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me ON深度

我,女性,一個愛看遊戲的人

我再找不回以前那種全心撲在遊戲上的感覺了。閒下來時,我喜歡敷着面膜、踩着健身踏板坐在側旁看他玩。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位置。

製圖:楊靜

特約撰稿人 李汭璇

刊登於 2021-05-02

#遊戲#Game ON

你更習慣哪一種電子遊戲的視角?第一人稱還是第二人稱?上帝俯視還是橫向卷軸?我的偏好可能特殊些,我習慣的是「身側視角」——坐在別人身旁看別人玩遊戲。所以說,接觸遊戲這些年,我雖不能算資深玩家,但絕對是經驗豐富的「遊戲副駕」。

我是出生於廣東四線小城的85後。記憶中很早就有朋友在玩紅白機和小霸王遊戲機了,但那是我擠不進去的男孩領地。小學時,我的竹馬之交有了他的第一部台式電腦。母親們為方便聊天,常支他「帶妹妹去玩」,妹妹即是我。在兩次蜻蜓點水的教學和試玩後,他很快就不耐煩地要我換位,和大人解釋說,「妹妹不會玩。」

看他打遊戲大概是我們共處的唯一方式,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我初中畢業。我幾乎看遍當年最經典的遊戲:《文明II》(Civilization II)、《生化危機》(Resident Evil)、《暗黑破壞神》(Diablo)、《紅色警戒》(Red Alert)、《魔法師傳奇》(Magic and Mayhem)、《玩具兵大戰》(Army Men)和《魔獸爭霸》(Warcraft)……雖然沒有操作主權,但作為觀看者也能享受很多樂趣:當他的注意力全在WASD鍵盤節奏和鼠標走位時,我可以更細緻地品味《生化危機1》裏喪屍的詭異回眸,反覆捉摸《暗黑破壞神1》裏地下怪物的鬼魅行蹤。優等生的他還會和我討論遊戲裏的英文詞彙。當冰封王座內的巫妖王向阿薩斯低吟,希望杯從牢中釋放時,他說,這裏英文原詞是「release」而非「set free」,用的太妙了。

他說的我都認同,但寓教於樂的觀影模式不能使我滿足。在週末或假期,我會偷溜去附近網吧,成了清一色男性顧客裏那個「成日嚟打機嘅𡃁妹」(整天打遊戲的小女孩),為此貢獻了許多零花錢(當時網吧的價格大概是每小時4元)。錢花完,我就不顧人眼光拖椅子坐去隔壁觀戰。記不清有幾回,我正沉浸在《仙劍奇俠傳》、《拳皇98》和《古墓麗影》(Tomb Raider)中時,我媽定時現身抓我回家吃飯。

也許怕我在網吧會遇人不淑,剛上初中,爸媽給我裝了電腦。從此,在網吧裏銷聲匿跡的我轉而常跑市區中心書店,打着看學習參考書的幌子,溜到樓下電腦城挑一張10到20元的盜版遊戲光盤。起初,老闆推薦給我的都是暖色、軟萌畫風、「適合女仔玩嘅遊戲」。我聽從他的意見買了不少,包括《心跳回憶》(ときめきメモリアル,又譯《純愛手札》)、《風色幻想》和《雙星物語》(ツヴァイ!!,Zwei!!)等等。

其實這些都不算女性向作品——今天關於這些遊戲網上的懷舊帖多出自男性之手,當年製作參照的也非女性玩家需求。電腦城商家挑選輕戰術、重敘事、挑戰係數低的遊戲,認為「這是女性能接受的」,因此才介紹給我——不然他憑什麼認為我會想玩花心思追女孩的《心跳回憶》本篇?儘管如此,在遊戲中存在感極低的男主視角里,我能看到穿着日本傳統服飾春遊、看煙火的可愛女高中生,並且從和她們的對話內容和好感度數值的增減中,逆向學習和男性相處的隱形社會準則。此外,《風色幻想SP~封神時刻》裏雙女主戰鬥的設定亦更新了我對遊戲的認知。感謝設計師並未在最後給女主安排來自男性的拯救。

出於好奇,我也買了「一般男生會玩的遊戲」,領悟了老闆的心思:裝盤後發現內容遠比目錄上的多,除了《極速快感》(Need for Speed)和《魔法門》(Might and Magic)等強調競爭的系列外還隱藏着一些根本沒漢化的H-Game。在連猜帶蒙的操作下,我看到了許多重刺感官、令人驚愕不適的畫面。這種對女性身體畸形的迷戀,是來自於男性求而不得的妄想和異化嗎?想到此處,我被這種暴力嚇得沒敢再打開這些遊戲。

撇開糟心記憶,初中最喜歡的還是《仙劍奇俠傳》和《軒轅劍》系列。當時市面上相繼出現人設和場景重製的《新仙劍奇俠傳》及《軒轅劍叁外傳:天之痕》。後座的男同學每到課間都在討論通關秘籍。我非常想加入話題,但一再被忽視。於是我漸漸習慣聆聽,暗自記下他們的分享,放學後回家嘗試。除了同在校園BBS上的網友,身邊極少有人知道,我在房間將自己代入少俠李逍遙、披星戴月打遊戲的另一面。

差不多是同時,網遊時代開始。我相繼地迷上過《石器時代》(ストーンエイジ)、《笑傲江湖網絡版》和《魔力寶貝》(クロスゲート)。有位高中部學長在BBS上看到我聊《魔力寶貝》,加了QQ,說和我在同一個服務器,要帶我練級。我在法蘭城門口等了他二十分鐘,見面後發現他的級數低我整整一倍,便禮貌地贈他一把我不再需要的魔法杖,然後告別。

入讀高中前,我隨家人搬去深圳。這次並不大的遷徙助我做了徹底的斷舍離——我扔了將近一半的漫畫書、遊戲和電影光盤,將擁有過的最後一部台式電腦送人。在那個新鮮得幾乎沒熟人的城市裏,我決定好好學習。

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沒連寬帶的小屋,平日的娛樂是諾基亞手機上的《動物管理員》(Pocket Zoo Keeper)和《金剛》(King Kong)——在微型的屏幕裏竟找到了自我剋制的快樂。與此同時,土豆網的出現提供了另一種感受遊戲的可能——不用花錢費力就能通過眾多玩家的錄屏觀看一部遊戲的內容。它們成了我緊張的學習日程裏為數不多的調劑品,勞逸結合助我温書更有效率——可以看出,那時的我,在遊戲之路上已不再純粹。

而每個暑假依然是要熬夜玩遊戲的。如果今天不為新上的產品奮戰到下半夜,那麼昨天期末考試前大半個月的刻苦複習就毫無意義,都不能算是揮灑青春。高考後的暑假幾乎是我的最後一次放縱——從此我再也沒能完全卸下心理負擔、盡情地玩過遊戲了。從努力平衡專業課和託福的大一,到出國後抗壓適應異域生活的幾年,心中一直任務滿荷、不敢鬆懈。在趕完功課的週末,我才偶爾打開YouTube看看測評,或是在iPad上點開《憤怒的小鳥》(Angry Bird)、《水果忍者》(Fruit Ninja)以及解謎類的暢銷小遊戲,唯圖消遣。

這些習慣在工作以後又更簡化——儘管我還抱着執念下載了《仙劍奇俠傳六》、《仙劍奇俠傳七》,但很快回歸到只需投入碎片時間的休閒手遊中。過去幾年裏女權意識逐漸覺醒的我,已無法看不見遊戲社區對男性玩家的討好:不管是《王者榮耀》裏前凸後翹的貂蟬還是《崩壞3》裏幼齒造型居多的女武神,迎合的都是宅男幻想;玩家遊戲留言裏仍充斥着對女玩家的騷擾;社交媒體上「女生玩遊戲太菜」之類的污名化評論也隨處可見。儘管女性向手遊比重日益增長,但多為宮鬥、戀愛這種將女角限制在父權窠臼裏的主題。美術也是濃紫鬱粉的閨怨畫風,讓人一不小心有種在逛二十年前言情小說攤的錯覺。弱化男角的《閃耀暖暖》曾讓我眼前一亮,可「瘦高白幼秀」的審美最終還是讓我選擇卸載。

我的伴侶同樣是浸在千禧一代二次元文化中長大的,他如今仍是忠實活躍的Steam用戶。他鼓勵我多玩,但我再找不回以前那種全心撲在遊戲上的感覺了。工作之餘,家務和保養才是日常。閒下來時,我更喜歡敷着面膜、踩着健身踏板坐在側旁看他玩。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位置。

我已經不知不覺地,在順應且懷疑社會身份的過程中,失去了那個ACG御宅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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