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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淦恭:深圳GDP超香港,但香港的今天,會不會是深圳的明天?

今天的深圳,已經出現巨大的分化。一邊,是和京滬港比肩的富裕群體,另一邊,是一線城市中罕有的規模超大的產業工人。隨着深圳經濟的持續「精英化」,相關的產業和就業人口果真能夠不外流嗎?

2018年深圳GDP按美元平均匯率計,超過香港。這意味着深圳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華南地區經濟總量最大的城市。

2018年深圳GDP按美元平均匯率計,超過香港。這意味着深圳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華南地區經濟總量最大的城市。攝:林振東/端傳媒

刊登於 2019-03-04

#評論#元淦恭

(本文原發於微信公眾號「元淦恭說」,原標題為《香港的今天,會不會是深圳的明天?》,端傳媒獲作者授權轉載。)

日前公布的數據顯示,2018年深圳GDP按美元平均匯率計,超過香港。這意味着深圳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華南地區經濟總量最大的城市,也第一次成為僅次於上海、北京的「大中華區」第三城。

距離3月5日還有不到一週(編註:今天是3月4日,但此處保留原文)。四十年前,1979年3月5日,國務院批覆廣東寶安縣改設深圳市,要再過一年半,1980年8月26日,深圳經濟特區才告成立。滿打滿算,深圳還未滿四十週歲。在不到四十年裏,深圳從一個南海邊的小漁村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第三大都會,它的「奇蹟效應」,全世界都看得見。

深圳的「高光時刻」

單就經濟發展而言,深圳一直被視為中國的第一「模範生」。和北京、上海相較,深圳有發達得多的民營企業,誕生了華為、騰訊、比亞迪等一眾本土明星企業,上市公司總數高居全國城市之冠。這些明星企業素來以高薪著稱,也讓深圳成為一片「淘金」的熱土。

和廣州、杭州等強勢省會相較,深圳擁有「經濟特區」的政策優勢,也是和北京、上海並列的三大全國性金融中心之一,存款餘額、金融業增加值等指標長期穩居全國第三,深圳證券交易所和一系列銀行、證券、保險機構的聚集,乃至與之相配套的會計師、律師等專業服務機構,使深圳擁有了一大批任何其他省轄市都不可比的龐大的金融「金領」。

和臨近的香港相較,深圳除了金融、地產和貿易,還有相當堅實的實業基礎。深圳的製造業產值和利潤都是全國城市翹楚,還有相當發達的IT產業,這些產業部門在香港幾乎已無立錐之地。

如果再加上濱海的宜人氣候,綠樹成蔭的城市風貌,以及「來了就是深圳人」的開放和包容,誰人不說深圳就是中國最好的城市?

香港極高的房價收入比,龜縮的居住面積,全球之冠的基尼係數,讓這座城越來越不再是普通人的「夢想之城」。
香港極高的房價收入比,龜縮的居住面積,全球之冠的基尼係數,讓這座城越來越不再是普通人的「夢想之城」。

「獅子山下」的香港夢

從任正非到王石,從馬化騰到王傳福,深圳一直是個「造夢」之城。「深圳夢」就是「中國夢」,它象徵着中國人或是白手起家,或是長袖善舞,可以做成多大的生意,實現多大的夢想。

這和三四十年前的香港,何其相似?!

上世紀七十年代,香港街頭流傳的,是羅文的《獅子山下》。

「我哋大家 用艱辛努力寫下那 不朽香江名句」。

人人都知道,就連香港首富李嘉誠也是靠賣塑料花起家的。在那個年代,只要胼手砥足,付出汗水努力,就能夠實現「香港夢」。那時候的香港,房價沒有這麼高,階層沒有這麼固化,製造業部門還很發達……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今天的香港,雖然GDP已在京滬深之後,仍是和紐約、倫敦並列的全球頂級金融中心,中環的燈火依舊璀璨,拿GlobalPay的金領在這裏運籌帷幄,籌謀大中華乃至全亞太的業務。在金融、地產之外,只剩下酒店、餐飲、商超、旅遊等中低端的服務業態。

「東方之珠」,作為全球資源配置中心的成色並未褪色。然而,極高的房價收入比,龜縮的居住面積,全球之冠的基尼係數,讓這座城越來越不再是普通人的「夢想之城」。

前副市長的憂慮

深圳河的這邊,房價也早已是個繞不開的話題。深圳雖然建設用地遠多於香港,但市域總面積不超過香港的兩倍,常住人口也已達到香港的兩倍(亦即人口密度已接近香港),建設用地短缺的矛盾,在國內大城市中,無出其右者。

這幾天,一篇深圳前副市長張思平剖析深圳樓市的文章,流傳甚廣。他的文章指出,深圳已經是全球「最難買得起樓」的城市,高房價造成絕大多數工薪階層買不起房,高租金拉高消費價格降低中低收入者民生水平,惡化經商環境使製造業物流業面臨擠出產業瀕臨空心化,高房價讓青年成房奴降低深圳人才吸引力…… 這些話,句句在理,又句句扎心。

深圳的確是中國內地在經濟上最高歌猛進的城市,對於廣大已經在深圳「上車」的居民而言,房地產市場的飆漲更帶來巨大的財富效應。但是,一水之隔的香港殷鑑在前,深圳能趟得過「產業空心化」這條河嗎?

深圳有一個指標居全國主要城市之冠——非戶籍人口占常住人口的比例。2017年的成都,非戶籍人口占比11%;杭州,20%;北京,37%;廣州,38%;上海,40%。深圳的這一數字是65.3%。

深圳已經是全球「最難買得起樓」的城市,高房價造成絕大多數工薪階層買不起房,高租金拉高消費價格降低中低收入者民生水平。
深圳已經是全球「最難買得起樓」的城市,高房價造成絕大多數工薪階層買不起房,高租金拉高消費價格降低中低收入者民生水平。

這個數字長期以來是被正面解讀的。一個人能夠吸引多少外來非戶籍人口居住,是這個城市吸引力的重要標誌。從京滬穗深杭蓉六個城市的統計數據來看,似乎非戶籍人口比例越高,的確越發達。

但是問題在於,為什麼深圳的非戶籍人口比例還是比北京、上海高出巨大的數量級呢?深圳的落戶門檻在京滬穗深四個城市裏是最低的,基本只要是一個本科生,就可以在深圳落戶。如此之多的深圳常住居民「來了深圳,也不做深圳人」,原因很簡單,深圳的常住居民中,絕大多數是外來的農民工。

今天的深圳,已經出現巨大的分化。一邊,是和京滬港比肩的富裕群體,另一邊,是一線城市中罕有的規模超大的產業工人。隨着深圳經濟的持續「精英化」,相關的產業和就業人口果真能夠不外流嗎?

深圳和京滬穗差在哪裏?

中國城市中的規範就業,大體來源於四類單位。第一類是純體制內(公務員、教師、醫生、事業單位);第二類是國有企業;第三類是外資企業;第四類是民營企業。比較粗線條地看,企業的所有制屬性,和從業者的收入水平,有着比較直接的關聯。

我們按大面上比較粗地劃分,可以把國人的收入分為三個檔次。第一檔達到一線城市社平工資300%(目前多數一線城市社平工資在6000到7000元,超過社平工資三倍就是20000元以上),姑且稱為「金領」;第二檔在一線城市社平工資的130%到300%(大概一兩萬),也就是相對而言比較典型的「白領」(在「白領」中也算收入相對較高者,也包括少數高級技術工人等);第三檔,即一線城市社平工資左右或更低者,大體相當於「藍領」。(也有不少白領在這個工資區間,為方便表述,一概稱「藍領」)(本文討論合法公開收入,不進行其他延展)

這幾類人在從業單位的分布大致如下:

「金領」主要包括非銀金融、地產、IT等少數高收入行業的骨幹員工及以上;體制內單位(事業單位、國有企業)較高級管理者及以上;非高收入行業(即不含金融、IT等高收入行業)民營企業高級管理者;頂尖外企企業骨幹員工。

深圳的「金領」工作機會是相當多的,金融、IT、地產這幾個行業深圳都比較發達;其他民營上市公司數量也在全國城市中居於領先地位。
深圳的「金領」工作機會是相當多的,金融、IT、地產這幾個行業深圳都比較發達;其他民營上市公司數量也在全國城市中居於領先地位。

「白領」主要包括非銀金融、地產、IT等少數高收入行業的普通員工;體制內單位的大部分從業者;較優質外企的普通員工。

除了上述人士以外,其他人的收入大都在普通水平。

很明顯,深圳的「金領」工作機會是相當多的,金融、IT、地產這幾個行業深圳都比較發達;其他民營上市公司數量也在全國城市中居於領先地位。單看「金領」,深圳比肩北京上海,肯定是碾壓廣州的。

然而,如果看「白領」,情況就大不相同。我多次分析過,上海和廣州很顯著的特點是國有企業和外資企業地位吃重,而深圳國資和外資相對弱,民營企業較發達。

國資和外資在產業結構中扮演什麼角色,那是一個經濟學問題。但從薪酬福利角度來看,國企和外企總體比民企的薪酬高,這是不爭的事實。

除了金融、IT等個別高度智力密集型的民營企業以外,產業屬性等多重原因決定,大多數民營企業除了實際控制人和高級管理層,絕大多數僱員的收入都很一般。(杭州一直是中國民營經濟最發達、上市公司最多的省會城市,但長期以來高薪工作機會並不多也是這個原因,參見《阿里巴巴對杭州意味着什麼》)

但體制內單位(公務員、事業單位)、大型國有企業和外資企業就不同了。(相較於大多數民營企業)它們通常都有相對線性的薪酬和級別體系(為什麼外資和國企有,又是另一個很大的問題,這裏只說結論)。所以,這些機構產生了最大規模的「白領」工作崗位。

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白領」工作機會,都要比深圳多得多。就用一個最簡單的行業舉例——銀行,這是最典型的「白領」密集的行業,同樣是工農中建交這樣的大型國有銀行,在廣州就有省分行和市分行兩級,編制自然就比深圳多。寶潔、瑪氏這類傳統的外資快消品牌,一直以廣州為中國區總部,而在深圳,則是幾無分布(深圳當然也有不少外商投資,但大多是集中在生產環節主要僱傭產業工人而非管理者)。高等院校、中小學校、科研院所、醫療機構等事業單位,廣州和深圳更不在一個數量級上。

就實然而言,公務員、事業單位、大型央企的分支,和一個城市的「資源配置能力」「總部經濟聚集」「上市公司家數」等指標都沒有關係,也不是一個城市經濟效率的活躍因子。但在目前的中國,這些機構產生的大量「白領」就業機會,事實上是民營經濟替代不了的。(這一現象有深層次原因,本文不展開論述)

深圳除了大量的「金領」以外,「白領」的工作機會相當有限,整個城市的財富絕大多數是藍領創造的,而以農民工為主的「藍領」群體消費能力並不高。
深圳除了大量的「金領」以外,「白領」的工作機會相當有限,整個城市的財富絕大多數是藍領創造的,而以農民工為主的「藍領」群體消費能力並不高。

深圳沒有「護城河」

所以我們看到另一個數字,2017年,深圳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在全國城市中僅排在第七位,低於上海、北京、廣州、重慶、成都和武漢。根據目前武漢和成都披露的數字,深圳2018年社零總額仍將低於它們,繼續排在第七。

重慶常住人口三千萬,和其他城市沒有明顯可比性。深圳社零總額大致只有上海的一半,廣州的三分之二,和成都、武漢兩個GDP僅有深圳六成的省會城市在同一數量級甚至還略低。

個中原因,如前文所述,深圳除了大量的「金領」以外,「白領」的工作機會相當有限,整個城市的財富絕大多數是藍領創造的,而以農民工為主的「藍領」群體消費能力並不高。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工業高度發達的城市,天津、重慶、蘇州等純工業城市只漲GDP不漲收入的效應在深圳同樣存在,不過深圳金融、地產、IT等行業帶來的「金領」集聚效應,讓人們很容易忽視深圳「白領」整體規模遠不如京滬穗的事實。

深圳現在的房價,對「白領」的擠出效應已經非常強了,甚至連以員工盛產「金領」著稱的華為,也將終端總部轉移到東莞松山湖。深圳的國資和外資本來就相對不如京滬穗,如果不從事金融、IT等個別超高收入的行業,一般白領在深圳賺錢也不會比在武漢、成都這樣的二線城市多到哪裏去。

更重要的是,深圳還有另一個潛在的隱憂——沒有「護城河」。

北京、上海、香港的房價同樣很高。但北京、上海、香港有「戶籍附加值」。香港特區身份自不必說,北京、上海和戶籍綁定的大量的教育、醫療等社會福利,讓許多優秀人才寧可承受較高的房價痛苦指數,也要獲取京滬兩地的戶籍成為其常住居民。而深圳戶籍,沒有這樣的附加值。

相反地,由於深圳的教育、醫療等社會事業和它「一線城市」的地位不相適應,這既使深圳相對而言少了很多有相當消費能力的「白領」,也讓許多到深圳打拼的人對留在深圳這件事感到彳亍。如果考慮深圳的公共服務能力和水平,深圳比杭州、南京、武漢、成都這幾個強二線城市的「性價比」都要低。

深圳面臨的潛在挑戰,不僅是製造業和物流業的「產業空心」,還有「白領」崗位的相對稀缺和對「白領」群體吸引力的走低。

誰又知道十年後,深圳是補齊了所有短板的宜居之都?還是一個像香港一樣的城市——少數企業很厲害,少數人掙得很多,但對於大多數普通人,徹底喪失了吸引力。
誰又知道十年後,深圳是補齊了所有短板的宜居之都?還是一個像香港一樣的城市——少數企業很厲害,少數人掙得很多,但對於大多數普通人,徹底喪失了吸引力。

風物長宜放眼量

深圳有明媚的陽光,它的擁躉們會時常把這裏和舊金山灣區相比。粵港澳大灣區規劃的公布,更讓許多人津津樂道於此。

但深圳終究不是舊金山。

舊金山大灣區人口不過七百多萬,其中有16家世界五百強總部,其中絕大多數是全世界最頂級的科技公司。從薪酬水平和僱員規模上,深圳能和灣區的五百強企業大體對標的,也不過華為和騰訊兩家。

除了微軟和亞馬遜總部在西雅圖,美國幾乎所有的頂級IT公司總部都集中在大灣區,這才使灣區成為全球獨一無二的技術高地(當然也是房價高地)。而在中國,IT產業遠沒有這樣的集中度,北京、杭州、上海甚至廣州,都擁有相當多的技術人才。

超高薪酬的IT從業者佔深圳就業人口的比例,要比IT從業者在灣區就業人口中的比例低得多。這意味着,深圳如此之高的房價,在產業上的基礎遠比灣區薄弱;而在人才吸引力上,又遠遠不及灣區。

觀察創業史可以發現,除了少數的技術天才,大多數成功的創業者,通常都是在三四十歲有一定物質基礎之後再選擇創業。媒體上固然有許多「90後」創業者的故事,但今天大多數成功的創業者仍然是「70後」和「80後」。

對於「70後」和「80後」而言,深圳毫無疑問是「天選之城」。他們通過自身努力買房(甚至多套)完成原始積累,即使當時不在深圳在北京上海買了房也是好的。今天他們在深圳創業,因為深圳良好的市場環境、產業集群,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五年後,十年後,當「90後」到了創業的「當打之年」。揹負着重重房貸的他們,還敢毅然決然地離開大廠嗎?

十多年前,人們看到蘇州和長三角因台資外資北上的生機勃勃,擔憂着深圳可能會失去將來。意外的是,當年以「山寨」和「華強北」而聞名的深圳,因華為、OPPO、VIVO成為中國製造的金名片。

現在,人們讚歎着這個不足40週歲的城市的奇蹟。誰又知道十年後,她是補齊了所有短板的宜居之都?還是一個像香港一樣的城市——少數企業很厲害,少數人掙得很多,但對於大多數普通人,徹底喪失了吸引力。

深圳需要做的,還很多很多。而她需要邁過的這道坎,又何嘗不是這個宏大時代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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