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上篇:李總親自在河南操辦了緬甸姑娘家鄉和河南小夥小彬的婚禮,這場婚禮是他用來說服鄰里的力證。
離家前,24歲的小洋把微信頭像換成了「楊超越錦鯉圖」,也許這樣能交好運。他要從河南出發去昆明,與另外五個小夥子匯合。他們都參加了同一家婚介公司的緬甸相親之旅。只是,還沒到緬甸,但這家公司似乎沒了主意,不確定該讓他們在中緬邊境的瑞麗相親,還是直接去緬甸內地的山區相親。一個月之後,瑞麗似乎被排除了,這家公司才安排他們前往緬甸第二大機場——曼德勒國際機場。
沒來得及參觀曼德勒,只是在路過華人的觀音寺時,小洋趕去裏面求了籤。那是一支上上籤,斷語是:「求財逐利。婚姻最宜。疾病全好。孕產佳兒。」
一行人被帶往緬甸北部一座小城,在一個五岔路口附近的酒店安置下來。安排這些行程的正是婚介公司的李總。按照李總的承諾,他們馬上就可以分別與十位緬甸女孩相親。
很快,又一個月過去了,等待的日子漫長難熬,語言不通、百無聊賴,周邊能吃的東西都吃了個遍。除了最初幾天有兩個人去相了親,一個人成功了,其他人一直沒有等來「十位緬甸女孩」,甚至一位也沒有。有人開始不停給李總打電話,要求他儘快履行承諾,或者安排回程並按合同約定全額退款。
這些電話換來的是李總親自降臨緬甸。他聽說「緬甸的媒人出了點問題」,「客戶們怨氣很大」,於是決定在現場督促媒人。與他同行的還有五個同樣來相親的小夥子。所有相親客都不到30歲,最年輕的剛滿18歲。他們都來自河南,彼此原先並不相識。
「提高結婚率迫在眉睫」
2019年2月,春節間,一段關於緬甸女性的視頻突然霸佔了好些中國人的手機屏幕。視頻中,女人們穿着豔麗的筒裙,既愛幹活又「聽話」,中文交流自如。視頻直白地傳達了三個信息:「有人在緬甸娶了八個老婆」、「緬甸找老婆不需要什麼彩禮」、「緬甸是一個經濟各方面都比較落後的國家,也是一個女多男少的國家,在緬甸,好多女孩子都找不到老公。」人們將信將疑地轉發着,一些催婚者們,則把它看進了心坎兒裏,這其中,便包括小洋的父親。
不久,小洋的父親就聽說,城裏有一家婚介公司,能幫助未婚男青年去緬甸相親。在聽說了幾個成功案例之後,他終於決定讓小洋辭去工廠宿管的工作,並為他在婚介公司報了名。
這家婚介公司是李總在2019年春節假期結束之後註冊的。他32歲,細小雙眼,個頭不高,寸頭上總是細心地噴着啫喱,西服和襯衫像頭髮一樣考究。和小洋他們一樣,李總在農村長大,十幾歲便在社會上打拼。他不忌諱提起自己第一份工作是在餐廳端盤子,如今,他已經在家鄉所在的三線城市小有成就,擁有一間食品廠、一家駕校和一間店鋪。在那間店鋪裏,他投資了近200萬人民幣,為自己的妻子開闢了一個著名黃金品牌的專櫃。
「我做婚介其實是以她為中心!」李總認為珠寶黃金並不是一門好賺錢的生意,因為投資高而利潤少。「但是她喜歡這個行業,說實話我也是咬牙擠眼地幫她張羅好了。後來這個專櫃盈利一直不好,就是因為她生意不好,所以我才想到做婚介。」如果自己能把婚介做好,就能將所有婚介客戶介紹到妻子那裏購買結婚戒指。
李總經營食品廠的經驗是薄利多銷,他認為珠寶行業也同樣可以「走量」——以划算的折扣將珠寶賣給自己的婚介客戶,而這些「走量」的客人就是妻子專櫃的「生命源泉」。「不管你做什麼,必須要有生命源泉。」這是李總的創業鐵律之一。
於是,他花了大半年考察婚介生意的可行性。民政局的朋友鼓勵他——「這是幫政府解決男女比率不平衡的問題!」公安局的朋友支持他——「這是幫政府解決當地治安問題!總之婚姻絕非小事,提高結婚率迫在眉睫啊。」
「我們中國因為男女之間情感問題出現的命案已經達到了3000萬以上!」李總從友人那裏得到了這個「秘密數據」,雖然他也不清楚這是一年的數據,還是十年的數據。
還是在自己老家的村子裏,李總印證了跨國婚介的需求。「記得我和我爸媽溝通的時候,誰家沒娶老婆,我媽心裏都清楚。最後我得出結論,我們一村子大概1200的人口中,大約有60個青年找不到媳婦。這些青年平均年齡在20到28歲之間。然後我就想,如果可以幫助這些人,自己還能盈利,還能幫助我老婆,何樂不為?」
於是,他想起了「比較窮、女孩子又多」的緬甸。,但之所以選擇緬甸為目的地,他還有一層考量原因。
中國單身男性到東南亞國家尋找妻子其實已經不是新鮮的故事,在東部、中部多個省份的農村,很容易看見來自東南亞的女性。在她們中,如今,緬甸女性正在成為口碑最好的「東南亞媳婦」——「10個越南媳婦9個跑」已經是口口相傳的俗語。當李總在跑了幾個華北省份的農村後,他數出了170多個緬甸媳婦,「100個緬甸媳婦只會走3、5個,還都是被遣返的。」
他的結論是,緬甸媳婦更想好好過日子,因為她們太窮了。人都喜歡事情有保障,所以,在同行們熱衷於越南和老撾的時候,李總毅然奔向了緬甸。
李總另一條創業鐵律是:「絕不幹觸犯法律的事!」
註冊婚介公司之前,他去中緬邊境的瑞麗待了幾個月,得出的結論是:「很恐怖!」
他看見,瑞麗的婚介公司的普遍做法都是以「幫找工作」為名,將國境對面山區裏的緬甸女孩騙下山,再帶她們偷渡,然後讓她們去相親、騙婚。有的女孩被迫進行騙婚,有的女孩自願進行騙婚,來相親的男性最終會花掉7萬至10萬元人民幣,但娶回家的媳婦不久便逃走了。逃回瑞麗的女孩們,最終可以分到4萬至8萬人民幣。
他對騙婚者義憤填膺,覺得他們毀了這個行業。「跨國婚介是被瑞麗那幫人幹歪了。我做這個行業,要把緬甸跟咱們中國之間的那種買賣徹底推翻!」——「那種買賣」是指以假結婚騙取彩禮。每當他說到「中國」的時候,總會在前邊加上「我們」。也許這樣說話更為氣派。
「我絕不觸犯法律,我們做這事是尊重每個人的意願的。他們結婚的前提得是相愛!」不過,李總說這可能是因為他還太年輕,「我要是再年長二、三十歲,可能會考慮違法的事,因為人生低落到了那種地步。將來我兒子等着娶媳婦的時候,一些觸犯法律的事,我可能會考慮。」
為了不犯法,李總請好多法律界的朋友吃飯,問他們意見。有朋友告訴他:「中國法律裏不許以涉外婚介來盈利。」這讓他想了好些天,結論是既然不能靠婚介掙錢,那麼就在婚介上賠錢吧,然後靠「服務」來盈利。給人拉緬甸的紅線,成了,就靠珠寶、婚紗照、婚宴、婚禮車隊等服務收費,不成,就坦然賠錢。他說,「這叫賺服務差價。」又回到了第一條創業鐵律:服務差價走的量多了,做婚介時賠的錢就賺回來了。
事實上,僅從婚禮上賺差價,還是容易虧本。喜歡凡事有保障的李總,為了喜歡凡事有保障的客戶們,定製了三重有保障的收費服務。環環相扣,萬無一失。
每一位相親客戶在前往緬甸之前,都必須同李總的公司籤一份名為《跨國婚介服務流程》的協議。《流程》分三個步驟:信息採集、相親過程、婚禮及後期服務。《流程》最末明示收費標準及退款方式:總費用16.6萬元人民幣,分兩次繳納。前期到緬甸相親的服務定金是6.6萬元,回到中國之後的消費是10萬元。如果客戶在緬甸相親兩次均不成功,將全額退款6.6萬元。如果有人質疑收費太貴,李總會告訴他們,自己其實不掙錢,甚至虧。
他說:「我曾經離過婚,我知道老婆確實不好找。幹這行不能一味想着掙錢,而是解決別人家庭幸福的問題!」
「信息採集」是對參與相親的男方進行綜合判斷,了解他們的顏值、人品和經濟狀況。用李總的話來說:「這是對緬甸女方和女方家長負責」。「相親過程」則保證婚介公司所安排的緬方女青年人數不會少於參與男士的數量。
最具保障意識的還是「婚禮及後期服務」,除了婚慶服務,還包括婚後5年的婚姻質量維護服務——五年中,婚介公司會安排情感專家3次免費上門服務,進行情感諮詢或調解的同時,實地了解夫妻二人的生活質量,防止家暴或其它形式的虐待。
李總在「後期服務」對男方提出了「四大制度」:不能家暴、不能違法亂紀、不能出軌、每年在女方願意的情況下至少帶女方回緬甸探親一次。
「為什麼是5年?因為中國對移民有5年的考核期。她們畢竟是遠嫁,這些制度能減少她們父母的憂慮。」李總希望嫁到中國的緬甸女性能將婚慶公司當做「在中國的娘家」或「最大的靠山」。
如果她們能在閒暇時幫「娘家」做點事,就是雙贏。自李總成立公司以來,他已經撮合了7對新人。公司請7位緬甸媳婦介紹更多的緬甸女孩,介紹成一對便拿1萬人民幣提成。
「她們一開始會在自己的『非死卜』上發照片,告訴老家的人們:我在中國過得很好;這是我的老公;這是我家大房子;這是我和老公一起出去玩……」他說的「非死卜」是臉書,在緬甸最流行的社交軟件。
不過,目前為止,按這種介紹方式只成功了一對。這些緬甸媳婦的老家人聽過太多中國人販賣緬甸女孩的故事,鄰居們說,報紙上寫,電影裏演。他們認為嫁到中國的人一定已經被洗腦了,然後幫助騙子騙更多女孩去中國。他們逐漸屏蔽了緬甸媳婦們秀恩愛的「非死卜」。李總很困惑,為什麼她們老家的人都不相信呢?——「她們說的都是事實呀。」
抵達緬甸之後,李總首先給小夥們打氣,穩定人心,然後飛奔去媒人老王在當地的出租屋。
老王五十多歲,單身,足跡遍布瀾滄江-湄公河五國。他在緬甸為中國人做過幾次媒,經人介紹,李總加上了他的微信。兩人在微信上聊得投機,並發現對方是同鄉人。李總說:「老王不是瑞麗那種做法,是真正靠譜的媒人。」老王說::「李總是個敢想敢幹的人。」於是,李總從中國發出的所有客戶都由老王接手,口頭承諾,相成一對可提成一到三萬人民幣。
起初幾天,老王把李總送往緬甸的六個客戶分成三個二人組,一次帶一組到附近山寨去相親。一邊安排相親,一邊分享涉緬知識。比如,「緬甸女人傾向出國,一是因為貧窮,也因為這裏的男人們要麼打仗,要麼吸毒,或者都幹。」又比如,「緬甸國土比咱們河南省大4倍,但人口是咱們省的一半。」第一批的兩個人迅速開花結果,很快走上了辦結婚證這個終極流程。
只是,在這他們之後,老王沒有再為剩餘的人安排相親,只是讓他們等消息。他的緬甸知識重複講了好多遍,大家甚至能背出原話來,但好消息卻遲遲不來。
李總認為,現在相親工作停滯的癥結在於老王,並開始質疑老王之前所說的「認識很多媒人」是否可信。如果可信,也許是那些媒人想要更多酬勞,才故意怠工?他希望至少有老王能積極辦事,也許是因為這個,抵達緬甸的第一晚,他為老王的出租屋買了一台空調。
有了空調,房間裏的悶熱和黴味都得到了緩解。老王坐在空調下,告訴李總已經盡全力,周邊山寨的媒人現在都害怕接活。「唯一的辦法,要不,咱倆明天去趟老街?去那邊看看有沒有媒人資源。」
見老王滿臉歉意,李總突然對他的苦衷感同身受,決定次日清晨就包一輛去老街的車。他不知道老街到底在哪兒,但現在去老街成了刻不容緩的任務。因為讓這些小夥兒多等一天,他的生意就離失敗更近一點。
為此,李總再三囑咐老王:「這一批我不怕賠錢,但是如果他們相親失敗了,公司以後還怎麼做業務?」他又覺得此時也有必要說一些振奮的話語,便補充道:「但是!如果這批人成功,馬上就會有成百上千的人要來!」
帶着任務來相親
兩個月前,初見李總,小洋覺得他是個「辦事利落的人」。而現在,他逐漸覺得李總「只是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辦事利落一些」。出發之前,李總給每個來相親的人畫下一枚美味的「餅」:「每個人可以和10個女孩相親!」世事難料,這枚「餅」很快就被現實揉碎了。
李總到緬甸之後,老王很快安排了小洋、以及另外兩位小夥子與同一位女孩相了一次親。三人都覺得女孩挺好的。但好景不長,當晚女孩就發微信告訴他們,她已經有男友了,一位河南小夥兒。
這讓小洋心裏發堵,拿不準是媒人騙了他們,還是女孩騙了媒人,也許都不是。但他想起了等在酒店裏的其他小夥子,兩個月以來他們未曾見過一個女孩。這樣一想,覺得自己已經受照顧了。
小洋其實不太着急,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感到無聊。酒店大堂是唯一能連上WiFi的地方,他常常坐在那裏蹭網,看Bilibili的視頻。因為這些視頻總是讓他愉快積極。
由於小時候隨父親到各省份做生意,小洋遊覽過許多名勝古蹟,養成了探索新鮮地域的習慣。於是他傾向於認為來緬甸是為了旅遊,而不是為了相親。這個相親團,就是一個夏令營。他希望被人們當成遊客,而不是相親者。他也有他的顧慮:緬甸人對相親這件事沒有好感,習慣將相親者與人販劃等號,不由分說。
在等待媒人安排的日子裏,無論是在昆明、瑞麗,還是緬甸,小洋都能找到遊玩的樂趣。在緬甸的時候,他每天的固定行程是早上從酒店出發,沿公路翻一座小坡,繞過和平公園,走一段百步階梯上山。這樣的階梯在緬甸隨處可見。許多佛寺會在階梯上修一段木質長廊,從山腳通達山頂。
每天早晨,小洋都會在這裏遇見從城裏化緣歸來的僧人,三五個小僧人抱着飯盒,跟在老僧人身後爬階梯。有時候,小僧人會被小洋吸引,忍不住偷偷看他——黃皮膚、黑眼睛,一米七五的個兒,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但總有一縷不聽話,耷拉在腦門上。其實小洋看上去和緬甸人沒大差別,說不上哪裏奇怪,但小僧人就能感覺他不是本地人。
他們說的話小洋一個字也聽不懂。小洋怕生,第一反應是儘量避免接觸他們的眼神。這種時候,老僧人總是坐在較遠的台階休息,面無表情,不發一語。彷彿刻意給這個陌生人留出安全距離。
山頂的寺院金碧輝煌,門口有一家簡陋的茶館。茶桌上總是擺着一壺熱茶,免費供應,無限續杯。每一次到山頂,小洋都會在這裏買點零食,喝苦澀的茶。
他喜歡茶館裏的炸豬皮,這讓他想起年少時隨父親到貴州做生意,那是最愉快的一段時光。記憶裏的貴州,菜市裏有人賣豬皮,蘸辣椒吃,很美味。他的家鄉只有一望無際的平原,而貴州隨處都是山,「山上有一些廟,廟裏有一些井,井裏的水很清很甜。古建築很漂亮,橋也很漂亮。酒也好喝,父親經常買酒,然後總是我喝得比他多。」
小洋很愛自己的父親:「因為他在我生大病的時候救了我。」但當父親安排他來相親時,他又心裏叫苦:「為什麼他是我爹?」讓他心裏還有些失落的是,童年時仰望的父親,現在卻發現他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兒。這種感覺「有時候淡如水,有時候覺得很強烈。」
小洋最親近的人是表哥,兩人無話不說。表哥的婚姻不幸福,常對小洋訴苦,這讓小洋更加堅信「婚姻不能將就」。
在等待相親的日子裏,每個早晨和黃昏,小洋都會來這個山頂。他認為來回一小時路程「就像一種修行」,在步行中觀察從開始到結束的變化,可以是外界環境的變化,也可以是內心感受的變化。而在那個五岔路口的酒店裏,每天早晨睜開雙眼的那一刻,對小洋來說「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從山頂茶館,可以看見整座城市,更遠一些,是植被茂盛的山巒。小洋想像自己多年以後再來緬甸,到那時他還要來這裏。如果茶館還開着,就像現在這樣,喝一杯茶,然後下山去。
有時候,小鵬會和小洋一起去登山,於是兩人的皮膚與其他宅在酒店裏的小夥子曬得更黑。小鵬20歲,個子高大,身材微胖,原在長江沿岸一家船廠工作,尚未想過結婚的事。儘管離中國人平均結婚年齡還有5、6年,母親還是讓他辭了工作,到緬甸相親。
小鵬的母親知道李總的家庭住址和公司地址,因此他不擔心相親失敗之後李總不退定金。李總成立公司之後,在當地發展了許多媒人,小鵬的母親就是其中一位,她負責在中國給公司拉客戶,前提是小鵬先領回一位好媳婦。「她和王叔一樣做媒人,只不過王叔是負責在緬甸給我們找對象。」
所有來相親的人肩上都扛着任務——「帶一個媳婦回家」。但小鵬的壓力可能是最大的,因為全村人都在等待他的緬甸佳音。「我們村的人都知道了!光我們親戚家,就有十來個年紀和我們差不多還未婚的,只要我成功,他們都會上門找我媽安排來緬甸。要是我不成功,誰還敢來?其實讓我來緬甸就是讓我在村裏當一個廣告牌。」
他覺得委屈,其實,全隊十幾個人都覺得委屈。他們大多和小洋、小鵬一樣,父母事先報名交了錢,不能不來相親。再說父母辛苦大半輩子,壓力多大啊——村裏人、親戚們都盯着呢,誰家孩子成年了還沒對象,就說「父母沒本事」。
對抗閒言碎語、彰顯「本事」的最好方式就是用事實還擊。李總的公司從相親到結婚只需花掉16.6萬,「其中給女方家庭的彩禮頂多8萬」。相比之下,娶一個本地媳婦,僅彩禮便要花掉20到30萬人民幣。父母們都認為這確實是筆劃算的買賣,也許孩子們可能還不知道結婚意味着什麼,但他們結婚之後就會慢慢知道。
小鵬不明白彩禮的存在意義,想不明白的事,他就唉聲歎氣。小洋則把彩禮和裹小腳做了個類比:「其實是以前的一些豪門,結婚的時候有彩禮,就相當於討個好彩頭。他們並不在乎這些錢。但下面的老百姓就跟着學了這套,哪怕沒錢也要搞彩禮。這其實就像裹小腳一樣。以前大戶人家覺得女人小腳才美,於是給女人裹小腳。下面老百姓見了,也跟着學。其實農村裏就不應該給女人裹小腳,第一,不利於生產;第二,沒必要。」
為什麼明明不合適的東西,人們卻要煞有介事地跟着學?小鵬更不明白了。
兩人在山頂一直待到中午,再回酒店時,總會遇見留「郭富城頭」的磊哥。他常坐在酒店門口抽煙,就像在等誰。
28歲的磊哥已經是這撥相親者中年紀最大的人之一了。之前,他在省城一家電子設備製造公司上班。來緬甸之前,家裏也安排他在國內相過很多次親。對於結婚這件事,他並不着急,無論是戀愛或相親,都只是讓他感到疲憊。但春節假期回家,家人告訴他結婚的事「已經迫在眉睫了」,「不辦好就不要回去上班」。於是,他也被送來了緬甸。
到緬甸一月有餘,磊哥每天坐在酒店門口的椅子上,看街上人來人往。「緬甸女孩大部分都很漂亮」,但自己和她們語言不通,不知道如何接觸。而王叔也一直沒有安排他和這裏的女孩相親,他不清楚個中原因。公司老闆又來詢問,什麼時候再回公司?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磊哥現在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和李總當面交涉,讓他安排自己回家。但李總要麼出門了,要麼喝醉了,很難找到人。
小夥子們都很好奇,那天晚上,李總去找王叔到底聊了些什麼。他們不知道,李總早上去車站包車碰了釘子,現在已經焦頭爛額了;而王叔正在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忍着持續多日的牙疼,試圖回答李總的問題。
大買賣成了大負擔
老王一夜未眠,也一天沒吃東西了。都怪牙疼。當地醫生通過翻譯建議他戒煙,以減緩炎症。但他戒不了,一焦慮就拼命抽。
院子裏,老王的房東正蹲着焊一條鋼管,兩個孩子在他身邊跑來跑去。一台電腦大小的音響正播放緬語的嘻哈歌曲,每當低音振動,音響表面的塵土就會跳一次舞。除了一堆雜物,院子裏還有兩輛摩托車。
其中一輛是老王的,泥漿蓋住了它本身的顏色。老王幾乎天天騎着它,逛遍了方圓百里大大小小的山寨。他認為城裏的女孩要求高,彩禮方面未必有優勢。山寨裏大多是少數民族女孩,淳樸老實,花錢也少。
李總的相親團剛剛來緬甸時,老王和一位當地媒人,騎着摩托車,各載了一位小夥子,去媒人所住的村莊。正值雨季,道路上泥漿鮮紅,像緬甸人吐出的檳榔汁,又彷彿剛剛打過仗。上山時遇到一個45度的斜坡,老王和身後的小夥子都摔了下來。小腿肚刮破一片皮。那天,旱季時兩個鐘頭的路程,他們開了八個鐘頭。
老王提前和寨子裏的村長講好要來相親,但抵達之後,村長卻反悔了。他態度堅決,因為「最近山兵來過,不敢搞相親。」老王告訴李總,「山兵」找牽涉相親的人「訛錢」是常態,他還補充了一個案例:「之前有個認識的中國人自己上山找老婆,被山兵發現了,結果老婆還沒帶走,就被訛了7萬塊人民幣。」至於「山兵」到底是什麼兵,老王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和緬甸政府軍對着幹的少數民族武裝。
那晚,四人在村長家住,次日凌晨又下山回城。再次經過45度斜坡,老王讓小夥子在後面拉住摩托車,自己一點一點往下推。如此,又是一天的路程。
院子裏另一輛摩托車是另一位房客小馮的。小馮不到三十歲,愛穿花襯衫,敞開領口,露出乾瘦的鎖骨。他來自華北另一個省。摩托車上掛着帆布袋子和塑料喇叭,他去山寨裏轉悠時就打開喇叭,裏面有一個男人用緬語說:「藥材,藥材……」
不熟悉小馮的人,都以為他是來緬甸收藥材的,背地裏笑他做無用功。其實他心裏清楚,即使緬甸山村裏有藥材,那量太小,還不足以塞牙縫。最關鍵的是,他根本不懂藥材。他去山寨裏轉悠的根本目的,是找媳婦。和小洋他們一樣,小馮和當地人有語言障礙。和他們不同的是,他沒有通過李總的公司來緬甸,也不讓老王幫忙張羅相親。
伴着房東的嘻哈音樂和電焊聲,李總試圖從老王那裏尋得解決方案。房間裏有一股黴味兒,一切能長黴的似乎都長了黴,除了那台雪白光亮的新空調。天藍色的牆面上,有人用黃色噴漆歪歪扭扭地寫着「HIP HOP」、「Tattoo」、「Shwe Htoo 1961」。老王不懂英語,也幾乎不懂緬語,字兒不是他寫的。
「現在你這邊是啥思路?」 為了蓋過窗外的噪音,李總扯着嗓子問。他每天要為目前來緬甸的十幾個人付食宿費,即使住便宜的酒店,每天也要花銷近2000人民幣。相親的事遲遲沒有進展,老王是他唯一的期望。
老王在床上盤腿坐着,雙手抱住腳,身子輕輕搖晃,如同坐在炕上。他慈眉善目,和顏悅色,並且永遠保持自己的節奏:「這不還在牙疼嘛,頭也跟着暈。現在是媒人害怕,不敢找。」
李總問:「你不是手裏的媒人多嗎?把他們叫過來啊。不然養着這麼多人,我頭都大了。」
老王晃着身子,皺緊了眉頭。歎了口氣:「唉,如果一個月做成一單,就不會賠錢。」
李總差點跳起來,叫着:「我現在已經賠錢了!」
老王有點心疼地看着他,試探着問:「我不是讓你找車去老街麼?」
「今天車站的人帶我去移民局問了,說咱們這個簽證不能去老街。咱們要是去了,會當場扣下來。」
老街是緬甸果敢自治區的首府城市,前往途中經過的都是由少數民族武裝和緬甸政府軍隊交替控制的區域,也是緬甸政府嚴令禁止持旅遊簽證者進入的區域。由於周邊山寨的媒人已經不接單了,老王便想去老街碰碰運氣。李總以為老王有勝算,花了一整天四處打聽,想確認自己和老王到底能不能去老街。
沉默了一會兒,老王恢復了自己的節奏,問道:「那,扣住會咋樣啊?」
李總:「上法庭。拘留你,起訴或者罰款!」
老王:「那,老街,還去不?」
李總,有點惱:「不去!關乎安全的事,不幹!違法亂紀的事,不幹!」
其實,對於這些限制規定,對於緬甸法律,老王都拿不準,不知該當幾分真。他沉默着,遲疑了一下,拿出煙來點了一支。這是李總從國內帶來的黃鶴樓。
李總見狀,關心地抗議:「醫生叫你別吸煙,一會兒還牙疼。」
老王把煙灰彈到地面上,恢復了自己的節奏,慢悠悠地解釋說:「我原先是不抽煙的。兒子去世以後才開始抽。」
沉默半晌。李總問:「你還有兒子?」
大家都知道,老王來緬甸駐紮着,其實也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儘管自己已經不年輕了,但媳婦一定要年輕漂亮。若問為什麼,他會告訴你:「是男人就喜歡年輕漂亮的。」很少有人知道他早年開過工廠,結過婚,但因為兒子先天有疾,不久便離婚了。在老王的照料下,兒子活到了二十歲。他離世以後,老王就患上了抑鬱症。抗鬱七年,沒有一天不想兒子,悶頭抽掉許多煙。兩年前,趕上拆遷,原先的房子沒了,開發商賠償的回遷房尚未完工,於是每個月給老王發過渡費。
老王問:「知道什麼是過渡費嗎?」见李总沉默。他便自問自答:「就是從舊房過渡到新房時,中間沒有房住的這段時間。這個過渡費,他們要一直給到回遷房完工。」
由於靠近北京,在「治霾」的大前提下,原本只剩半年工期的回遷房遭遇了無數次停工,至今沒能建完。既然沒地兒住,老王索性決定到東南亞國家走一走。運氣好的話,能找個女人陪自己走完後面的人生。半年以後,他在緬甸住了下來。理由是柬埔寨女人不好看,越南女人不聽話,老撾女人要錢多,綜合考量,「緬甸好一點」。
老王自認為,他比那些不到30歲的男孩兒更有經驗,懂得如何聊天,如何「把妹」。但又是一年過去了,他依然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年輕漂亮」的女人,倒順手湊成了幾段中緬跨境婚姻,成為半職業的跨境婚介人。積極一面是,能一邊找媳婦一邊賺錢;消極的一面是,隨時冒着被舉報的風險。
緬甸一直是非法販賣人口的來源國。不少緬甸女性、兒童以及壯年男性曾被誘騙和販賣至中國、泰國、馬來西亞、孟加拉等國家,並被迫進行抵押勞動或從事性工作。這使得緬甸政府對跨境婚姻非常敏感,曾一度為了杜絕人口販賣而禁止緬甸女性與外國人通婚。目前緬甸的司法、執法機構又常常將自願移民、非法移民和販賣人口混為一談,曾對自願移民者和協助移民者進行懲罰。於是,遇到精通緬中雙語並且可以信任的人時,老王就會問對方:「你能幫我看看那個反人口販賣的法律嗎?唉,我很想知道,我這樣的是不是人販子?」
李總的訂單,從當初的大買賣變成了一個個負擔,壓得老王喘不過氣來。偏在這種時候,牙疼和痛風也一起來找他麻煩。他又像在老家的時候,整夜整夜地失眠。這個城市的夜晚本來是安靜的,只能聽見蟲鳴,偶爾的狗吠,和偶爾路過的摩托車。但最近,他注意到夜裏多了些炮火聲,從幾十裏外的山頭傳過來。
一週以後,李總就回國了。老家的產業不能丟手太久,同時,他在朋友圈裏發布新一輪的宣傳:「望我們的不懈努力能夠幫助每一個需要幫助的家庭」,並配上一段低分辨率的國家主席講話視頻,視頻中說道:「天上不會掉餡餅,努力奮鬥才能夢想成真。」而老王厭倦了遍體鱗傷、擔驚受怕的日子。他想,還是換個國家吧,緬甸太險了。
幸運的小馮
相較之下,單獨行動的小馮似乎輕鬆很多。他每天煞有介事地四處收藥,和老王一樣,在山上翻過車,甚至遇過搶匪。但他最後居然真的找到一位女朋友。小馮的經歷被滯留在酒店裏等待相親的小夥們看在眼裏,他們覺得這太冒險,又不失為一條解決方案。
但他們中的許多人,主動和女人說一句話便能緊張到全身冒汗。只有小洋在一次聚餐時認識了一位華人姑娘。她成熟懂事,是小洋喜歡的類型,他很快便宣布自己「可能找到了真愛」。微信頭像改成了她,並每天去陪她守店鋪。磊哥如願地回了國,一邊等李總全額退款,一邊投入工作。他對外說自己不適應緬甸氣候,皮膚過敏,這才回來。
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小馮正式住進了女朋友的家裏。按緬甸民間普遍的風俗,婚前男方要在女方家裏「試相處」一段時間,然後才是正式結婚。小馮女友的家在一個大山深處的傣族寨子裏,她是長女,還有三個弟妹,全家人擠在一座簡單的竹棚裏。她會零星的漢語,是在瑞麗打工時學的,和小馮很難交流。她也不太會說緬語,山上沒有學校,沒有外人,寨子裏只說傣語。
「試相處」之後,寨裏的長老和村長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全寨人都來了,小馮新認了許多親戚,這讓他感到温暖和體面。為了這場婚禮,他給媒人付了3千元人民幣,給女友父母3.5萬人民幣作為彩禮,如果算上之前的奔走、等待中的消耗,他已經花去了6萬多人民幣。
接下來,他想立刻帶着妻子去仰光辦結婚證。仰光近年湧現了許多能為中緬新人代辦結婚註冊的公司,其中相對便宜一家,報價1.5萬人民幣,承諾在七到八個工作日辦完結婚證和結婚簽證。小馮曾多次向這家代辦機構諮詢,而這一次,代辦機構告訴他,緬甸政府已經暫停受理跨境婚姻手續。理由是接到太多舉報,說有中國人以假結婚的形式販賣人口。與此同時,「山兵」與緬甸政府軍在緬北的戰爭日趨激烈,每天都有戰況傳進寨子。婚禮過後的第二個半夜,就有「山兵」進了寨子。他們挨家挨戶抓壯丁,小馮也被抓走了。
媳婦一家四處託關係,送錢贖人。幾天之後,小馮被放了回來。經歷了抓壯丁,他像泄氣的皮球,決定無論多麼不捨,都要立刻動身回國。要在國內一邊工作一邊等緬甸政府重新受理跨境婚姻手續。只有辦了結婚證,他才可以合法地帶她去中國。
從媳婦家出發,小馮花了近兩天時間才抵達曼德勒,因為中途必經之路被「山兵」炸燬了。他在曼德勒住了一晚,第一次好好看了看這座城市。滿街的摩托車,血紅色的夕陽掛在天邊,整個城市也被染紅了。當晚,在曼德勒的小旅館裏,他給媳婦撥了視頻電話。想起這段時間的種種驚險,又想起與媳婦的恩愛,小馮在視頻裏哭了起來。媳婦見他哭,也在視頻那邊哭了起來,隨後她的母親和妹妹們都跟着哭。
小馮深受觸動,覺得與媳婦的感情又加深了許多。「我再也不回那個鬼地方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暗下決心,一定要回來帶她遠走高飛。
回國的航班起飛之前,小馮在曼德勒機場候機室最後一次給媳婦打電話。臨走前,他給媳婦留了兩部手機,並把那輛陪自己跑遍山野的摩托車留給了她——因為她家還沒有通電,而用摩托車可以給手機充電——但這兩部手機都關機了,連她自己那部手機也關機了。再打岳父的手機,也是關機。
機場廣播裏,一位女性用漢語和緬語提醒乘客開始登機,隨後是一位男性用英語重複相同的內容。還沒登機的小馮又開始憂慮起來,該不會被騙了吧?很快,他又安慰自己:別瞎想,她一定是還沒學會用摩托車充電!
(文中所有人稱均為化名)
格布写得很好啊,可以出书
一部忧郁的热带电影,如果是阿彼察邦会怎么讲这样一个混血的故事
哈哈,好想知道小冯跟媳妇团聚了没
写的真好
端好久沒有寫這種人物故事了,我覺得很好。大時代的小人物
流·水·账。
雖然題目很有趣,但文章內容風格好瑣碎啊
果敢的問題有點印象,之前忘了在那有讀過,是不是民兵裡還有華裔?總之,也是很複雜啊。
我觉得写得很有趣呀 像读非虚构
抓壮丁都遇到了……
一切为了繁衍。我喜欢这个文章。这就是当下。
看起來格布就是一位記者,專攻緬甸、果敢地區的新聞,之前有幫香港01等媒體寫過專欄,這大概就是他習慣的寫作方式吧
……欲評無語
我可能真的不適合閱讀這種風格,但題材是有興趣的
这个格布是什么人….写得真的不好
>> 端传媒将在未来一个月陆续推出“数说中国经济”系列报道
多发点经济报道吧
文章质量没有深度
一个细节就可以凸显出这篇编辑得不用心 最后那个点击回顾,连个链接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