多所中小學校。1991年庫爾德人掌控了這些區域後,我們已經建立了20多所大學和4000多所學校,現在,我們正在努力令伊拉克庫爾德斯坦比肩歐洲城市。而位於敘利亞的羅賈瓦,原本可為阿拉伯世界提供一個新的可能性和發展樣本。不管你是基督徒還是穆斯林,是庫爾德人還是阿拉伯人,是女人還是男人,都可以在羅賈瓦這個多元社會裏獲得平等生活的權利。你可以發現大多數羅賈瓦的領導人是女性,在我們的文化裏,我們甚至有時覺得女性比男性聰明。
對於羅賈瓦的戰鬥,我們並不需要西方國家的其他幫助,只求它們能夠在羅賈瓦上空劃出禁飛區,使得我們與擁有戰鬥機的土耳其的力量對比不至於太懸殊。就在前不久的一次入侵中,土耳其政府轟炸了羅賈瓦的一個學校,11個孩子被殺死,14個孩子受了重傷,但沒有任何國家公開譴責這件事。羅賈瓦的庫爾德武裝別無選擇,只能開始示好敘利亞阿薩德政府,無疑,他們作為庫爾德人的權利會因此受到很大程度的削弱。
每一個庫爾德人都夢想着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但現實與夢想不同,我們也必須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不同。許多庫爾德人不同意我的以下觀點,但現階段,我真實的只希望每個國家能給予我們自治權。在2017年9月的伊拉克庫爾德斯坦公投中,儘管我投票表明支持獨立,但內心是猶疑的,因為我明白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與此同時,如果土耳其,伊朗和敘利亞政府想要繁榮,先應該從給予庫爾德人應有的權利開始。而我們庫爾德人,也會一直為自己的權利鬥爭。否則20年後,我們會看到一個像你一樣的人,繼續和我們討論同樣的問題。
「即使庫爾德斯坦成為獨立國家,我也不會馬上回去」
我叫Tola,是個理髮師,也是這家理髮店的老闆。
我沒有什麼團隊,開始製作YouTube視頻主要是出於對表演的熱愛,這是個能夠讓我自由表達心聲的機會,我想我是英國境內最有人氣的庫爾德人了。
得到關注自然令我開心,但我不會因為關注度而過度欣喜。如果你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被關注,那就像賭博一樣,你永遠得不到滿足。
製作視頻時,如果我說英語,我會配上庫爾德語的字幕,因為我有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庫爾德粉絲,我想讓他們能夠參與理解我的視頻。這些視頻往往超過10分鐘,因為這個長度更容易插入一些YouTube廣告,獲得一些經濟上的報酬,不多,一個月也許只有300英磅。而我所花的精力遠遠高於這些價值,我通常需要花整整一天拍攝視頻,兩到三天剪輯視頻,尤其理髮店開張後,我每天需要在店裏從早到晚工作,只能在晚上回家時繼續剪輯。
當然,有很多人不喜歡我的視頻,這很正常,你無法讓所有人都喜歡你。我的許多視頻包含了政治和宗教信息,比如我曾讓一個穆斯林朋友在公開場合禱告,然後我前去侮辱騷擾他,作勢用腳踩他。這其實像一個大型社會實驗,通過秘密拍攝,我們展示了公民的真實一面,觀察他們是否接受公開禱告的穆斯林,他們是否會來阻止我的侮辱性行為,是否會表現出對伊斯蘭的恐懼和憎惡。當然,如果有人覺得被冒犯,我們會給他/她加上馬賽克。許多人說我不應該製作宗教相關的視頻,因為我會讓人們錯誤理解伊斯蘭的面貌。但我覺得這是我的宗教,我有權自由地在任何我想要的地方禱告。兩年前我剛開始製作時,完全沒想到這些視頻會獲得這麼大成功,因為我是穆斯林,所以我大概只能說「真主才知道」(God knows) 。我想正是因為有很多人熱愛伊斯蘭,所以我的視頻才會如此的成功。
我也曾經製作過一個YouTube視頻,在曼徹斯特的街頭詢問路人是否聽說過庫爾德斯坦。誠實來說,直到ISIS造成動亂之前,大多數人幾乎完全不知道這個地區的存在。隨着ISIS的出現,庫爾德斯坦這幾年常常在新聞中出現,但也總與「戰爭」「流血」等詞相連,導致一旦提到庫爾德斯坦,人們腦海中首先湧現的就是些不好的混亂的景象。當然,有不少人對庫爾德斯坦仍一無所知,尤其在大學裏,我曾採訪過許多中國人,他們都從未聽過這個詞。我想人們不應該只專注於自己的文化,而也應該去了解世界上的其他國家與地區。
庫爾德斯坦身處幾個國家之中。如果別人提到伊拉克,你會聯想到伊拉克人;提到伊朗,則聯想到伊朗人;土耳其,是土耳其人的;敘利亞,則是敘利亞人的。那麼庫爾德人呢?我們是被忽視的,隱形的,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沒有自己國家的民族。每一個庫爾德人都夢想着獨立,我們有自己的歷史,文化,語言,我們理應受到尊重。儘管伊拉克庫爾德斯坦比其他三個國家都更為繁榮和平,人民也過着更好的生活,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仍想要獨立,因為獨立的願望與我們是否過着一個好的生活並沒有任何關係。
不幸的是,庫爾德斯坦有許多不同的黨派, 每個黨派的領導人也有不同的想法,內部之間很難達成一個統一的協議,也缺乏必要的團結。就像英國一樣,僅僅脱歐這一件事便懸而不決爭論不休。你可以想像,英國仍是一個統一的國家,而庫爾德斯坦則是一個身處四個國家境內的分裂的民族,事情自然變得更為尷尬棘手。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庫爾德政治家在我心目中可以真正地領導庫爾德人。
如果庫爾德斯坦真的獨立了,我想它會與眾不同,尤其在宗教問題上,庫爾德斯坦境內和平生活着許多少數民族。但在政治問題上,我想貪污現象仍會十分嚴峻,畢竟不是每一個庫爾德人都是無辜善良的。
在羅賈瓦事件發生後,我曾組織過多次遊行。但誠實地告訴你,許多在這兒生活的庫爾德人也許只會去參加一次遊行。一開始時大家都情緒飽滿,但慢慢的的就沒了聲音,來參加遊行的人也越來越少。最近一次我組織的遊行中只有五六個人來到了現場,當時的場面真令人尷尬。我想這是因為,庫爾德人一直處於苦難之中,你可以想像,每年庫爾德斯坦至少經歷一次類似羅賈瓦的事件,無論是在土耳其,敘利亞,伊朗還是伊拉克。你無法要求所有人整天都只遊行不工作不生活,對嗎?我對遊行的感情是複雜的,沒有什麼目標因為遊行就達成了,土耳其依舊在轟炸羅賈瓦,西方國家也對我們的苦難繼續視而不見。但是,遊行至少向別人傳達了我們的想法與聲音。
另外對於在國外的庫爾德移民而言,我們對庫爾德斯坦的感情在慢慢減弱。譬如我們家,2003年我的父親因為家鄉太過窮困而逃難至英國,在這兒開了一家賣報紙的小商鋪,也曾在洗車場和不同的工廠工作。大約十歲時,我和其他家人一起來英國投奔我的父親,那時我的兩個弟弟一個7歲,一個3歲。他們在英國長大,不太會說庫爾德語,不知道羅賈瓦發生着什麼,自然不像我那麼愛國。
儘管我們全家都已是英國公民,我也在英國超過十年了,但我不像我的弟弟們,我不熱愛英國。因為英國正是致使庫爾德斯坦陷入如今分裂混亂局面的主要國家之一。一戰後,我們本應被給予屬於我們的土地,成為獨立的國家,但英國和法國聯手出賣了我們。我從未見過英國人在他們的議會裏討論任何庫爾德人的相關事宜,也未給予我們任何真正的救援措施,我不認為我有任何理由熱愛英國,我想它也不需要我的熱愛。
於我而言,愛國情懷表示我愛這個國家,我願意為它戰鬥。我當然是熱愛庫爾德斯坦這個民族國家的,但是誠實地告訴你,我不願意回到伊拉克或敘利亞,將我的生命置於危險中為庫爾德斯坦戰鬥。也許這是一個懦夫的表現吧。
我的父親曾是一個士兵,我忘了他的長官的名字,只記得他的脖子因為受過嚴重的槍傷而總是歪着。我的叔叔曾是一個高級指揮官,在當時十分有名。我不確定他具體何時被殺死,但他遇難的時候只有二三十歲。他確實死於一場戰爭,但卻不是一場伊拉克和庫爾德斯坦之間的戰爭,不是一場由薩達姆發起的戰爭,而是一場庫爾德人之間爭奪權力的內鬥,真是愚蠢的事實,我希望這樣的事再也不要發生了。
所以,即使庫爾德斯坦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我也不會馬上回去,除非我看到那個區域真正地趨於穩定,就業率逐漸提高。新政府總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夠真正發展國家,而那些貪污的庫爾德政客令我難以信任。說了這些,我還是想說我對庫爾德斯坦是有愛國情懷的,至於我如何表現我的愛國,我想如果有人說庫爾德斯坦的壞話,我可能會和他打一架。我也相信媒體可以影響人的想法,因此也做過一個關於羅賈瓦的視頻,希望利用我的名氣提高大家對羅賈瓦的關注度,這個視頻隨即被分享了上千次。我一直和朋友說庫爾德語,新年時也會穿傳統服裝,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愛國吧。
很好的專題訪問
很喜歡這篇報導的切入角度,用兩世代的比較觀點呈現庫德爾的深度報導,以個人故事清楚地帶出當今庫德爾民族主義所面臨的問題,讀完受益良多,感謝記者的採訪與用心。
看到第二位受訪者Tola的故事後,令我想起霍布斯邦曾在著作《二十一世紀:全球化、民主與恐怖主義》說過的:「現在已經不再會有人為民族主義而死。」對就自治問題已困擾百年的庫爾德人而言,除了在面對國際政治角力間的無奈之外,在面臨全球化與文化流逝下,庫德爾民族主義代表了什麼,又或說這詞彙本身已歧異至無法代表什麼,實在令人好奇。
再次感謝作者與端端!
很喜歡這篇採訪
“大多數庫爾德人都領略着生活的兩面性,你既可以感受到許多快樂,也會遭受許多無端的磨難,失去自己的時間與夢想,無法擁有正常的生活,無法只為了你個人而活。就像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考慮過婚姻,因為我已朝不保夕,為什麼還要拖累一位女士?就像當年,我因為不肯加入復興黨而失去了教職,但對年輕的23歲的我而言,成為大學教師是我從小的目標。我認識至少30個當年取得了機械工程學位的朋友,他們去了大山鬥爭,同時也放棄了他們的事業和夢想。現在你與他們交談,他們已對工程一無所知。”
难得见到微观层面的库尔德人报道,视频里的音乐非常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