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出華沙了。」出租車司機是烏克蘭人,一年前才來波蘭,連連說為學波蘭語,英語已不利索。但形容起此行的去處,這位新移民的描述十分別緻——「你要去的地方,『自成一城』。」
目的地即是名為沃爾卡·科索夫斯卡的小村落(Wólka Kosowska,以下簡稱沃爾卡)。這裏離首都華沙市中心有20多公里,住有300多村民,並不惹人側目。往來人流大多匯入村中十多座批發商城,總共佔地近60萬平方米,內有超過2000家批發商,這個規模在整個中東歐都算最大,
當汽車駛下通向華沙的高速公路,目力所及彷彿是極普通的中國縣城,路邊小店門上的中文招牌尤其醒目:「張氏牛仔」、「漂亮女人」、「阿杰美髮」、「老黑超市」、「陳記土味館」。通向這片批發中心的主幹道兩邊有十多座商城。其中最大的一家名為「波蘭華沙中國城」,包括6座商城、3座倉庫樓以及一個招待所,總佔地40萬平米。而其他商城裏,出售的商品大多也是來自中國的便宜貨。匯集於此的廉價「中國製造」使得此地被稱為波蘭的唐人街(China Town)。
在很多國家,唐人街是大城市中心華人聚居、小商鋪與餐館林立的商業街區,但這個華沙市郊的「唐人街」則是圍繞批發貿易衍生出的社群。因為與華沙略有距離,普通人難得到此一遊。而常見於新聞的「黑幫」、「失火」或「非法勞工」字眼,也造成華沙人對此地的印象以「便宜貨」、「香煙和香水黑市」和「不太安全」為主。
問路
簡陋零散的街邊小店在道路兩旁見縫插針,但沃爾卡的核心卻是林立的大型商城。地產開發商未在這些大樓的設計上下本錢,每一座都不過兩三層高,覆着暗色玻璃,極為相似。大樓外留有寬闊的停車場空間,供進貨商人使用。停車場柵欄上張貼有巨幅海報,內容直白:將內褲褪到一半的女性大腿,廣而告之樓裏的內衣褲攤位;戴着墨鏡、西裝革履的男子照片,指向襯衣攤;印着巨大的黃色鴨子的則是玩具店。
一個普通的週二,瘦小、精明的中國陳姓商人在批發商城裏穿梭採買。十年前,他從西班牙搬到波蘭。陳老闆看到商機:「這邊(波蘭)生意好做,那邊(西班牙)中國人太多了。」那是2008年,加入歐盟4年後,波蘭終於被納入歐盟申根國,自此,它與歐盟其他國家的人員往來不再需要簽證。
「我來的時候,沃爾卡這邊剛剛開始。」如今,帶着兩個兒子和妻子,陳老闆已在波蘭各處開了4個雜貨店,最大的900平米、最小的也有500平米,「服裝、百貨……除了吃的什麼都賣」。他自己看的那爿店,離沃爾卡駕車單程六個小時。幾乎每個星期,他都來沃爾卡進貨。
走進沃爾卡的任一個商城,攤位工整劃開,每間幾十到幾百平米不等,商品層層疊疊摞在一起:服裝鞋襪紡織品、箱包首飾傢俬、電器五金玩具……樓與樓之間頗有些距離,樓裏的走道也寬敞,改良後的滑板車成了主要交通工具:在滑板上橫放一塊木板,就能在小小的車子上堆不少貨。有時,一排店鋪賣的是一模一樣的商品。不求好看,不求品牌,只求多銷。
製造大量商品再賣給外國人,這個簡單的邏輯是中國經濟騰飛神話的起點之一。沃爾卡的批發商城,便是砌起這個神話的其中一塊磚瓦。過去幾十年裏,中國廉價商品早已織起一張「低端全球化」的網,經由大量從中獲利的中間商,散播到我們能想像的任何一個角落:中東、非洲、南美、歐洲……
陳老闆來自浙江省青田縣,他在波蘭的十年也是青田人借「中國製造」的東風在歐洲各國擴張的典型經歷。青田離温州不遠,如今在海外打拼的青田人,也愛以温州人自稱。不過,比起以經商著名的温州商人,青田人更以1980年代末的「歐洲偷渡潮」為人所知。據青田政府2015年的華僑調查,青田的華僑人口已達28萬人,其中91%以上分布在歐洲。其中,過半的海外青田人都是偷渡抵達歐洲。
起初,這些「黑戶」只能混跡於餐飲和製衣、皮包等血汗工廠,賺取微薄工資,在陌生國家艱難生存。其中一些幸運兒,等到了所在國偶爾的「大赦」,才能獲得合法身份。
這樣的日子,在大批量廉價的中國商品湧入歐洲市場後,迅速改觀。包括青田人在內的歐洲華人社群趕上時機,進入從進口、批發到開店、練攤的每個環節,成為「中國製造」在歐洲的「中轉站」。類似於「波蘭華沙中國城」這樣的集散中心,雨後春筍一般地在意大利、西班牙、法國、德國等地建起,成為中歐貿易的產業鏈上關鍵的一環。
廉價商品的市場策略很簡單:薄利多銷。這意味着市場必須不斷擴大,幸而,歐盟本身也在2000年代開展了大規模的擴張,2003年加入歐盟的波蘭,引領中國批發商從歐洲東南向西北蔓延。
融合
「波蘭華沙中國城」1號樓是沃爾卡建起的第一棟商城。1991年,中國國企廣東粵海集團投資2500萬美元,建起這棟「波蘭展覽中心」,希望借華沙既靠近德國進貨口岸又靠近中東歐國家的地理位置優勢,展示中國製造的商品。
不過,在1994年開業後的十多年,展覽中心的生意都不好。當時,統領波蘭小商品交易的是設在華沙市中心十週年體育館的大型露天市場,名為「Jarmark Europa」。這裏聚集前蘇聯國家的商販、戰後因同屬社會主義陣營而移民到波蘭的越南社群、以及來自土耳其的商人。這些人被華沙人喊做「織布機」,就像如今來自青田的陳老闆一樣,他們在周邊國家的地攤、店鋪與華沙的露天市場來回穿梭。
53歲的華人吳榕早在1990年代就從江蘇南京移民波蘭,她在沃爾卡開設「華商服務」公司。業務範圍極廣,從公司註冊、會計、合同、居留申請到全套的法律諮詢都有。
「兩件事情帶熱了沃爾卡:一是華沙市中心的批發市場被端掉;再一個就是波蘭進了申根之後,在其他國家飽和的中國商人也乘機過來了。」吳榕出國前是英語老師,說話頗有條理,來波蘭後開過中餐廳、做過批發商,熟知沃爾卡這些年的變化。
千禧年後,變化如潮,波蘭即將加入歐盟、中國也將加入WTO。2002年,加入歐盟前,波蘭政府決定關閉華沙市中心不知税單為何物、充斥着黑市的露天市場。聚集在十週年體育館的越南和土耳其「攤主」,於是陸續搬到華沙市郊中國城寬敞的商場裏。這才有了現在由越南人投資的ASEANEU商城、ASG商城和ASEANPL商城,以及土耳其和越南合資的EACC商城。也是在2002年,國企經營的中國商品展示中心將股權轉給民營企業「香港金群」,「波蘭華沙中國城」2號樓建起;接下來,這裏以每年一棟樓的速度迅速擴張着。
「2000年在(中國)大使館的活動上,我問起在波蘭的中國人有多少,」吳榕回憶道,「使館說,當時有記錄的只有八百多人,現在再去問,已經有1萬多了。」很多從歐盟其他地方來沃爾卡做生意的中國人並不一定會在波蘭使館留下記錄,實際的數字一定更高。
陸續搬到波蘭的中國人中,除了聚集在沃爾卡的批發商外,也有很多是像陳老闆這樣的零售商,在波蘭各地開起小賣鋪,「如果說,波蘭沒進申根的時候,每300公里有一家中國店,那麼現在可能50公里就有一家中國店了。」吳榕說。
歐盟諸國中,波蘭是種族最為單一的國家,2017年,波蘭只有0.8%的人口來自別國,而且多是鄰國烏克蘭。多種族融合的場景並不常見,中國城是個特例。在中國城租賃攤位的批發商,一半是中國人,剩下多是越南人、印度人和土耳其人。來這裏採購的買家更多元,單看停車場的車牌就知道,除了波蘭本地人,還有來自捷克、匈牙利、愛沙尼亞、立陶宛、烏克蘭等周邊國家的商人。夾在中間的還有來打工的波蘭和烏克蘭勞工。
「買賣」這一世界語言,把截然不同的族群聯繫在一起,形成生意上激烈競爭、生活上彼此依存的「中國城」。對中國人而言,生活在沃爾卡,像是一半身在國外,一半卻在國內。有中餐廳中國超市、有越南人種菜來賣、有從泰國進口來的香米,「下班路上能買兩把香菜、一把葱。緩解對家鄉的思念。」吳榕笑道,曾有中國朋友覺得沃爾卡實在魚龍混雜搬得遠了一些,真走了卻捨不得這裏的中國味道。
式微
今天,沃爾卡迅猛發展的勢頭已經不再。偌大的商城,很多空間閒置着,也不乏關着店門打包撤退的商家。
午後,陳老闆在商城一間中餐館草草地吃完一碗麪,這天的採購差不多結束。聽我提起商城裏客人不多,陳老闆瞭然於心地說:「昨天,外頭有人查税。」波蘭政府這番查税從2017年底開始,半年多還沒收手。商場外頭的主路就一條,税務總局的警車盤踞在路上,路過的車子很有可能會被突擊檢查。
薄利多銷的策略有兩層,當無法多銷時,薄利便會主導競爭。從逃稅漏稅到超低薪或非法僱傭勞力,持續壓價是這一行當的主要競爭辦法。
根據歐盟法律,貨物抵達一國港口後,可以由卡車運往其他國家清關。中國來的集裝箱大多從德國漢堡進入歐洲,接着被送到英國、斯洛伐克、捷克、法國和馬耳他等國過關。池子越大,越可以找到漏洞躲避關税,這也是低價中國貨出口歐洲時常見的做法。
2017年3月,歐洲反欺詐辦公室(OLAF)徹查2013年至2016年之間所有從中國進口的紡織品和鞋類的報關單後,發布一項大型調查報告。報告顯示,多年來,英國海關的疏忽最為嚴峻,直接導致歐盟損失近19億歐元的關税;斯洛伐克、捷克共和國、法國和馬耳他也累積損失超過3億歐元。
進口至歐盟的貨物從一個成員國運往另一個成員國時,進口商只需要在最終的目的地國家繳納增值税。反欺詐辦公室的調查發現,從中國進口的貨物常常在運輸過程中就「消失」了,增值税的繳納也就無從談起。這一過程中,歐盟損失的增值税達32億歐元。
這份調查督促歐盟成員國採取行動,反欺詐辦公室新聞處告訴端傳媒,在捷克、馬耳他和法國,海關官員開始親自檢查集裝箱和檢查申報文件,目前利用低估價值而躲避關税的案子迅速減少。
波蘭政府對於沃爾卡的「灰色地帶」長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在保守派政府上台後,這一切發生了變化。2017年3月1日,波蘭政府成立國家税務總局(KAS),優先目標就是減少逃税和提高徵税效率。而整治沃爾卡,則是税務總局「新官上任」後,點燃的第一把火。
2017年12月,波蘭對沃爾卡的假發票或無票銷售展開了大規模稽查,一時間沃爾卡幾乎無人敢去。波蘭財政部打擊經濟犯罪司司長傑基茨(Piotr Dziedzic)對波蘭媒體說:「崇尚自由貿易和程序從簡的年代,波蘭缺乏(整頓沃爾卡)的政治意願……但是波蘭政府不會再缺席了。」
一旦放棄非法渠道,以無限競價去盈利的商人,其實就失去了淘金的空間,有的甚至便交不起鋪位的租金。吳榕目睹過許多這樣的例子,「要是真的正規開發票,利潤就要上繳掉很多,就沒得賺了。」
事實上,沃爾卡的下坡路,早有端倪。
波蘭律師埃娃(Ewa Kacprzak-Szymańska)曾給沃爾卡的移民處理過工作簽證和居留事宜。據她觀察,「早在税務管控之前,歐美國家自2014年烏克蘭戰事開啟的針對俄羅斯制裁,沃爾卡損失了很多對俄羅斯的生意,那時就關了一大批店。」更早些,遇到偷税和偽造税單的越南黑幫團伙被警方逮捕的時候,沃爾卡也會遭到直接衝擊。
聊起在批發商城裏做買賣的各路商人,吳榕歎道:「中國人把國內的很多壞習氣都帶在身上,不講信用,不服氣繳税,沒有公民或者法制的意識。」
冬
「在國內生活,這種東西都已經見不到了吧?說得不好聽一些,有點垃圾貨的意思。」
中國城副總經理王琪的辦公室設在中國城1號樓的西北隅,窗明几淨,鋪着光溜溜的大理石。王琪1980年代來波蘭留學,雖然在此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對中國的變化依然敏感。
中國當然還能找到這樣的商品,只不過,中國早就不願意再讓這樣的商品為自己的國際形象代言。
早在1998年,以改變「中國製造」的負面形象為噱頭,英國廣告公司「上奇」曾在上海推銷過「Brand China」(中國品牌)的概念:就像「日本製造」從粗糙廉價向精細高品質的成功轉型一樣,「中國製造」也能夠做到。
2018年,「中國製造」四個字後頭,已經由中國政府主導,重筆落下一個「2025」。啟用這樣一個遠近恰當的年份做註腳,以「創新」、「質量」、「綠色」和「人才」為關鍵詞,「中國製造2025」描述的是對成為世界強國的憧憬。中國製造業許下這個激進轉型諾言的同時,也在急切擺脱「垃圾貨」的形象。
數據在支持這一變化。中國在全球服裝出口中所佔比例持續下降,從2014年38.8%的峰值到2017年的34.9%;與此同時,在中端高科技產業,中國的全球份額在上升,2016年達到了32%。《中國出口在向價值鏈上游攀升》、《中國製造擺脱廉價形象》才是「中國製造2025」願意見到的新聞頭條。
隨著國內勞動力成本的上漲,大批勞力密集的工廠遷往東南亞國家,中國製造業從低端往中高端的「升級」,不只是在追隨政府高舉的旗幟,也是低端製造業危機下必須的轉型。
傳統的零售業同時經受着電商衝擊,越來越多的全球消費者學會了直接從中國製造者和商家購買商品,中間商或許是第一個被拋棄的角色。2018年初,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法律社會學博士生遊天龍在義烏調研電商發展,他說:「跨境電商就是一個取消中間商的過程。新一批的電商完全沒有和中間商打交道的經歷。」
嚴格管控、電商崛起、製造業轉型……遠在波蘭的中國商城面臨的各種壓力,也影響著低端中國製造的上游:義烏。2016年,義烏小商品城把「首個海外分市場」的稱號遞給了波蘭華沙中國城。藉着「一帶一路」的重點項目,也即名為「義新歐班列」的國際鐵路聯運班列(從義烏往西,經新疆進入哈薩克斯坦,徑俄羅斯、白俄羅斯、波蘭、德國、法國抵達西班牙),因着這條班列,華沙中國城順着義烏被劃入了「一帶一路」的框架之中。
「一帶一路」許諾的鐵路直達比傳統的海運快上許多,但成本卻居高不下,這對本就「薄利」的低端商品出口,吸引力很低。2017年,中歐班列(義烏)市場運營方義烏市天盟實業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馮旭斌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說,「自2014年開通中歐班列以來,以往去程主要運輸義烏小商品,如今,僅30%的貨源來自義烏。」今天,火車上搭載更多的是電子配件、名牌服裝、高檔面料等的中、高端商品。
彷彿一夜之間,人人都在努力擺脱「低端」二字的限制。
波蘭人艾瑪塔(Marta)把波蘭食品賣到中國,再精挑細選中國產品進口波蘭。她對兩邊的情形都熟悉,對沃爾卡的衰退也早有耳聞:「沃爾卡就像義烏,但波蘭經濟發展迅速,很快會成為發達國家,不再需要這樣的商品。」
艾瑪塔常居上海,提起沃爾卡,語氣裏帶着陌生,「你應該去華沙看看華為、Oppo這些科技公司的辦公室。」
下午四點,沃爾卡的商城快關門了。帶着外賣餐盒的滑板車還呼呼地在攤位之間穿梭着。一些還未吃中飯的商家,取出電飯煲下些麪條;好些店裏都是一家老小,隔着店鋪招呼着吃飯,像是鄰里串門。搬貨的工人也在角落歇下,下會象棋。最放不下心的是那些剛剛上了冬裝的店鋪主人,波蘭的冬天還沒到,要是今年又是暖冬、要是十月份的天還不夠冷,這些冬裝可就都走不掉貨,最後又得跳樓價。
又见这种标题,难道对于中国人能看得懂的故事,除了“低端制造”就感知不了别的吗...
我了解的各地中國商品集市的故事都很相近呢。這條路不持久,一方面是中國商家之間的過度價格戰,一方面是規模做大後政府和民間的關注(有的地方還發生過反對中國貨的暴力事件,如西班牙、俄羅斯等),還有就是跨境電商的迅猛發展。不過所謂升級不容易,目前還只是停留在個別有品牌的電子商品。
非常有意思,與我在布里斯本觀察到的中國城現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