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在漆黑的下水道彎著腰走。半圓的水道約一米高,而他身高近一米八。污水過膝,淤泥抓腳,有蟑螂在爬,惡臭難忍。他沒戴口罩,用手機的電筒來探路,但只能看見腳邊的範圍。撬開一個井蓋出發時,他把行山繩的一頭綁在皮帶上,另一頭綁在井口的鐵扶手上,幾大捆行山繩頭尾相接,走了半小時後,艾倫的腰被拉住,繩子不夠長了。
這是11月19日的凌晨。10小時前,他剛逃離被警方重重包圍的香港理工大學,但很快決定,要從下水道折返,回去「救手足」。蹲在淤泥中,連月來累積的情緒突然襲來,他想到了放棄。他今年24歲,三個月前參加罷工,被公司炒了。他離了婚,有一個在讀幼稚園的女兒。奇怪的是,這一刻他沒有想起什麼人,心中只有恐懼和絕望。下一秒,他又嘗試說服自己:要帶被困的隊友出去。
「唉,聽天由命吧。」他把腰間的繩子解開,繼續向前蠕動。出發前,朋友幫他弄來一張渠務署的地圖,他選擇了遠離警方防線,鬧市中一條後巷的下水道入口,但走到這裏,眼前的路已經和地圖不符,在每個分岔口,他都在用直覺來賭博。
8天前,2019年11月11日,示威者發起全港罷工和堵路行動,堵塞要道,迫使市民罷工。理大位處交通中心,成為示威者的重要據點。他們堵塞理大旁的紅隧和道路,抵抗警察。衝突在16日晚開始加劇,到了17日夜晚,警方將周邊的幹道和天橋一封,徹底包圍了整個校園。
此時的校園裏,包括艾倫在內還有約一千名示威者,不少是其他大學的學生、中學生、剛工作的年輕人,還有義務急救員、社工、各家記者等。他們預料這場圍城之戰的開頭是苦戰,但沒想到它的結局,是長達10天以上的圍困,城裏和城外的人每一天都將直面理性與道德的掙扎。
失策·圍城
17日晚上之前,很少人預料,理大可能被困成一個籠。
19歲的John帶了一把蝴蝶刀在身上。刀長四吋,折疊放在腰包。這是11月17日晚上九點半,警方已經包圍了理大。他守在學校最南面的鍾士元樓(A座)附近,水炮車眼看就要開過來,他感到很緊張。
和如今大量站在前線的示威者一樣,John在五個月前是一個「和理非」,他的勇武程度不斷提高,從最初的防守變成扔磚頭,傳遞燃燒彈給負責投擲的隊友。與此同時,他丟了工作,花光了兩萬多港元的積蓄——除了基本花銷,幾乎全用來買防護裝備和黑色運動服,現在依靠市民捐款和網上支援基金度日。他所在的勇武小隊,從最初12人,變得只剩4、5人可出來。看著身邊的同伴陸續被捕和受傷,他精神更緊繃了。
「都說這個運動是長期的,老實說,這只不過是和理非的看法。一個星期已是很長時間,勇武是會流血,會死的。」他心想,如果等下警察拔出真槍,或者靠近他,他就掏出刀。「我肯定和他一起死,」在他看來,無論如何這比被捕要強。
香港這場反抗運動,半年來變得愈發暴烈。在嘗試大量和平遊行集會、不合作佔領行動之後,政府始終未回應設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落實普選和特赦等訴求,示威者採取了更直接的暴力來癱瘓城市——破壞港鐵、中資商鋪、堵塞要道等。
無論什麼陣營的市民大概都不會反對,要癱瘓香港運輸,紅隧是首選。海將香港攔腰一分為二,北部是新界和九龍,南部為港島,三條過海隧道如大動脈般貫通兩邊,紅隧是其中歷史最久、收費最低的,經常交通壅塞,平均每日車流量為11.4萬。而紅隧旁的紅磡火車站,是整個香港地鐵的樞紐,也是連接內地的廣九直通車的起點。
理大,正落在這個交通心臟的中間。多條天橋從理大延伸,通往地鐵站,而橋下正是紅隧,另有數條往來九龍和新界的要道四面包圍著這片校園。
11月11日清晨,示威者佔據其中一條天橋,將校園的椅子扔下紅隧,隧道出入口很快受阻。兩天後,隧道就徹底封閉了。不過,從那天到16日,警方對此基本冷處理,此間,位於新界山頭的中大校園裡硝煙正濃,而理大則一度形成了「公社」:示威者白天守住附近馬路,晚上在理大留宿,與義工自主運營學校食堂,又將衫褲等物資收拾得井井有条;校內氣氛當時輕鬆,有示威者在這裏結識到朋友。
很少人預料,佔地9.46公頃的理大有可能被困成一個籠。
11月17日,理大附近,燃燒彈和水炮車幾乎對決了一整天,不少示威者中了水炮、橡膠子彈等,還有一名記者因頭部中水炮當場休克,腦部出血需接受手術。亦有一名警方傳媒聯絡隊員小腿中箭受傷送院。
下午兩點多,盧卡斯趕到現場時,他還未嗅到警方圍城的計劃。
22歲的盧卡斯不是理大的學生。他在國外唸過大學後肄業,如今在一家運輸公司做後勤。他談吐清晰,經常分析警民對峙的陣地和形勢,擅長「火魔法」——示威者對於燃燒彈的行話。幾天前,他參加了中大一戰而曠工一天,收到公司一封警告信。
前一晚,他特地與朋友在理大外圍走了一個通宵,觀察理大的四個出口,似乎只有正門是寬敞易攻。儘管Telegram有人討論理大易被包圍,但盧卡斯和朋友們仍判定可能性很低。
艾倫比盧卡斯晚幾個小時抵達,他想法不同,很早就覺得理大與中大地形差異極大,易被圍困。不過,看著理大的衝突愈來愈強,他還是帶著自己競技用的弓箭和40支箭趕到了理大。讀書時,他學過兩年射箭,不久前在中大對抗警察時,他第一次在競技場外拿起弓箭,對準警察。
激戰一天,17日晚上9點多,情勢急劇轉變,理大像布袋一下子被拉緊。
警方從三面收網,封鎖所有出入口。9點12分,警察在現場用擴音器高喊,命令示威者10點前離開校園,否則採取進一步行動;9點30分,警方在Facebook發布消息稱,所有人應由校園李兆基樓(Y座)出口離開;10點,正式封鎖,記者亦無法自由出入。
大規模圍困示威者,這是過去5個月以來,警方從未使用過的戰術。《明報》後來引述警隊消息稱,警方調配了至少4個總區應變大隊。消息引述警員形容,稱相信最激進勇武派示威者都在校內,包圍戰術是希望「一網成擒」,「圍到他們投降」。消息又引述警隊中人指,此次是參照早前中大例子,發現強攻效果難料,所以會由校方出面要求校內人士離開,「將黑衣人邊緣化」,令抗爭者數目減少。
當時校內人士對此毫不知情。艾倫、盧卡斯和John此時都守在鍾士元樓(A座)附近,三人互不認識,但同樣決定死守。John和盧卡斯都在整頓,而艾倫手握弓箭做準備。
在John看來,運動無大台,現場每一個示威者的決定,都影響理大這一役的結局。他說,過去多次對抗中,後排示威者總是先離開,他感到失望。
「如果大家一齊守住,就沒有人會被捕。」
死守·獵物
18日,徹夜無眠,位處香港心臟的大學正在燃燒。
盧卡斯想衝出理大。
警方宣布封校四個小時後,18日凌晨2點多,盧卡斯站在示威者的最前線。他目測身邊有300多名年輕示威者,撐起五顏六色的雨傘作掩護。
不久前,警方宣布若示威者繼續衝擊,不排除發射實彈,又一度呼籲校內人士10點前從Y座出口離開,然而,有義務急救員和記者在離開時被拘捕。
校內人士對警察的信任跌到冰點,現場記者開始穿上防彈衣。許多市民一夜無眠,通宵盯著直播。
有示威者繼續製作汽油彈,砸碎磚頭。盧卡斯站在正門外,他戴著只遮蓋半邊臉的6200款防毒面罩,眼罩弄丟了,沒有頭盔。他一手撐傘,一手拿起隊友遞過來的燃燒瓶。他的前方,是一輛裝甲車、一輛水炮車,還有多輛運載防暴警察的警車。
水炮車突然加速推進,同時不斷噴射刺激性的藍色水柱。當水柱擊中盧卡斯的腦袋,他轉了兩圈,往後跌了五六步,重跌在地,火燒的感覺隨即傳來——藍色「顏料水」混合的是催淚水劑和胡椒水。
其他示威者架著他衝回校內,打開露天的消防喉,盧卡斯在清水下沖洗了近半小時。「我整個身體好像阿凡達,而全部皮膚都好像被火燒,人們不斷叫。」
凌晨5點多,警方再一輪強攻,多枚催淚彈從天而降,速龍小隊直打進理大的正門,抵達平台長樓梯處停下,那裏正燃起大火。這座位於香港心臟地帶的大學正在燃燒,而盧卡斯發現,只剩下一百多人能夠在前線應戰了。
義務急救員阿輝眼見多名示威者來不及從正門外跑進來而被捕,而來得及跑回來的示威者大多受傷。還能行動的人,在教學樓前來回轉移、商討對策,始終沒有找到很好的方案。
示威者受到重挫。到了18號早上8點多,他們決定,先從正門突圍,務必衝出佈滿警察幾重防線的暢運道,盧卡斯加入了這場突圍。
如魚群衝向利網。
警察發射的催淚彈幾乎沒有停頓,眼前的暢運道伸手不見五指,普通防毒面罩不夠密閉,一些示威者用膠布把臉和面罩之間的縫隙貼住。盧卡斯像鹿一樣東奔西躲,躲警察的子彈。「好似被打獵一樣,我是那隻獵物。不斷被人射,真的好可怕。」
示威者三次嘗試突圍,均告失敗。盧卡斯的木盾牌被子彈從中間射爆,雨傘折了,小腿不知道中了什麼子彈,一塊肉凹了進去,血染紅了整條牛仔褲。
「再衝上去和送死沒有分別。」一群示威者最終沿著兩米高的鐵絲網爬回了學校。他們爬得狼狽,跌傷、流血,鐵網上勾留下背包和鞋子。
反攻·營救
18日一整天,即便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人們仍然直奔現場
「救救孩子!」距離理大約400米之外的尖東橋旁,大批家長在靜坐,手持寫有這四個大字的紙牌。防暴警察在他們面前設立了封鎖線。
11月18日下午3點多,得知自己的孩子被徹底困在理大之後,家長們焦慮、恐懼。一名母親向封鎖線的警察跪下痛哭:「如果我女兒死了,我跳樓給你看。」
封鎖線紋絲不動。按照警方規定,只有記者可以進出學校,且必須以一換一的「換班」形式。學校裏的人相當於被斷絕物資。校內一度傳出消息,食物可維持1至2天。警方隨後呼籲示威者「投降」,並表示所有從理大出來的人士,都會以涉嫌暴動罪拘捕。
尖東橋旁,鄭先生、鄭太太已經靜坐了數小時。他們說,19歲的兒子是其他大學的學生,也是聖約翰救傷隊的學員,在警察圍城前,兒子作為一名義務急救員,跟著校園記者一起走入理大。「示威的時候有人暈倒,他會帶好多冰袋,他覺得天氣熱就會帶多幾塊,這就幫助到人。」鄭先生回憶起兒子的工作。
「昨晚(17號)他傳了(不自殺)聲明給我,因為他已經出不去了……」鄭太太掉下眼淚。不自殺聲明是示威者近月流行做法,他們擔憂被捕後遭警察私刑,然後被造假為「自殺」。
理大示威者的困境、大量父母靜坐哀求的畫面,透過媒體和直播,瞬間直達全港大量市民的眼前。不少人感受到一種旁觀他人受苦的無力感,即便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但仍然直奔現場。
從18日白天開始,陸續有市民響應網上號召,到理大附近與警方對峙,嘗試「反包圍」校園,救出被圍困者。到了夜晚,至少上千名市民在理大附近的佐敦、尖東和油麻地旺角一帶聚集。在尖東,人潮聲勢越來越大,當中不乏穿著西裝、白領套裝的男人女人,剛剛下班,拿著雨傘挎著皮袋,加入反包圍的陣線。「要gear!」人潮在尖東海旁沿著梳士巴利道築成長長的人鏈,至少超過500米,不間斷傳遞防護裝備、燃燒彈。
「入Poly!救學生!」人們不斷喊著。而警方則在另一邊漆咸道南派出水炮車,攻勢正起,催淚彈「嘶嘶」地滾來,許多人大叫「狗來緊!(編按:示威者對警察的蔑稱)」人們後退、四散,又重新聚集:「唔好散水!(別散場)」
「有經驗的示威者通常不會一見到催淚彈就後退,今晚顯然很多沒怎麼去過前線的人。」一名示威者分析。當晚不少示威者均沒有穿著黑衣,對勇武示威者在過去幾個月慣常的砸碎磚頭、設置路障等也不熟悉。
一些「和理非」市民第一次嘗試作出「勇武」的行為。小學老師阿瑩過去只參加有不反對通知書的集會,這天她第一次幫忙設置路障、傳遞磚頭和汽油彈,還站在了示威者防線較前位置;同時也第一次吃了催淚煙,第一次和律師朋友交代個人信息、做好被捕準備。
「看到學生被搞,心態慢慢提升了。」阿瑩這麼解釋。
這一天,參與反包圍行動的市民,至少213人被捕。
而與此同時,理大圍城內,示威者正準備第四次突圍。
魚死網破,他們抱著一種希望:只要奮力,他們或許可以與外面支援的上千名市民會合。John、盧卡斯和大約30名的勇武前線這時做好了衝出去的準備。他們大部分人隨身帶上利器,包括一把長約1米2的關公刀。John說,不止自己衝出去,還要帶領後面約300至400名被困的示威者,不被捕地離開。
「投降」·「骨氣」
被圍困數天之後,人們的時間感開始變得模糊
一些城外人的到來與嘗試調停,很快打散了城內準備第四次突圍的意志。
18號晚上,兩批人來了,一批是前立法會主席曾鈺成帶同港大法律系教授張達明、前監警會委員鄭承隆及理工大學校董會主席林大輝,另一批是葉建源議員與約60位中學校長。林大輝的出現,結束理大無任何老師或校職工在場協助的局面。
天主教慈幼會伍少梅中學校長李建文是第一批進入理大的中學校長。「你上來幹嘛?」「你走!不用你來!」「為什麼現在才來?!」一些黑衣示威者戴上頭盔口罩,嚴陣以待,質問一擁而上。
John曾經在理大讀過一年副學士,他主動出示學生證,問李建文:「如果我想出去,你可以幫到我嗎?」李建文問他是否18歲以下,John說不是,李建文告訴他,他只能幫到未成年學生。「所以你不是來幫我們的啦?」John語帶諷刺。
根據中學校長代表當晚與警方的協調,警方最終給出這樣一個方案:若從警方防線出來,18歲以下學生不會被拘捕,但須拍照和記下身份證資料,警方保留追究權利;18歲以上則立即拘捕,校長可陪同拘捕過程。
盧卡斯、John和一些示威者懷疑校長們的目的,是替警方帶走未成年學生,減少人數,邊緣化勇武前線,以「打散示威者」。他們不相信校長,更不相信曾鈺成,歸根結底,他們不相信警方。
「就算今日不拘捕,日後一定會拘捕。」盧卡斯高聲責罵道:「X你老母,你為什麼現在才來?你早兩日來,這些小孩就可以走了。你現在來拿光環,害死他們!」
有人一度拉弓,箭指李建文。
但有人慢慢從人群的後方走出來,向李建文等人靠近:「我可以跟你們走嗎?」
據李建文觀察,這些想走的人以中學生居多。一個學生想跟李建文走,被其他示威者指責,一些示威者想拉他回去,李建文又將他拉了回來,帶他離開。
李建文見到一個中學生神情緊張,他走上前抱了學生一下,牽起他的手,問:「阿仔,你哪間學校?」學生回答後,李建文見對方校長不在,便牽著這個學生的手,一路陪他走到警方防線前。一路上,李建文安慰他:「見到警察,你不用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這也許是最壞也是最好的時候,」李建文事後回想,「他們想和警察『死過』,我不能讓他們這麼做。」
這一晚,曾鈺成一行人及校長們共帶走一百多名學生;部分學生受傷、發燒,需分批送往多間醫院治理。
「我們錯失了一個機會,」盧卡斯懊惱,「衝出去是有機會的,曾鈺成、林大輝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而看著眼前的場景,盧卡斯和John等勇武示威者認為,既然這麼多學生想走,他們再留下也沒有意義。
校內氣氛變得微妙。
盧卡斯發現裏面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他一直守著A座,一開始並不清楚別處情況,直到收到逃到校外的人的消息,他才確信大家正在離開。他有點感覺「被出賣」。
而對於其他一些人來說,避開警察逃離是更好的選擇。18歲的善浩和三人結伴尋找出路。他們在校園裡找了一間教室做休息室,只要從手機中打聽到可能的路線,他們就出去嘗試。餓的時候,大家吃杯麵。
善浩的父親給他發了一則短訊:「你就算被人抓了,平平安安出來沒事就好,我不會怪你。」善浩哭了。對他來說,接受警察登記,意味著一種「投降」,是「沒骨氣」的事。
校園內,像善浩一樣的年輕人三三兩兩組隊,一開始還互通消息,後來他們發現,消息被放上Telegram公開,逃離路線因此被曝光。他們變得沉默,在校內不同小隊遇見對方時,彼此間不再多說。
「全部人都在找路走,但大家都不會交流,因為每個群組都說不要對其他人說,不要(把路線)發佈出去。」盧卡斯說。「如果大家保密,真的可以變成空城,全部走。不過這是一個夢想。沒法控制他們。」
A路線通往校外某處,B路線可穿過地底隧道,C路線有剪爛的鐵絲網可以鑽出去……盧卡斯不斷收到各種「逃生信息」,他嘗試過,均告失敗。
被圍困數天之後,人們的時間感開始變得模糊,也開始失去收拾和清潔的心情。
食堂廚餘開始爬滿蛆蟲。食物究竟夠吃多少天,眾說紛紜,人們只知可到食堂煮麵,或等外號叫「廚師」的中年男子煮食。但「廚師」並非三餐按時到位,年輕人餓了便隨手拿起地上不知從何收集而來的能量bar等零食,吃不飽,但「不會餓死」。電源倒不用憂愁,校內各處課室均有插座和USB線。
校園遍地是廢棄的衣物、塑料瓶、防毒面罩、眼罩、頭盔,用玻璃瓶裝著的汽油彈。校長辦公室和星巴克咖啡店的玻璃被打碎了,示威者藉此抗議「長期失蹤的」的理大校長,及美心集團太子女伍淑清,因她多次表態譴責示威者。一些示威者在乾枯的游泳池中練習投燃燒彈,幾乎所有墻上都寫滿了抗爭標語:「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香港人報仇」、「If not we, then who? If not now, then when?」
一些學生開始情緒不穩。11月19日下午,在A座對出的空地,張達明和社工不斷勸說學生跟他們離開。兩個14和15歲中學女生非常憤怒,低聲對社工說:「我警告妳不要再靠近我!」她們兩天內只睡了不到3小時。
「剛來的時候大家還很有士氣,後面越打越差。我們想死守!之前中了水炮,(皮膚)好像在燒。」她們語速飛快,「昨天睡了15分鐘就被人拍醒,什麼都沒做警察就TG(催淚煙)放題。睡不著,多安全都睡不著。」她們語速飛快。
最終,兩個女生與另一名男生,決定按收到的一條路線逃出去。夜幕降臨,他們在昏暗的校園裏尋路,14歲的女生低聲道:「我不會怕他們(警察)!我死都不會怕他們!」
解封·出路
圍城13天後,理大解封,一切才正開始。
早前經過一日一夜的衝突,艾倫耗盡了自己帶來的40支箭。他失去了鬥志。一時想直接出去投降,一時又想死守。18號下午,三次突圍不果後,一些隊友找來逃走路線,將艾倫又拖又扯,脫掉他全身的黑色衣褲,給他穿上新衣,拽了他出去。
已經離開的艾倫覺得自己欠了留下來的人一命。當朋友告訴他,找到渠務處地圖,問他要不要試「水路」回去救人時,他一口答應了。11月19日凌晨,他中了彈的傷口還未痊愈,就和朋友來到鬧市一條後巷的下水道口。
在漆黑的下水道中,他解開系在腰間的行山繩後,又彎腰走了一個多小時。兩小時後,他根據行山定位儀,發現自己抵達了理大。推開下水道口頂蓋的一刻,他感覺「劫後餘生」。
他渾身淤泥,在學校裏悄悄選一些看上去體格較好的人,「過來我們聊一下吧?」最終,約30名左右的示威者願意跟他一起沿著他走過的下水道逃出去,當中有約10名女性。
這些年輕人在下水道中十分緊張,每走幾步就問:「真的能出去嗎?」艾倫每次都回答:「快到了,快到了。」艾倫記得,從鬧市爬進水道時,天是黑的;當幾十人一起爬出井蓋時,天已經亮了。
John也不願意循正規出口離開。只要有一絲機會,他都不願「投降」。19號凌晨,他從火車路軌離開封鎖範圍,為了不引起警察注意,500米左右的路,他躡手躡腳走了一個多小時。
19號晚上,盧卡斯因為朋友受傷,他陪朋友上了白車,接受警方登記身份證資料後離開。離開後,他眼不離手機,隨時更新理大消息。他仍是睡不著,尤其不能躺著睡,只能坐著,且最多睡三小時就驚醒。
20日,保安局局長李家超見記者時表示,一共有大約800人離開理大「自首」,這一說法被認為是違背了此前和中學校長的協議,輿論譁然。後來,李家超改口指,未成年者不會立即拘捕。
20號之後,所有義務急救員都離開了,剩下的留守者越來越少,身體和精神狀態都在變差。
11月25日,兩名留守者蒙面見傳媒,稱估計校內尚有約30人,又指留守者長期處於驚恐狀態,有人拒絕進食,甚至失去語言能力。他們表示,留守者害怕有警方臥底,因此匿藏在不同地方,有人要社工主動送餐才願意進食。多日接觸留守者的中學校長李建文聽了,覺得並不出乎意料。「成日擔心被捕,絕望和擔憂,是最辛苦的。」
一些校長、老師、社工等仍希望帶留守者出來,前監警會委員鄭承隆是其中一個。鄭承隆幾乎每日都去理大,試過逐層樓搜索,向空無一人的走廊大叫詢問有沒有人,隨即聽到有人把房門鎖上的聲音;試過與一名大學生散步談心,男生一路上與他辯論警權濫用的問題,談了兩小時,男生還是決定不走。
鄭承隆認為,中大和理大事件反映了香港的社會現狀:在長達5個月的反修例運動裏,年輕人不信任政府及警方的,同時希望聲音得到聆聽。
「需要一些官方承認的『街外人』(第三方)與他們對話。我們曾經和林鄭的『對話辦』談過,他們做過什麼工作?警方拘捕的人數,遠遠超出政府對話辦對話過的人數。」鄭承隆說。
「他們(示威者)是希望你們真的有人願意坐下來聽他們的聲音,甚至要求泛民和建制派議員見證。」
圍封理大6天之後,11月24日,香港經歷了一場非建制派大勝的區議會選舉,翌日有近70名新當選非建制派區議員前往理大封鎖線,要求警方解封;11月29日,警方宣佈解封校園。此前一天,警方連續兩日派安全小組和刑偵人員入校搜證、處理危險品,報稱檢獲3989支汽油彈、1339支壓縮氣體,以及攻擊性武器包括錘子、弓箭、投擲器和氣槍。
在封鎖的整整13天裏,一共有1377人被捕:其中810人由理大離開時被捕,567人於理大外圍被捕;另外,18歲以下離開時被警方登記身份資料的人數,有318人。
理大解封了,李建文卻說,「這不是完結,相反這才是開始。對於經歷不同程度創傷的學生,我們都應該長期跟進。她是一個生命,不是一個數字。」
目前,他正在跟進從理大離開的一些學生,他們患上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經常不停回放被困校內的記憶。
「社會各界互信度好低,香港走到現在,是以往都沒有試過的境地。」李建文說。
11月29日,就在解封理大當天,最新民調公布了:林鄭月娥支持率跌至11%,創九七後歷任特首新低。與此同時,傳來警方消息,有可能提升武力裝備——被問及會否引入更高武力裝備例如木彈,新上任的警務處長鄧炳強透露,會檢討及考慮。
「再多的子彈,也不能解決政治問題。不如大家討論下子彈以外的方法,從源頭去溝通。」李建文認為。
林鄭月娥在9月份提出建「對話辦」與各界溝通,至今未見行動。反修例運動所掀開的社會深層次體制問題將如何解決,仍是未知之数。
從下水道出來以後,艾倫頂著子彈的傷口,正忙著找工作糊口。他說自己還是會繼續上街參與前線行動。有朋友跟他說,你不出去不就沒事了?艾倫說:不出去的話,未來要怎樣?你可以承受未來是現在這個樣子?我承受不了。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艾倫、盧卡斯、John、善浩、阿輝、阿瑩均為化名。)
(實習記者梁中勝、劉鈺怡、韋穎芝對本文有重要貢獻。)
看了之后,有点难受,虽然我没来得及经历理大一役,但可以经历的我都经历了
虽然屁股很歪,写的很好。
真的是一帮废青呀。
@everydaydreamer 還有300萬,夠了
同感,真是非常精彩的报道,看完久久无法平静心情。感谢对时间线的梳理以及对围城中人处境的详尽描写,写的非常好。
很精彩的報導。讀完頗傷感...
會提出連坐法的人不知道這幾個月有沒有跟貼時事。
之所以香港人民憤不止、不願意與年輕人割蓆,正正就是因為香港政府和香港警察除了一味增加打壓力度和鎮壓時的暴力外,就什麼都不會做。
Very thoroughly explored. Thx u. Thx u to the students. We will never desert you. Never. And never forget or forgive police violence.
@Recaplo 的建議應該會進一步推動全港人走上街,到時候應該不是200萬而是400萬。用心良苦。
哇靠,樓下這不就是連坐法。
這用下去只會燒更嚴重啦,還真以為香港是中國喔。
人是越壓迫,反抗越激烈。
如果更早時候,政府向這部分參與者的家人或者師長做工作,特別家人為公務員或公立機構任職的,將其工作與其子女或學生在其中參與的行為掛勾,可能可以起到對整個事件降溫的效果。而且可以在上級機關派出的顧問幫助下對參與者在政府或公立機構任職的家人進行甄別,對其中有默認或支持行為的進行申飭或停職停薪,並勒令其對家人進行約束直至停止相關行為,相信可以避免大部分暴力的對抗。
谢谢端的这篇报道。很优秀。既理解了为何理大会成为冲突的焦点、理清了时间线,也在微观上对现场的战士们的情感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
謝謝端的這篇紀實報導……
上個禮拜圍城過後一兩天,臺灣能獲取資訊的可靠管道越來越少與狹隘,慢慢的不知道理大圍城的實際狀況。
然後同溫層又沉浸在泛民主派大勝的消息,對圍城的狀況真的越來越模糊……
无论你用怎样的恶毒语言攻击他们,但是你清楚地明白,历史是由“暴徒”创造的。没有“暴徒”就没有进步,人类就是这样从丛林深处过来的。
多谢端的这篇文章。多谢@madlex和@everydaydreamer的评论。
@殘潮未平 增加執政者的執政成本是抗爭的邏輯之一。如果和平遊行不能讓執政者付出政治成本,那麼通過破壞增加管治成本,或是說讓受損者給政權壓力,就是必然的道路。而這些損失是由全體人民一起承擔的,所有支持抗爭的市民,經過半年,都十分清楚。所以不要以普通的治安事件標準來衡量抗爭,以日常尺度來度量非日常。否則,什麼抗爭都不做最好,遊行還封路呢。
我蠻喜歡端這種紀實文學寫法的
@残潮未平 有人把精神问题归罪于个人,有人归责于社会制度和权势之人,主张透过改善制度,让个体减少灾难。看来你信仰前者。常识的起点不同,辩论就很难了。
@S0Z: 想说,文学译者也有很烂的
这些人需要的也许是心理医生,但绝不是浪漫美化。他们的执迷不仅伤害了他们自己,更给整个社会和很多香港市民造成威胁和损失。香港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更不是只能以某些人的想象为唯一方案。不合我意就打砸毁烧的流氓逻辑应该被唾弃而不是粉饰。
@yixiao:事情是複雜的,所以作者採取多主角多線索交織寫法。我是文學譯者,我覺得文章技巧嫻熟,寫得非常好。
看不到什么insight,只有堆字,不是文章长就能叫深度的,希望端传媒能调整一下。
除要保重身體外,所有參與者不要忽視自己的精神健康,創傷後遺症處理不好,終身受苦。
來日方長,要愛惜自已,好好過日子呀!
子弹本就是政治问题的结果
文章中的李校長真是辛苦了
這件事很重要 但這篇文章敘事會不會太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