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深度生死觀

疾病王國:自我改造

與其說我們的身體是人類掌握命運的證據,不如說,是展示科技和化學品的試驗場。一旦身體作為自我身份認同的根基被動搖,那麼它就成為這場域上的遊牧者,遊走在不同的時代審美中。

圖:許思慧 / 端傳媒

鍾玉玲

刊登於 2018-11-10

#疾病王國#生死觀

鍾玉玲,人類學碩士。曾任職編輯,業餘參與文藝活動策劃。現為人類學研究員,研究時代變動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生老病死,就目前而言,是人類必經的命運之路。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也無法選擇自己的身體。但人類從來不服輸,特別是在變幻無常的現代社會,只有確立對身體的自主權,才能從中獲得自我存在感。既然已經獲得掌控身體的主動權,那麼任何所謂天生的瑕疵都應該加以修改,從而變成心中想要的樣子。在這個時代,醫學技術的發達早已為雕塑身體創造出各種利器。身體,不再僅是承載着人的意識和機能的生物體,而是一副能夠隨時被修改的畫作、一個能不斷被更新的故事、一份隨意被打造的皮囊。

當我在ICU住院的時候,有天晚上,一名年輕的值班護士悄悄地從外面帶了一個女孩進來注射區。女孩緊緊地跟在護士後面,生怕會迷路一樣。那段時間我睡眠品質不高,很輕微的動靜都能察覺。當時已經是夜晚休息的時間,室內的光線也調暗了,我看不清女孩的臉,但我清楚看到她的雙眼包着紗布。只見護士在注射區拿出了一些藥水,為女孩拆開紗布,滴在上面,女孩開始啜泣。護士低聲地說着什麼,女孩忍着淚水,等藥水滴完,護士把紗布蓋好,就讓女孩離開了。我感到很疑惑,但並沒有說什麼。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只要是這個護士值班,我都會看到她帶女孩進來滴藥水。唯一的差別就是女孩眼睛上的紗布漸漸不見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

直到後來有一個晚上,這個護士值夜班,我睡覺之前她來幫我吸痰的時候,自己反而談起了這件事。

「你真的很勇敢。我經常告訴我表妹,你看人家生大病都不哭,你才動個小手術有什麼好哭的。」她自言自語道。

我不由地笑了起來,在寫字板上寫了一句,「我哭的時候你都沒看到」。

她的表妹,正是用紗布包着眼睛的女孩。原來女孩幾天前剛做完了割雙眼皮的整形手術,傷口經常有點痛,護士怕是發炎,就悄悄地帶她進來滴消炎藥水。

「我這個妹妹,從小就很怕事,長得也不怎麼樣。沒有什麼主見的,唯唯諾諾。這次聽說她要割雙眼皮的時候嚇了我一跳。說是怕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就割個雙眼皮,變漂亮點。」她接着說。

聽她這麼說,雖然有點意外,但也不稀奇。這就是一個以貌取人的世界,長得漂亮的人的確佔了很多便宜。為了爭取更多機會而整容的人,特別是女性,在生活當中數不勝數。可是如果每到一個人生折點都要往臉上動一下刀,那到最後,你怎麼跟自己的孩子解釋呢?

護士根本沒等我寫字回答就繼續說,「其實,這樣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我怕她到最後還是找不到工作。倒不如趕緊找個人嫁掉算了。」

錐子臉成為女孩標準裝備

人,生活在一個偽造的身體之下,這遠不是一個脫胎換骨,再世重生的過程,而是將身體和精神的完全割裂,甚至,讓自己忘記它們之間的關係。自從我們進入視覺稱霸的時代,外表就成為了現代社會的專制君主,人類必須臣服在她的腳下。各大雜誌封面、宣傳海報無不以面容姣好、身材傲人的美女來奪人眼球,電視電影熒幕上出現的都是一個個如芭比娃娃一般年輕完美的女明星,選美比賽上參賽選手都是美麗的代言人,連賣紙巾的廣告上,都是漂亮女孩的天下。

愉悅,正是這個時代的娛樂主題。我們在消費商品,社會卻在消費我們,它在營造出一個假象:這裏只有完美的身體,沒有醜陋的容顏;只有年輕、漂亮才是社會價值的主流,皺紋、肥胖、矮小等都是反人類的,應該拿去人道毀滅。其中肥胖被視為最難以忍受,它不僅是毀滅一個人外表的方式,也是展露個人好惡節制地進食的貪婪欲望。諷刺的是,人們把這種他人的審美桎梏視為自由和解放,樂此不疲地追逐日新月異的標準外表。

這種價值判斷對女性的影響尤為巨大。女人的價值只在於她的身體,其他什麼都不是。既然自然美可遇不可求,倒不如靠自己的力量尋找人造的美麗。從塑身節食、美容化妝到整形,女性將其價值內化後將這項美麗事業進行到底。美國曾有一名女子在十二年內整容四十四次,最終變成芭比娃娃的模樣。烏克蘭的母女三人都把自己整成芭比娃娃一樣完美。

根據國際美容整形外科學會近年的資料,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三個整容消費大國,僅次於美國和巴西。其中割雙眼皮、割眼袋、隆鼻、削骨、墊下巴和隆胸是中國六大最受歡迎的整容專案。由於近年受韓國明星的影響,錐子臉成為女孩標準裝備,削骨術成為熱門。

全中國整容消費產業的參與人數超過一億,其中六成以上是年齡在二十到四十五歲的女性,平均每人消費八千元人民幣。市場總產值達到五千億人民幣。赴韓國進行整容手術的中國遊客每年成倍數增長。如此一個欣欣向榮的產業,實質卻是用人命換金錢。在臨床手術上,割雙眼皮、割眼袋、隆鼻、隆胸這四項整容術的失敗率高達八成,其中削骨和墊下巴是最危險的手術,每年在手術中因失血過多而死亡的例子不勝枚舉。在過去的十年,中國整容手術毀總共掉了三十萬張臉。還有一成的整容者在術後因劣質的假體材料出現各種後遺症,有些隆胸者甚至最終被迫切除乳房。

顯然,即使我們有服裝設計師的美感和能力,但身體卻不是一件可以隨時被縫補再設計的衣服。我們可以利用各種科技手段鑄造完美容顏,但終究是抵不過時間這個敵人,任何人迄今為止,還沒有成功阻止或是暫緩它進攻的腳步。與其說我們的身體是人類掌握命運的證據,不如說,是展示科技和化學品的試驗場。一旦身體作為自我身份認同的根基被動搖,那麼它就成為這場域上的遊牧者,遊走在不同的時代審美中。

這樣想來,ICU那位護士說的話,既有道理,又沒有道理。她實質表達出一種掩蓋在整容術下的謬論,外表可以改造,但人的個性、意識卻不能被刀子割開。我們時刻活在社會空間的審美眼光之下,身體,成了一面鏡子,照射出他人對自我的判斷標準,但自我,卻消失在鏡子中,只留下靈魂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自我改造之戰

如果說整容術只是人類進行自我改造的街巷槍戰,那麼,性別改造便決然是一場向上帝宣戰的大革命。人,自出生起,性別已經被決定了:女人、男人或是由於染色體出錯而成為雙性人。在性別研究中,酷兒文化體現一種訴求,將人從生理學的界限中解放出來,性別界限是並非自然造物,而是社會與文化的構建,身體,應該生存在一個沒有界限的世界中。波伏娃也曾說,女人不是天生,而是社會造出來的。若加上發達的高科技助力,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更加理直氣壯:女人不是天生,而是外科手術和荷爾蒙造出來的。

許多人想要隨心所欲擺脫生理的束縛,克服性別障礙,掌握自己的命運,設計出具有個人獨特性別氣質的這件外衣,需要的必須是異常強烈和堅定的勇氣與決心,這畢竟不是割雙眼皮這樣簡單的手術,拆線就完成了,而是要長期注射激素,維持與外表性別相配的生理特徵。變性人通過改造獲得的性別,永遠處於未完成的狀態。

大衛·列布雷頓稱,「變性人的身體是技術加工的贗品」。我不反對人所做出的任何自我改造的選擇,但縱使變性人通過重塑自己的性別來反抗固有的主流文化,從而獲得自我認同的快感,這種模糊生理和社會界限的身體改造實質還是在社會價值的窠臼中,從未離開。更甚,它是在鞏固外表這個專制君主的統治地位。

在這個外表統治的國度裏,整容工廠裏生產出的人類都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分毫不差。走在路上,迎面而來都是長得和芭比娃娃和她男朋友肯尼一樣的男女,與其說這是一個童話的世界,不如是個超現實的空間。人最終成為自己設計製造的商品。還沒有等技術奇點(註一)到來時,機器人、賽柏格(cyborg)(註二)等佔領我們的生活,人,已經自我改造為具有統一化、標準化外表的生物。

如果真的是這樣,身體連同自我意識與個性一起正式宣告消失。這真是天大的諷刺,連上帝都要笑人類了。在奪回身體自主權的過程中,科技一直扮演着無害的助力者。這讓我不得不省思科技與身體之間的關係,而這背後還躲藏了另一個更大的支配者——科學(知識),它作為一種知識框架與型態,藉以日益進步的科技形塑我們對身體的認知和想像。原來對自我身體的改造就是要從自然中解放人類,奪取身體的控制權,彰顯人類作為萬物之靈的智慧,結果,卻是落得一地雞毛。馬蒂斯·范·博克塞爾(Mattijs Van Boxsel)(註三)曾說出一個達爾文沒有告訴我們的事實,癡愚,才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原動力。請容許我作出些許修改,癡愚,推動了人類技術的進步,但人類的思維,卻始終在原地踏步。

註一:所謂的技術奇點,是一個根據人類技術發展規律總結而出的觀點,由於技術發展呈指數級增長,可以預期未來的科技將加速發展,而一旦發生突破性事件,技術將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接近無限的爆炸式進步。

註二:源於「控制論」(cybernetics)和「有機體」(organism)兩詞的結合,「賽柏格」(cyborg)指的是機械部件和有機體結合的生物存在。

註三:馬蒂斯·范·博克塞爾,荷蘭著名文史學家,著有《癡愚百科全書》(De Encyclopedie van de Domhe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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