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獨立媒體 Rappler 創辦人雷薩(Maria Ressa)早前獲選為《時代》雜誌2019年百大風雲人物之一,其嘉許詞由前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賴特(Madeleine Albright) 執筆,以「真相守護者」為題,表揚她無懼政權打壓,揭露不義、紀錄真相的貢獻。去年底,她更獲頒頂尖的「奈特國際新聞獎」(Knight International Journalism Award)。然而,上週五於香港外國記者會出席座談期間,言及這些榮譽,她只雲淡風輕地半笑著說:「對我來說,2018是管理憤怒的一年。」
作為 Rappler 執行總編輯,雷薩及其團隊目前被菲律賓當局控以「逃稅」及「網絡誹謗」等多項罪名,於今年2月和3月兩度被捕,一共保釋了8次,團隊亦持續面對來自政府與「愛國網民」的滋擾與恫嚇。「你能想像每項控罪的保釋金額都不一樣嗎?」她在座談上表示,為了從菲律賓來港做講座,她多番奔波:「我們一共付了300萬披索的保釋金———就只為了來這裡。」
「最壞情況,我可以坐近一個世紀的牢。」這些罪名廣被外界視為杜特地政權針
Rappler 報導菲律賓「反毒戰」暴政的秋後算帳,不過,雷薩表示,來自政府的檢控亦促成了「菲律賓史上最大型的眾籌運動」,再加上她原來為新項目調撥的開支,Rappler 共75人的工作團隊得以繼續維持日常工作。她坦言,躍身為國際名人不是其意願,惟樂見外界更關注杜特地治下的實況,建立更多對抗專權的盟友。她說,如果能選擇,「寧以所有獎項,換一個運作得宜的民主制度。」
5月13日,菲律賓剛剛舉行了中期選舉,非正式結果顯示八名參選參議院的反對聯盟成員全軍盡墨,意味杜特地政權將完全免於國會制衡,他將有機會恢復死刑、甚至修憲令自己得以再次競逐連任總統。回顧菲律賓近代史,對上一次參議院完全失守的往績,已經要追溯至1938年、即上世紀美國殖民的時期。
強人當道,拜不實資訊所賜?
「越是求變,現況越是維持不變。菲律賓人像世上其他人一樣渴求改變,但我們好像只是換上一些附帶自家盟友的新面孔。在馬可斯(執政)的時代,我們叫這些人作『朋黨』(‘cronies’),而馬可斯家族已經悉數回歸政壇,他們贏下了每一場選舉。」
在美國的默許與庇蔭下,馬可斯於1965年當選菲律賓總統,執政期間與朋黨虧空國庫、濫權打壓異己,終在1986年被「人民力量革命」推翻,連夜偕家人登上美國空軍飛機倉促逃亡。馬可斯病逝夏威夷後,妻兒回國重返政壇。在2016年杜特地參選總統前,菲律賓民間開始出現懷緬馬可斯執政之聲;杜特地就任總統後,即在同年底無視爭議之聲,批准馬可斯遺體落葬英雄墓園。
記者問雷薩,馬可斯家族的貪腐指控到今天仍未被清算,加上獨裁治下的倖存受害者不少仍然在生,亦有下一代述說家人被迫害的經歷,為何所謂「黃金時代」的神話,仍能如此盛行?雷薩表示,親歷馬可斯執政的一代已年邁,他們的口述歷史再可歌可泣,都敵不過「職業網軍」們終日散播的謊言。
她舉出兩個生動的例子:「在杜特地參選時,‘DDS’ 這個縮寫指的是 ‘Davao Death Squad’(註:達沃市行刑隊,指杜特地擔任達沃市市長時一直被質疑涉及法外處決),但後來他們的支持者僅用了五至六個月時間,就成功將這縮寫的意思轉化為 ‘Diehard Duterte Supporters’(「杜特地的死忠支持者」)。同一時間,黃色本來一直是象徵阿基諾家族有份領導的人民革命,這些支持者花了幾個月時間就將它挪用己有,就連阿基諾的外甥本人都拒絕再用了。而那本來是象徵希望與反抗獨裁的顏色!」
有組織的社交媒體力量能改變大眾的認知與觀感,相比政權單方面審查教材、粉飾事實去篡改歷史,社交媒體的力量更為強大,正如雷薩在座談上引述的話:「謊言重覆說了一千次,就會成為真理。」
本月,杜特地政府更公開了一份反政府名單(“foe list”),Rappler 與事實核查機構 Vera Files 及部份資深媒體人皆在名單之列。雷薩認為政府此舉荒謬可笑,但的確有不少同業憂慮自身安全,特別是「反毒戰」至今已佐證了政府「黑名單」變相是為法外處決背書。
網絡四起烽煙,似虛形實
雷薩雖有擔憂杜特地進一步鞏固權力或將收窄媒體自由,但她同時提醒,強人政治抬頭的現象不獨於菲律賓:「(菲律賓過去三次選舉)投票率以西方民主政體的標準來說都非常高。但現在我們回到一個問題:很多政策和管治的議題,菲律賓人已不再在社交媒體上討論了。」她以美國為例,指特朗普的 tweets 總是一再炒熱輿論,「但我們卻不再討論一個健全的民主制度重大攸關之事。」
雷薩又跟座談與會者一再推薦耶魯大學學者 Timothy Snyder 兩年前出版的《暴政:掌控關鍵年代的獨裁風潮,洞悉時代之惡的20堂課》(On Tyranny: Twenty Lessons from the Twentieth Century),儆告社交媒體的廣泛應用,與有組織網絡攻擊及政治工程相輔相成:「世界各地越來越多具專權色彩的政府都在利用『愛國』網絡打手去攻擊自己的公民,而社交媒體平台都在促成(這現象)……這種技倆在撕裂社會。」
兩年前,英國牛津大學一份研究就證實,杜特地團隊的核心成員在2016年的大選前後開始以不同形式僱用近400至500名「網絡打手」在社交媒體上散佈不實訊息、攻擊記者及異議人士,所涉開支達20萬美元。該研究一共分析了全球28個國家,指社交媒體已成為全球公共領域的重要平台,為年輕人建立政治身份、接收新聞資訊的渠道,並點名提及 Facebook 與 Twitter 為首的社交媒體平台同時成為了「社會控制的工具」。雷薩對此表示:「我不認為這跟 Facebook 在2015年邀請全球所有媒體加入 ‘Instant Articles’ 功能是一個巧合……Facebook 自此成為了全球最大的新聞傳播者,然而規管傳播形式的演算法卻沒有改變。」
跟西方社會不一樣的是,我不想 Facebook 消失。我希望 Facebook 能清理門戶。
「這既令人興奮,也令人生懼。」她憶述去年參與一個閉門討論的經驗:「當時席上是前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賴特、前以色列司法部長(註:利夫尼,Tzipi Livni)代表的舊勢力,以及 Facebook、Microsoft 代表的新勢力,還有我和另外一位記者一行十人同桌交流。我發現舊勢力亳不理解新勢力的影響,而新勢力也對自己所摧毀的體制一無所知。」
然而她說,輕談抵制、杯葛,並非應對之路。「跟西方社會不一樣的是,我不想 Facebook 消失。我希望 Facebook 能清理門戶。如果你生活在一個貪腐肆虐、執法失效、缺乏體制的國家,我們更需要用它來做到由下而上(公民自發)。」
雷薩出生於馬尼拉,高中後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主修英文系。畢業後,雷薩於 CNN 任職,廿年內先後擔任馬尼拉與雅加達的社長,2004年轉投菲律賓的英語廣播公司 ABS-CBN 出任新聞總監。2012年成立 Rappler 的初衷,本來就是雷薩緊握網絡新媒體發展的鴻流,追求創新與凝聚公共參與。雷薩為 CNN 效力的二十年間,親身見證新媒體崛起與傳統新聞業經營方式的劇變。她說,當年拿 Rappler 的構思去申請資助時,出發點不只是為了辦好一個媒體,而是希望透過新的媒體科技,推動社群參與。
救災前線實例,用好社交媒體
「在2012年創辦 Rappler 時,當時我們的口號就是 ‘Social Media for Social Good’。」雷薩在接受端傳媒訪問時表示。
目前,Rappler 設有一個名為 “MovePH” 的公民參與項目,最早關注的是如何在經常遭受颱風襲擊的菲律賓建立社群,協助減低及管理災害風險。「當時我們發現,每當有天災發生,絕大部份菲律賓人——不論職業身份差異——都會在網上表達樂意幫忙,包括為政府部門擔任救災義工……」雷薩說,「同時,我們能為義工分流,或是創建一個讓人們能輕易尋求協助的系統。如有人在風災中需要外界協助,你只需要在 Twitter 或 Facebook 上以 ‘#RescuePH’ 的標籤更新狀況,你的訊息和身處位置就會自動出現在『菲律賓民防辦公室』(Office of Civil Defense)的網絡上,再獲調配到有關的(救援)團隊。」她續說:「‘MovePH’ 的目標是要在現實世界發揮影響。」
“MovePH” 始於2013年,該網絡平台創建僅一個月後,位列史上最強的超級颱風「海燕」吹襲菲律賓中部,多個城鎮傷亡慘重、亟待救援。這場歷史性天災,促成了平台首次實驗救災應對的契機。
雷薩回憶道,「海燕」來襲之後,很多居於海外的菲律賓人都在焦急找尋自己的親人的下落——而當時在災區前線鮮有衛星電話,於是 Rappler 團隊向 Google 和 Facebook 尋求協助,特別是 Google 的 “Person Finder” 以及 Facebook 的人臉識別技術與通知功能。「他們於是派來編程人員幫忙。我們為急須糧食物資的災民拍照並附上姓名,並上載至我們的 Facebook 專頁,這些資料再由 Google 的‘Person Finder’ 自動整合,幫助海外菲律賓人聯繫上他們的親人。那時,Facebook 的 Safety Check 功能才剛成形不久。」
諷刺的是,儘管 Rappler 成為杜特地政府的頭號打壓對象,但雷薩的團隊仍在跟教育部持續合作,致力在校園培育新世代的公民記者,合作持續到今天。「在菲律賓的教育制度裡,數碼新聞並不存在,他們仍然在做紙本功課。但這不合常理,因為菲律賓的網民比例與使用社交媒體的時間都是數一數二的。」
「在2013年菲律賓大選時,我們用了六個月時間去選拔 ‘movers’ —我們稱他們作 ‘movers’,其實都是學生——我們在他們身處的城鎮辦工作坊,然後選出12至25名表現最積極投入的學生,提供微薄津貼,讓他們在選前數星期來馬尼拉,參與我們(團隊)的工作流程。我們甄選出有潛質的好記者,讓他們親身熟習地區選舉運作,然後他們在畢業後,就能成為『回饋者』。」
雷薩說,“MovePH” 項目現時的主管從前就是這樣的一位 “mover”,後來成為 Rappler 實習生,再獲聘為記者。「那就是建立社群行動的第一步。」她說,菲律賓全國島群面積分散偏遠,團隊有盡力在不同省份選拔學生,擴大報導來源的代表性,但自言目標尚未成功。
未忘創辦初心
「我一直覺得,希望是在年輕一代身上。沒錯,要是你畢業投身社會,你也會想找份好工作,但你還在求學時,那是最理想主義的時期,你也沒有既得利益,真誠渴求改變。我們的目標,就是捕捉他們在這個階段湧現的夢想,建立一個免於既得利益、單純為社會利益而努力的社群。」
雷薩說,Rappler 的主要讀者群是18至35歲的年輕人,報導內容更追求多元,除了時政熱話,亦涵蓋時尚、娛樂、體育等「軟性」新聞。此外,早在 Facebook 提供 “Love”、“Angry” 等讚好以外的功能之前,Rappler 的網頁及 App 已引入了更全面的 “Mood Navigator” 創新功能,讀者能就每則報導的文末表達自己的情感。
這項功能或不起眼,在雷薩眼中卻意義重大:「我希望年輕讀者能有方法回應,哪怕他們本身沒有特別興趣。這不是傳統記者所熟知的量化評估方式,因為(這方式)不會讓你知道他們對某則新聞的真實感受。對讀者來說,點按選擇情緒很簡單,卻給了我們一個實在的數據點,讓我們能看到這些新聞故事整體在社會上掀起了怎樣的情緒反應。」
跟年輕人互動,也對雷薩經營「貼地」新媒體的宗旨有所裨益。「他們提出的問題對我們都很有啟發性;我經常會問他們如何使用社交媒體。」從2016年開始,她也開始關切地問這些年輕人:「我該如何應對呢?面對這些攻擊,我該如何保護自己?言論自由正被用來箝制(其他人的)言端自由。」
面對打壓,我們最好的抗辯,就是繼續把故事說好。
社交媒體也許造就了民粹狂人的得勢,但 Rappler 的經驗時時提醒她,這世界的出路畢竟仍然繫於科技的創新與應用。
「我們仍然在繼續跟 Facebook 合作,因為來到最後,它始終只是一個促成者,我們需要清理那些滲進資訊系統裡的毒害。問題在於 Facebook 沒有履行『守門人』的權責,容許謊言、怨氣與仇恨比事實散播得更要快。當他們開始學習應對、體認並承擔這個責任,情況就會改善。」雷薩說。去年起, Facebook 開始響應全球打擊假新聞的呼聲,月前在菲律賓境內就封鎖了三名用戶,其中一位正是杜特地競選時負責社交媒體的主管。
「面對打壓,我們最好的抗辯,就是繼續把故事說好。」雷薩說,不過在這個時代,把故事說好只是前提:「我們不能指望將科技拱手讓給編程人員與社交媒體平台……我們對科技的熟知,需要跟我們做新聞一般靈活。」
「劍橋分析」那一類公司利用社交媒體等工具操弄各地選舉。
最好的路径就是讲好自己的故事
这篇文章真好。读完很受鼓舞,又很感动。雷萨对目标很坚定,又很理性的看待各种问题。真的很难得。
最好的抗辯,就是把故事說好
看過時代雜誌關於雷薩和其他“真相守護者”的報道,加油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