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回答1989:支援與裂縫,那一年,香港學生在北京

她感覺,八九之後,「國家把你關在外面了,不讓你接近」,而香港慢慢成了她真正的家,「我要守護這裏(香港),就像我守護北京一樣。」
1989年,在北京支援民運的香港學生。
六四·三十年 六四週年 大陸 香港 政治

今年54歲的林亦子是一名香港西醫,她在屯門開設私人診所,每週六天、每天工作超過10小時,高峰期時,她試過一天看超過一百位病人。可每到6月,她會跌入另一個時空——1989年的天安門廣場,她和一群香港中文大學的同學好友一齊管理物資,每日圍著雞蛋、麵包、盒飯和單據打轉。

這些年,她感到遺憾、焦慮、放心不下,一直在所有六四清場前後的照片裏,留意這天安門廣場東北角的痕跡。歷史照片中,物資站是被火燒掉的。

30年來,她常常不敢觸碰1989年的回憶。當她終於鼓起勇氣,翻開曾經同行的中大同學們所寫的北京紀行時,飄揚的旗幟、喧嘩的人聲,同學們之間的爭吵,統統洶湧而至。回憶裏,香港學生帶去的兩百個帳篷在廣場上支了起來,五彩繽紛,蔚為壯觀,而北方夜晚驟降的氣溫仿佛就在身邊。那一刻,她又成了廣場上的南方女孩,每日要完成的重任是,採購約一萬人的食物。

那是1989,林亦子24歲,和她一樣趕赴北京的,還有約30個香港同學。

林亦子,現在是一名醫生。
林亦子,現在是一名醫生。

大埔村屋的自由時代

林亦子診所不大,約30平方,書架上擺滿各種醫學英文書籍,一本中文書在其中格外顯眼——《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我們在北京……》。六四25週年時,當年赴北京支援學運的一群香港中大同學,一同寫作了這本回憶錄。書中作者,全是她熟悉的老友——林洋鋐(原名林耀強)、陳哲(化名)、曾憲冠,還有她大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林藹純。經歷六四震盪,返回香港之後,她和林藹純30年來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1988年,林亦子曾和這群好友搬進一間700呎村屋,在靠近中大的大埔尾村。七八個人來自不同專業,卻都關心中國事務,參加了中大的學生組織「國是學會」或者學生會。村屋有一部小小的電視機,閒時大家聚在一起,看新聞,辯論各種題目。

80年代的中國大城市,各界思想激盪,知識份子紛紛投入思想啟蒙的浪潮,社會一片自由之象。而在香港大學生中,在「認識中國,關心社會」的主流思潮過後,中國時政的話題仍然炙手可熱。每一年聖誕假期,中大國是學會就會組織交流團到大陸不同地方遊學,尤其是八六學潮興起的高校,林亦子和陳哲都去過。

每一年聖誕假期,中大國是學會就會組織交流團到大陸不同地方遊學,尤其是八六學潮興起的高校,林亦子和陳哲都去過。
每一年聖誕假期,中大國是學會就會組織交流團到大陸不同地方遊學,尤其是八六學潮興起的高校,林亦子和陳哲都去過。

八六學潮

中國大陸各地高校學生自1986年12月至1987年初接連發起的民主學潮,起因是安徽合肥市中國科技大學學生不滿人大代表選舉問題,聯合4000餘名學生走上街頭遊行抗議。

中國對林亦子來說並不陌生。她來自廣東汕頭,因為文革,父母帶著14歲的她逃到香港。不過在陌生的香港,來自本地人的歧視,使林亦子一直感覺不適應。經歷文革的時候她年紀小,成年後,她對中國仍然很有身份認同,加入國是學會,是自然而然的事。而朋友陳哲,也同樣是小時候從大陸移民到香港的。

「那時就類似現在大家說的『大中華膠』,愛國青年,」香港一間中學的會議室裏,陳哲笑著回憶。從北京返港之後,他選擇了教書育人的職業。

在林亦子回憶裏,那是一個中大的自由年代。當年,陳哲、林亦子與其他國是同學成天吵架辯論。「最基本、最理所當然的價值觀:為什麼要有國家,為什麼要有家庭,為何要結婚……這些全都要拿出來被質疑。」時任校長是電子系教授、後被稱為「光纖通訊之父」的高錕。在林亦子的印象中,校長是一個即使被學生喝倒彩,也仍會微笑的人。

1989年,北京天安門廣場。
1989年,北京天安門廣場。

1989年4月15日,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去世,北京迅速掀起學運。國是、學生會的成員天天聚在一起討論北京情勢,來自中國的官方報紙是他們的資訊來源之一。國是學會訂的人民日報,林亦子天天捧著看,覺得它風氣開放,國際新聞尤其好看。隨著局勢越發緊張,學生絕食,各界支援,幾乎整個香港的目光都在關注北京學運,民眾日夜守在電視機前,緊盯現場報導,為記者鼓掌。中大的許多同學也無心考試,日夜商討情勢,上北京支援的想法,逐漸在國是和學生會的同學之間彌生。

5月21日,在李鵬宣布將學運定性為「動亂」,北京部分地區實施戒嚴的翌日,香港激發首次百萬人大遊行。林亦子和同學開始計劃,怎樣瞞住家裏人到北京去。

整個八九學運期間,共有約30名中大學生赴京支援。他們幾乎都是國是學會、學生會和學聯的成員,大部分以個人身份前往。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學聯)在5月到6月期間,合共向全港籌款約港幣一千萬元,其中一百萬元由林洋鋐及其他同學在5月份帶到北京,這百萬元裏的大部分,六四鎮壓後隨即被當局扣押。除中大以外,香港其他高校亦有個別學生自發上京支援。在香港大學,學生設立「電話隊」,以聯絡大陸不同省市的高校學生。

5月24日,林亦子和曾憲冠兩人買好了赴北京機票。焦灼於支援的事,林亦子甚至搞錯了一門考試的日期,就這樣在沒有考試的情況下,瞞著家人,和曾憲冠帶著從學生會獲得的十幾部對講機,飛到千里之外的北京。

林洋鋐(原名林耀強)與學運領袖吾爾開希等人開會。
林洋鋐(原名林耀強)與學運領袖吾爾開希等人開會。

廣場上的裂痕

林藹純、陳哲、潘毅等國是學會的同學,更早一些就到了北京。國是學會前後十幾人到北京,都擠在北京飯店同一間房裏,大家只好睡在地上,或者到其他大學的宿舍裏借宿休息。

一到天安門廣場,林亦子就發現,經過將近一個月的靜坐,衛生環境變得非常糟糕,學生們的情緒看起來很低落。「(外高聯)對廣場眾多的外地同學不問不理,呼呼喝喝,我們去到真的很震撼,尤其是不斷有同學告訴我們,他們沒有東西吃,晚上非常冷。」

外地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

八九學運期間,從外地赴京聲援學運的學生所建立的聯合組織。

在看見幾個同學分吃一個饅頭後,林亦子決心和中大的同學一齊建設物資站,負責食物供應的工作,每天花大半天時間聯絡食物工廠、算賬、接收和分派食物。

她穿短袖恤衫,背一個大背包,裏面是從香港帶來沉甸甸的捐款,來回於物資站、帳篷區、與廣場隔著一條寬廣長安街的北京飯店。每天,她預算要為一萬人購買麵包、蔬果、肉類、雞蛋等等。一到晚上,這位南方來的瘦弱姑娘,就被北方常見的驟降氣溫凍得直發抖。

當香港學聯帶來的彩色帳篷在廣場上支起時,亮麗的顏色使林亦子精神為之一振。後來,吳仁華在《天安門血腥清場內幕》記錄,廣場建設的藍圖,手筆之一正來自林亦子的國是同學潘毅,但林亦子當時並不了解。她只知道潘毅是「不用睡的」,成日不見蹤影,「參與得比我們深」。

不過,林亦子和其他中大學生對物資援助的投入,卻引來好朋友林藹純和同學陳耀輝的質疑。

林亦子回憶,林藹純和陳耀輝的觀點是,來自香港的學生不應去供應物資,而是應該到廣場上,和內地的學生討論運動和民主的問題。「(林藹純他們覺得)我們香港學生,對民主的探索多一點,似乎就應該跟同學聊聊。」林亦子說,「他們覺得,這是好的機會,可以進行民主實踐、討論、思考。」

天安門廣場上的帳篷區。
天安門廣場上的帳篷區。

從這些中大學生陸續抵達北京開始,大家就一直為自己在學運中的角色而辯論不休。當時開會的內容並無會議記錄,林亦子、曾憲冠難以回憶,只記得「幾乎天天都討論」。翻看陳耀輝在1989年6月19日所寫的信件(收錄在中大同學回憶錄中),他擔心中大學生手握資源,如果使用不當,在缺乏監察下,會造成以物資建立權力並左右學運方向的境況。

「我們都很清楚:主體不在我們。不可以用資源去影響大陸學生的決策。」

為了討論清楚中大學生在北京學運裏的角色,5月31日,這群國是學生曾在飯店裏爭論了一個通宵,包括物資站的運作情況、過百萬資源有否被誤用、香港學生有否主導運動某方面發展的問題。多年後,林藹純在回憶錄中寫道:「沒有任何結論,一切如舊,部分同學漸萌退意。」

「他們(林藹純)覺得,我們有這樣龐大的資源,才能做到這樣的角色,我們應該拋開資源,以普通同學的身份參與運動。」曾憲冠回憶。他當時是學生會代表,感覺林藹純他們的意見是有道理的,但「不至於去到如此強烈的地步」:「既然帶著資源,我們始終還是要管理手上的資源。我們都很清楚:主體不在我們。不可以用資源去影響大陸學生的決策。比如人家要撤,我們不可能不同意。」

而對於林亦子而言,她只是想去幫助這些外地來的學生解決膳食。「沒人關心,又不能回家,那些同學好像要乞求他們的權力中心(外高聯、指揮部)去拿物資,我真的看不過眼。」在她看來,物資的支援工作並非掌握權力,而是像紅十字會救助般的一種支援方式。

1989年的夏天,廣場上的中大學生連日爭論後,兩個曾經住在一起、像「孖公仔」一樣的姑娘,因為彼此不同的理念而分道揚鑣。而這一分歧,在此後三十年,仍是這群學生無法達成共識的一個裂縫。幾天後的流血清場,讓這一裂痕添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北京學生在晚上奔跑。
北京學生在晚上奔跑。

清場

「那時人們很天真,說,共和國的士兵是我們迎接進城的,這些槍聲是向天開而已。」

6月4日凌晨12點,林亦子和友人在西單的胡同裏。當時,國是學會和學聯的同學,都按照各自想法,前往不同地點。陳哲和時任學聯主席的林洋鋐一樣,留守在廣場上的紀念碑,希望與北京學生共患難。當時紀念碑附近的學生至少數千名,他們沒有看到彼此。林藹純則留在廣場上的香港物資站,當軍隊進入廣場、路過物資站時,根據她在中大學生回憶錄裏的文章,這些軍人一邊走一邊說:「我們不會傷害學生。」

不過,更讓人緊張的徵兆其實更早出現。凌晨12點前,林亦子看見一群糾察隊模樣的學生從廣場那邊過來,他們十幾二十歲,大多數戴著白口罩,沒有任何武器,神情嚴肅。她把手上最後一個口罩遞給了隊伍後面的學生。

十二點,槍聲響起,林亦子隨著人群撤入胡同。起初,大家並不緊張,有人準備好口罩和手絹,也有人在猜測,那是何種槍支的聲音。

「那時人們很天真,說,共和國的士兵是我們迎接進城的,這些槍聲是向天開而已。」

不久之後,一輛摩托車突然載著傷者跑入胡同。「讓開!快讓開!」為摩托車開路的學生大喊。被送進胡同的傷者越來越多,三輪板車、摩托車穿梭不停,一路鮮血淋漓,林亦子奮力擠上去看傷者的模樣,他們多數傷勢嚴重,以她現在的專業判斷,很多人都處於休克狀態,生死未卜。

她極力想記住他們的面孔。直到今天,她也無法忘記這些年輕人的樣子:面色慘白、雙目緊閉、滿面滲汗、身體染血、極度痛苦。

「妳不可以到前面去,這是我們去的。妳一定要將情況說出去。」身邊的市民衝林亦子喊。「說完他們就真的衝過去了,是唱著《國際歌》去的……整條街都是人。」

她在回憶錄寫道:「口號聲越來越響,初時不知道喊些什麼,後來問旁邊的人,才知道喊『殺人犯!』『法西斯!』『獨裁!』『打倒李鵬!』響徹雲霄的憤怒的口號聲與槍聲夾雜在一起,一直沒有斷,槍聲並沒有使人群後退。」

陳哲(化名),現在是一名中學教師。
陳哲(化名),現在是一名中學教師。

凌晨1點鐘,廣場上的陳哲看見第一批軍隊,大約一千人,手持長棍,背著衝鋒槍,從香港物資站經過。他同樣聽到軍人說「不打學生」,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隨後返回紀念碑最高台階,躺下來,仰望天上的幾顆星星。遠處不斷傳來槍聲,周圍同學在唱《國際歌》,他腦袋一片空白,曾經想過寫一封遺書,最後什麼也沒有寫出來。

過了四點半,陳哲遠遠望見一列列軍隊從人民大會堂操步過來,持槍向紀念碑推進。這當中,北面有一隊二十人左右的軍隊,來到紀念碑前。而在此時,另一小隊軍人已到達紀念碑最高台階,他們向著留守學生們的頭頂上方開槍,又用衝鋒槍指著學生。陳哲被人群推著撤離。

另一邊,在從紀念碑被迫撤離之前,林洋鋐曾跑到長安街上,救起一名中槍的工人,他記得,那工人的背像開了水龍頭一樣,血汩汩地往外流。林洋鋐看著工人漸漸雙眼反白,癱軟在地,就那樣在他手上斷了氣。

當軍隊來到紀念碑下,林洋鋐被幾名北京同學以身體護著,他被半推半擠到紀念碑底層。「小強,你們香港人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你們要活著回去,把這一切告訴全世界。」一名學生流著淚對林洋鋐說。返回香港後的許多年,林洋鋐向傳媒回憶起這一幕,多次提起那位學生對他說的話。

當人群撤到西單郵電大樓時,陳哲聽見後方傳來坦克車的聲音,他趕緊跑向附近的胡同,聽見後面有人大喊——「坦克碾死人了!」陳哲又忍不住跑回去看,遠遠看到「有些屍體,也有一些他的行李、背包之類的東西,也有一些瑣碎的東西。沒有過去數數有多少人。」他不敢再看。

同樣從紀念碑撤離的林洋鋐,一路走到了木樨地,他記得,那裏是「滿街的血路」。

林洋鋐(原名林耀強),現在是一名律師。
林洋鋐(原名林耀強),現在是一名律師。

從廣場歸來

6月5日,當港府派來的專機起飛的一刻,林亦子感覺,她把整個北京都留下了。

「那個倖存者的心情就是,其實,可能我也是應該死了的。」

六四在他們身上刺下烙印,對他們分別產生不同的應激反應。陳哲一回港便決定接受媒體訪問,他在鏡頭面前語速極快,把自己在清場時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全倒出來。

林洋鋐則把頭幾年的時間沉浸在抑鬱的情緒裏。他本是個喜歡早起、有幹勁的人,從北京回來後,常常在學聯睡到下午兩點多才起來。

「年紀那麼小,我當時相信,我們的參與會讓世界變得更好。誰知這麼大一場運動,最終也會被鎮壓,甚至政治制度變得更加封閉。這是對我信仰的崩潰和衝擊。我投入我的生命和青春,然後發現原來這是錯的,再大的投入也是沒用的。這很震撼。」林洋鋐說。

林亦子也過著混沌的日子,思緒紛亂。學聯在彌敦道的辦公室堆積了大量六四前後的報章,林亦子就天天上去剪報、整理。一同整理的還有幾位中大學生,大家都不怎麼說話。

「一心想,我們要留下這段歷史……隱約感覺這段歷史又將會被刻意抹去。」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她這樣寫道。

隨著時間流逝,陳哲相對快地重拾生活。他成為一名中學老師,三十年如一日,教書育人。漫長的時間似乎磨蝕掉一些六四的記憶,如今,他坐在學校陽光明媚的會議室裏,對記者說:「(六四)沒之前那麼重要了。我是這麼覺得。我想也是有點覺得,覺得沒什麼作用。一開始大家都想著(中共)很快就倒台,但現在這麼久了,對不對。」

他請我去聽他給學生講解六四的事情。講到一半,台底下好幾個學生都睡倒了。

陳哲在課堂上向學生簡述六四當晚發生的事情前,會先讓學生看一段由香港樂隊Beyond演唱《抗戰二十年》的MV。
陳哲在課堂上向學生簡述六四當晚發生的事情前,會先讓學生看一段由香港樂隊Beyond演唱《抗戰二十年》的MV。

他預感,一切就像電影 Silence 一樣,「沉默可以是很長一段時間的。六四可能要沉默很長一段時間了。」

沉鬱數年之後,林洋鋐嘗試過做售貨員,避開任何新聞,每天早出晚歸。後來他加入政府體制,做一名AO(編註:政務主任),以為「AO也可以拯救地球」,最終還是決定放棄。再後來,他跑去港大讀法律,在40歲那一年成為律師,自嘲「超齡了」。

如今,他經常為街坊、工友、佔中等社運參與者、社會貧苦人士提供義務的法律諮詢,律師行掛滿政府頒發的義務法律服務獎項。報紙稱他為「人權律師」,他則連連擺手,說自己頂多算「街坊律師」。

回首過去,他依然會忍不住想——為什麼我是倖存者?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我們共同面對了這個政權,有些人因為他的身份,最後犧牲了;而我們這批人沒有像那樣犧牲。有些香港人可能覺得,為什麼劉曉波坐完牢,08年還要繼續搞,到死為止。其實要走入他的世界,就要明白,那個倖存者的心情就是,其實,可能我也是應該死了的。」

無法和解的回憶

「為何(國家)不與我們和解呢?我們難道做錯了什麼?」

從北京返回香港之後,林亦子從社會學轉而讀醫,成了一名醫生。「有時也會接近死亡,我一定會想起鎮壓那一幕,在香港是不會輕易見到槍傷的,在那裏會。」

走出最初的陰霾之後,整整25年,她不碰任何六四資料,直到五年前,當年赴京支援的中大同學們組織大家寫一本六四回憶錄,她才決定重新執筆,逼自己重返1989。這些年來,她很少接受媒體訪問,當她向我們談起六四的種種親歷時,依然激動和憤怒,不自覺以雙手拍打臉頰。

「和解」始終是她最渴望的。

「為何這麼幾十年,都沒有給機會讓所有目睹的市民去釋懷?這些事一定要在死之前解決,但這麼多年,創傷沒法解決。我到現在也沒辦法和這件事和解。這件事和解不了,我和國家都『冇計傾』。」

林亦子說,六四刺激了她的國族觀念。曾經她對中國有強烈的身份認同,如今,她覺得自己「不是很中國人」,「很多事情不認同,看不過眼」。

北京馬路上的坦克車。
北京馬路上的坦克車。

她感覺,八九之後,「國家把你關在外面了,不讓你接近」,而香港慢慢成了她真正的家,「我要守護這裏(香港),就像我守護北京一樣。」

「為何(國家)不與我們和解呢?我們難道做錯了什麼?」她不斷去問。

「可是到今天我還沒搞清楚什麼是時宜,什麼是體統,什麼是權威,什麼是天朝。」

同樣無法和解的,還有她與林藹純的友情。她沒有料到,返回香港沒多久,林藹純和陳耀輝便和他們「紮曬馬」:在林亦子回憶裏,林藹純她們認為,如果沒有中大學生的物資支援,北京的學運應該一早就結束了。

「我估計,她覺得我們是『罪人』。」林亦子輾轉聽到消息,心裏如此判斷。香港學生從北京回港後,香港輿論亦曾出現認為這群香港學生「有罪」論的聲音。

她和林藹純從此再也沒說過話。林亦子知道,這些爭論和分歧,某程度上,至今也是一群同學的心結。八九後過了兩三年,她曾與曾憲冠到浸會大學做六四見證的分享會,一路上,兩人不自覺再次提起這些當年辯論的問題:角色、資源、權力、主導問題……說到最後,只剩下沉默。

25年後,2014年,林亦子在回憶錄中寫道:「海外的推波助瀾是不是導致了屠殺呢?如果是,我們這些人的所作所為使掌權的人起了仇恨、起了殺心。……我們不合時宜地觸怒了權威,我們不成體統地冒犯了天朝。可是到今天我還沒搞清楚什麼是時宜,什麼是體統,什麼是權威,什麼是天朝。殺人難道不是一個底線嗎?」

現在,林藹純在《星島日報》任職管理層。端傳媒曾嘗試聯絡她就六四經歷進行採訪,她回應說「因為我現在工作的關係,不方便做這個問題」。

兩三年前,林亦子終於和林藹純在一場義工活動上見了一面,彼此無話,更別談六四的事情。其他同學卻十分為她們開心:「你們終於見面了!你們以前是孖公仔來的,為什麼不見面呀?」

那些爭吵過的問題,至今在中大這群同學裏仍是一道裂縫。不過,林亦子一直無法淡忘這個當年形影不離的好友:「我很想知道她現在的看法,林藹純。」

(實習記者徐涵、郭芷甄、梁敏琪和余美霞對本文亦有貢獻。)

讀者評論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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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间照片白衫绿裤是解放军,不是学生,他们穿的胶鞋叫解放鞋,斜挎的是军用水壶。这些人较早进入核心区,没带武器,应该是受了些苦头。

  2. 「香港學生從北京回港後,香港輿論亦曾出現認為這群香港學生「有罪」論的聲音。」
    有病吧,不去指責殺人的反而指責同是弱勢群體的援助者,彷彿如果學生當時撤退了中共以後也不會動手了。

  3. 「冇計傾」、「紮曬馬」是什麼意思呢?希望往後文章中的香港用語可加括號註解,因為其他文章中的台灣用語都會再解釋,應有對所有華文讀者更友善的編輯方式 (by台灣讀者)

  4. 真的太沉重了……

  5. 感人的情感,其實醫療就是救人,浪漫帶著單純的情懷,貫穿了訪問,也映照了64有多少學生和市民、工人都是這樣單純的希望政府可以改變!

  6. 很棒的一篇。

  7. @披星戴月人,屠杀不是用来纪念的,请注意是纪念屠杀遇难者同胞,这样的失误不应该出现

  8. 年年說這個有什麼意思?那麼你不問問,年年紀念南京大屠殺有什麼意思?年年慶祝所謂國慶有什麼意思?年年說六四的意思,人人都確知,所以中共才不想人民知道,紀念六四的意思。按某樓的說法,年日久遠的冤案就別再提了,反正沒有意思–那麼請中共再別提什麼釣魚臺是中國固有領土,台灣自古至今是中國的一部分,反正,中共的言詞真他媽的沒有意思。

  9. @yiyueshiwuri现在我们不就是活在新封建主义的社会吗

  10. 纪念六四不是为了推翻政权 相反 六四之初的一些诉求仍是当下我们所有人悬而未决的共同诉求 如果从六四悲剧或者说灾难中学会如何更好的解决这些诉求的方法而避免再一次出现六四这样的情况 才是一年又一年重提六四最大的意义

  11. 年年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端难道就是为了反对这样的体制而生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封建统治社会?

  12. 在封从德的《六四日记》里看到过对香港同学带物资到广场分发的描述,当时便觉得感动。没想到在这篇文章里还看到当年这些香港学生对物资象征权力的一些分歧。
    看到他们在这些年经历的痛苦,以及市民、学生对他们说一定要把事实带出去…太难过了。
    对于那些在镇压中离去已经受伤的人来说,还他们一个事实越来越难了…

  13. 为什么要指责受害者呢

  14. 好奇林亦纯和林藹純之間的分歧與爭議

  15. 閱讀過後,唯有愴痛,深深的愴痛。

  16. “我们共同面对了这个政权,有些人因为他的身份,最后牺牲了;而我们这批人没有像那样牺牲。有些香港人可能觉得,为什么刘晓波坐完牢,08年还要继续搞,到死为止。其实要走入他的世界,就要明白,那个幸存者的心情就是,其实,可能我也是应该死了的。”

  17. 这两天vpn屠杀,我的代理也挂了。终于找到一个勉强还能用的爬上来继续看纪念文章。非常好的文章,这些矛盾与裂痕,看了很是感慨。

  18. 非常好的文章

  19. 看完这篇文章 明年也要续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