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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競技生死鬥:台灣90後的寶特瓶「共和」之夏

「廢跟深度之間,有一個層次感。」

輔大羅馬競技生死鬥校內賽。

輔大羅馬競技生死鬥校內賽。攝:張國耀/端傳媒

端傳媒記者 何欣潔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20-07-15

#90後#羅馬競技生死鬥

「二十年後,當歷史學家回顧2020這動蕩的一年,發現在台灣北部,有一場聚集數百名大學生、牆上掛著『全台學生聯合起來!』的布條及共產黨旗、大學生彼此拿著寶特瓶格鬥的活動,一定相當困惑。」

7月11日,前時代力量黨團幕僚陳為廷,在臉書上貼出一段直播截圖,並附貼文。貼文最後還補充:「不用二十年後、現在就很困惑了」,戳中許多台灣人心聲。六年前,陳為廷曾與夥伴一同佔領立法院,給台灣許多中老年人帶來巨大的衝擊與困惑。如今,佔領立法院的一代青年,也開始對新世代大學生感到「困惑」:究竟該怎麼理解這個風靡全台校園,由台灣90後青年原創、名為「羅馬競技生死鬥」的「運動賽事」?

這項運動的基本元素,確實就如陳為廷所說,是「兩個人拿著寶特瓶互相格鬥」,擊中對手則得分,不同擊打方式得分不同,高分者勝。

它源起台灣熱門的Youtube頻道「反正我很閒」,創始成員之一陳奕凱出生於1991年,與另一位知名成員鍾佳播是泰山高中同學,一夥人在學校做資源回收時,會隨手拿起寶特瓶在回收場前互相鬥毆,發現「打起來很帥」,一路玩到大學畢業、出社會就業。他們總結多年的「打羅馬」心得,拍攝一支示範影片上傳在Youtube頻道,在2020年上半年意外爆紅,一路燒遍全台大學校園。

從5月1日在國立政治大學第一場校園正式賽,到7月11日進展至第一次全國總決賽,「羅馬競技生死鬥」在短短2個月之內,吸引台灣超過70所大學生自主舉辦了比賽。除了基本動作元素與得分規則原理不變之外,整個賽事都以「開源」模式進行,在各個大學的比賽現場,都會演變出不太相同的賽事規則、裁判機制,有些學校學生甚至還請來了專門的體育防護員。到了全國決賽時,整套機制已經成熟,還配有線上社團、直播頻道、國台雙語點評,頗有商業賽事的規模。

在總決賽中勝出、取得冠軍的彰師大國文系學生林銳告訴端傳媒,這一活動吸引他的地方,在於「自由」,平日參與籃球隊的林銳說,正規的籃球比賽會有很多既成的規則,「沒辦法像現在氣氛這麼輕鬆」。給林銳做「體能訓練與技術指導」的同學黃金元則觀察,羅馬競技生死鬥的迷人之處,還在於道具簡單、卻能「變出超多花樣」。過去2個月來,參與者已經發明出「成大掉劍流」、「逢甲兵長旋風昇龍斬秒殺」、「中興達瑞文起死回生之術」等經典招式,讓同好者津津樂道。

然而,規則自由、形式花樣多的遊戲或運動並不少,依舊很難解釋「羅馬」為何走紅。身為「創辦人」的鍾佳播、陳奕凱也不理解,他們異口同聲說道:「完全沒想過啊!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紅!」

擔任全國大賽總召的陳估熊(本名陳佑維)猜測,新型冠狀病毒疫情或可能是促進「羅馬」風行的原因之一:「一來是校內原本的活動都被取消,二來是校園出入管制與課堂點名變嚴格,大家真是悶壞了。」

大學生瘋「羅馬」到什麼程度?冠軍林銳從彰化北上的旅費,是兩位學長一起集資贊助;金門參賽者「鬼島改革家」不但特別從離島坐飛機到台灣參賽,一群同學也跟著飛過來加油,「反正我們本島人,順便回家。」唯一打進八強賽的女性選手「交大阿基里斯」則認為,比賽可以有打人的感覺、卻又點到為止,很紓壓,「而且我想這是一個不分男女的運動,大家都可以參與。」

競技類運動卻不分男女、量級,不時出現身材矮小者但逆轉勝的戲碼,或許是「羅馬」迷人的原因之一,但它真正爆紅的原因,實在無人知曉。黃金元觀察,在學校的邊緣人,因為這規則簡單卻公平的設定,找到了參與的群體感。林銳則認為,比賽能讓學生擁有對群體的認同感。還有不少人是因為喜歡「反正我很閒」的Youtube頻道,成了「羅馬」的粉絲。

這個Youtube頻道風格,以「好笑」為主,影片主題相當大部分是「批判慣老闆」與社畜自嘲,或批評社會上的「卑鄙」小人,看似有嚴肅左翼概念作為支撐,但一眼望去,又處處是台式笑點。

台北車站的羅馬競技生死鬥。
台北車站的羅馬競技生死鬥。

例如,許多年輕網友熱愛引用的「人民的法槌」,原影片標題即為「社畜救星!教你如何爭取權益,徹底反抗慣老闆!」內容是主角力勸朋友別答應假日加班的要求,並高舉自己的右手稱之「人民的法槌」,高喊「唯有推翻奴性打倒奴性才是無產階級的勝利,人民的法槌,就是眾志集結的代稱與力量」,但在影片末了,卻出現反高潮,一路高舉的人民法槌,僅僅用力槌了老闆肩膀一下,便轉身離開。

另一集名為「【數位列寧】監視器的功用!辦公室職場 社畜能夠快速升職加薪的真相!領導者的特質公開!如何成為領袖?」的影片,場景則是設定老闆在辦公室裝了監視器後,員工開始陷入焦慮、彼此監視的氣氛中。當一名同事在上班時間買了一碗肉羹麵回到辦公室,立刻引爆全體恐慌,大家向假想中遠方正在監看的老闆懺悔、主動指出這名同事的「錯誤」,並向監視鏡頭道歉,保證絕不再犯。

在頻道其他系列中,也有與勞資矛盾全無相干主題。例如「浪漫duke」系列常常號稱要教導男孩「怎樣交到女朋友」,卻全數以搞笑失敗收場;或者設定男孩暗戀某一女孩十餘年無果、卻宣稱自己與對方在精神上能夠「量子糾纏」,頗能代表某一群90後台灣男孩的氣質。

輔大羅馬競技生死鬥校內賽。
輔大羅馬競技生死鬥校內賽。

「他們表面上看起來很廢,但仔細想想,其實很有深度,不過當你再看看,又發現,欸,沒有,其實還是很廢。廢跟深度之間,有一個層次感。如果只有廢,那有點鳥;如果只有深度,那太無聊。」在羅馬競技生死鬥台大校內賽打進四強的材料系學生黃威綸,是因為愛看「反正我很閒」而加入羅馬文化的群眾之一。

黃威綸分析,「就像樂咖(陳奕凱的綽號,台語長腿之意),他雖然拍這種很ㄎㄧㄤ(音kiang,台語,意指人傻而搞笑)的片,但又可以入圍金馬獎(陳本身是導演,曾以《偷偷》入圍第56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我就覺得他很強,蠻讚的。」

這種「廢」與「威」交錯的層次感,與陳奕凱、鐘佳播本人的氣質大致相符。在全國大賽開幕式上,陳奕凱前一秒還開心大飆垃圾話:「我們以前(高中時)還會特別跑去女生班前面打,想說這樣可以交到女朋友,結果我還是沒交到,我覺得,應該是因為我羅馬打得不夠好啦。」下台接受採訪時,卻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平常討論的話題,其實都超嚴肅的。」

怎樣的議題超嚴肅?「例如囤房稅,房價這麼高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還有其他社會議題,我們有時候會加入影片裡面,用好笑的方式,讓它變得比較容易吸收。」而作為影像工作者,陳奕凱最喜歡的導演之一,是比利時的達頓兄弟:「他們的作品,真的是可以改變社會的,我覺得很讚。」

輔大羅馬競技生死鬥校內賽。
輔大羅馬競技生死鬥校內賽。

羅馬共和:人類社會的發展縮影

羅馬競技生死鬥的比賽機制,是在各場比賽中逐漸建立的。建立的過程中,糾紛不斷出現,而「反正我很閒」團隊成員,不時會以競賽原創者的身分,對糾紛提出仲裁。

5月17日,在花蓮的東華大學,發生了知名的「東華洗衣精」事件。有一位參賽者持大型的洗衣精罐,往對手的頭部與臉部大力連續攻擊了五、六秒鐘左右,裁判將雙方分開時,對手已經用手捂著臉部、受到輕傷。此一行為引起現場與網路上觀眾的強烈批評,認為這並不符合「競技精神」,並譴責主辦方未做詳細規範,才會讓憾事發生。

5月18日,陳奕凱在線上社團中貼文,口氣嚴厲地表示,「我們在影片早就強調,這是個『安全的遊戲』⋯⋯做出傷害他人的行為,裁判應該立即宣判出局,沒有任何理由。」他批評東華賽事的主辦方沒有制止這樣的行為,還讓選手繼續比賽。

陳奕凱寫:「這讓這些已經在訓練的選手是很不公平的。全國大賽,將會是各校冠軍代表,我想不會再有搞不清楚羅馬精神的人在裡面。」

什麼是「羅馬精神」?賽事的規則要如何制定才算「公平」?參與人數已達數萬人的臉書社團管理,成了「羅馬共和」的練習曲。

在5月之前,羅馬競技生死鬥的臉書社團,早已設有管理員,但隨著比賽熱烈,爭議增加,「東華洗衣精」事件後,社團管理員集體討論後,決定開啟「第一次元老院增額選舉」,選出新任管理員十席、與舊任管理員七人共組「第二共和元老院」。根據選舉規則,「元老候選人」必須在社團中貼出真實姓名、學校等個人資料,並發表政見。支持票以貼文之「愛心」表情數計算,反對票以貼文之「憤怒」表情數計算,最後當選者,必須滿足「愛心數最高」且「愛心大於憤怒數」兩個要件,才能當選。

最後,社團成功選出了新一批「元老」,「羅馬第二共和」也宣告正式上路。

「這是一個人類社會的發展縮影。」陳估熊笑著說,「我寫過一份筆記,觀察社團人口擴張到一定程度之後,會開始發生一些衝突,群體越來越大、就會越接近社會常態分布。在每一個擴張階段,也都會需要新的遊戲規則,產生『新共和』。」

這樣的「共和」精神,一路持續到決賽當中,也讓比賽得以相對在去中心化的組織下,發展出堪稱成熟的規則,也包含了傳統運動家精神所衍生的「服從裁判」與「打架BAD」(打架不好)原則。這些複雜的規則,在決賽時由五名裁判共同執行:一名主審、兩名副審、兩名線審。

擔綱決賽主審裁判的高凡璽,為了應付決賽期間數百人觀眾、高漲的情緒、選手快速的攻守動作,是在現場才進行了更清晰的裁判分工:「我們本來想說五個人一起看、一起討論就好了,但後來發現不行,就快速地做了重新分配:兩個副審一人盯一個選手、兩個線審也一人盯一個選手,才能確保比賽好好進行。」

鬥鬧熱:純好玩?團結起來改變社會?

公平與適當的裁判不只為了現場賽事順利進行,更為了確保選手平安無事,以免落學校管理口實。羅馬競技生死鬥的主辦學生群體,除了一部分人追求「好玩」,另有一群,則視之為組織學生的方式,因此特別希望活動平安,別讓「大人」找麻煩。

就讀高雄醫學大學社工系的高凡璽直言,當初為了舉辦比賽,與校方弄得並不愉快,「當初我們校內比賽口號是『打倒高教困境』,我們學校的董事會很有意見。」

「這些舉辦羅馬的學生裡面,有很多是本來就活躍於學生自治、或者比較有社會運動理想的,他們當然也覺得羅馬好玩,但會把它當成一種組織的過程,覺得這樣可以搞一些事情。」一名學生自治的資深幹部如此觀察。

「我確實是覺得,大家今天不要只把這件事情當成是一個兒戲而已。我們如果可以為了一個自己創造出來的遊戲聚集在一起、那麼認真地把它辦得漂亮,那我們是否也可以為了台灣的問題、大學的問題,聚集在一起,發揮出同樣的力量?」高凡璽說。

擔任大賽「指揮官」的陳估熊,與高凡璽的思路相似。陳估熊是成大台文系的學生,同時也活躍於學生自治圈與多個公民團體。他除了是成大學生會的前任會長,也是臺灣學生聯合會(臺學聯)的前任理事長、現任秘書長。在舉辦全國大賽時,陳估熊亦將自身對政治的想法融入了活動當中:他不但為活動安排了一位台語主持人,更將盃賽名稱取名為「鬥鬧熱」,向台灣日殖時期小說家賴和的代表作〈鬥鬧熱〉致敬。

「1926的新年,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在台灣民報上發表了短篇小說〈鬥鬧熱〉,描繪一種殖民時代前舊社會的民俗活動 – 鬥鬧熱 – 並非單純聚眾鬥毆,甚至『正可養成競爭心,和鍛鍊團結力』,或可成為集結大眾對抗殖民壓迫之可能。」在活動的簡介中,陳估熊如此寫道。

羅馬競技生死鬥決賽。
羅馬競技生死鬥決賽。

陳估熊告訴端傳媒記者,「我期待羅馬競技生死鬥跟賴和當年說的鬥鬧熱一樣,可以讓大學生團結在一起,去做一個戰鬥、練習,進而關心現在高等教育崩壞、教育商品化的問題。」當然,他也預料到,來參加此一活動的學生,並非每一個都認同他將議題融入活動的作法,「所以我用『鬥鬧熱』,這三個字非常好,就算不是用來講賴和的小說,也可以只是台語的『一起來熱鬧一下』的意思,大家都能聽懂、也會覺得很貼切,可以取得一個平衡。」

事實上,因為「反正我很閒」內藏的左翼思路,早已有不少社運團體想以這個快速行程中的流行運動文化社團作為動員基地,或者進行一些社會批判的論述。想開場討論嚴肅議題的社團成員,常會先引用「白天工作、晚上讀書、假日批判」精神,來自我解嘲一番。

但若在羅馬競技生死鬥的社團,把議題講得太嚴肅,許多人就不會買單。來自台大的小K就覺得,「我們是為了看羅馬來的,不是為了參加社會運動來的,」小K說自己不是不認同這些訴求,「不要讓整個社團都是社會議題文,這樣就不『羅馬』了。」部分想繼續「批判」的成員,選擇出走、另起爐灶,主要社團中,仍總體而言維持著「廢」與「深度」交錯的氣氛。

怎樣才夠「羅馬」?什麼才是「又廢又有深度」的「羅馬精神」?它是否還會有下一屆的全國大賽甚至社會人士盃賽,是否會衍生出更多學生組織的可能,抑或只是疫情所激發出的短暫的夏日狂歡?

大賽過後,社團仍然熱烈地討論各式各樣的問題,持續替這新型賽事建立更完善的規則。2020年的台灣,竟意外見證了人類在「反正我很閒」的時刻,逐漸發明一項全新運動競技的過程。在每一聲「得分」的驚呼聲中、在每一個「爛梗」的笑鬧之中,屬於台灣90後的寶特瓶「共和」回憶,確實正在成形中。

羅馬競技生死鬥決賽。
羅馬競技生死鬥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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