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誠正中學之前,需要先寄物,所有通訊產品都必須留在外頭,通過感應門,有一整片反光金屬牆——鏡子在這屬違禁品,這面金屬牆的「反射」,將是少年們入校前最後一次清晰的自照。問他們怎麼刮鬍子?有人說用手摸,有人透過鐵製水杯反射自己的臉;偶爾上課會播放影片,DVD光碟片可充當鏡子。站在籃球場,抬頭看得到天空,但周圍纏繞著鐵絲網;建築物看似跟一般校舍沒兩樣,每個玻璃窗外都有鐵柵欄,而每一扇門都仔細上了鎖。
第一次到訪誠正中學是在夏末的午後,走廊中間放著乒乓球桌,熱浪襲來,少年打著赤膊揮拍。走廊盡頭是小巧的禮堂,十幾個少年們正在推動道具,在差事劇團老師的指導下練習走位。尋找受訪者比想像中困難——未成年的受訪者,必須找到父親或母親簽署同意書。只是,有些少年的父母還在坐牢、有的跑路、有的在國外,有的失聯後不知去向。校方最後協調了3名滿18歲的少年受訪。成年,意味著他們開始要對自己的生命全權負責了。
「就是因為她,我想好好讀書。」
差事劇團正協助少年們排練,身為主要角色的阿凱不能離開太久。剛滿20歲的阿凱是班長,人緣極好,講話有條理,臉上總是帶著笑容。他因詐欺罪進入矯正學校,到今年9月為止,在誠正中學待滿兩年,如今已是自由身,可以離校。但他卻說,想等到和雲門舞集、差事劇團合作的演出告一段落,才要離校,自願留下來陪伴大家走完。
他們演出的故事劇本是由所有人的生命經驗串起。幾乎每個人都跟家裏關係不好,想藉著演戲,讓來觀賞的家人知道自己的感覺。「有些話同學不敢自己講,」阿凱說,若有這種情況,他就把那些台詞撿過來,經由他的嘴巴講。
「我不愛讀書,高中唸一唸就休學,沒有錢也不能玩,看到朋友怎麼都有錢,他直接找我去做(詐騙集團)。其實就像演戲,做詐騙集團,要把自己當客服人員,也會有講稿,最開始的類型是『請問是某某嗎?我們偵測到你的手機有異常。』」阿凱說:「聊一聊就開始問他,是不是身分證有掉過?再引導他去報案。再換一個人跟他講,那個人就是假的警察,電話最後再轉到假的檢查官。我們騙大陸人,會刻意學他口音,很像演戲……。」
說起來真的很像演戲。這些說詞長達7頁,一定要背熟,不背的話,會來不及回應。工作的週期介於2到3個月之間。他的工作歷程從印尼開始,在雅加達斷斷續續待了2年,和同夥們住在一棟還不錯的別墅。上班時間是早上8點到下午5點,晚上還要開檢討會。
檢討什麼呢?他表情嚴肅:「檢討為什麼這個人會覺得我們是詐騙集團?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就會開始討論話術。」「到了後來,我聽聲音就知道好不好騙,高學歷很好騙,他們都覺得自己很聰明,不相信自己會被騙。」
過不慣那種在國外隔離的生活,阿凱後來因為其他案子遭到保護管束,也無法出國,乾脆留在台灣。當時他已經驗老道,主要負責帶人。他招募到12個人,都20幾歲,年紀都比阿凱大,但阿凱是組長,公司幫他們租了一棟大樓的一整層,所有人吃住都在這個詐騙機房裏。2016年某個中午,他出門幫大家買便當,車子剛進地下室,就被警察包圍了。
阿凱的「公司」薪水結構簡單透明,打電話的基層每個月底薪2萬(新台幣),另外可以從騙到的錢裏抽6%。至於他,是「主管階級」了,直接拿業績的一成。失風被逮的這次,13個人在一個多月內,已經騙到400多萬人民幣(約新台幣1780萬元、港幣450萬元)。
進誠正中學後,可以填志願、再分發。阿凱學的是汽車修理。進學校之後,反而起了想好好讀書的念頭。
「關也是關,不要浪費,要利用時間,不能玩。」他笑著摸摸自己剃得短短的頭,「前面都讓我玩完了,現在沒時間玩了。」「喝酒、吸毒什麼都去,有多少喝多少,都喝烈酒。」「可是我也不喜歡喝,我是喝氣氛,不是喝酒。我想讀書了,出去要把高中讀完。我跟雲門、差事的老師聊天,大家都有出國經驗,不一定是讀書,就是出去體驗生活。我也想出國看看。」
阿凱低頭,望向自己的刺青。整條腿刺滿鯉魚、招財貓、不倒翁,日系的鮮豔風格,據說都是為了招財,另一條腿則只有線條,尚未著色,因為還沒刺完,就被抓了。他說自己總是跟同年紀的人做不同的事,同學讀書的時候,他在外面跑來跑去;同學們如今都要出社會了,他才準備開始讀書。
與別人比較,阿凱的支持系統相對完善。一開始他先待在台中收容所,爸爸每天千里迢迢趕去罵人,每天罵,還是每天來看他。媽媽先是一直哭,不哭之後,持續不懈地來看他。在這兒,一個禮拜可以寄一次信,他通常寫兩張信紙,跟家人分享生活。被關之後,少了日常摩擦,和父母的關係反而變好了。
進誠正的少年們,與女友的分手機率是99%。阿凱和女友從國一交往到現在,已經8年,女友幾乎每個禮拜都來看他。如果點開阿凱幾乎是棄置狀態的臉書頁面,會發現女友在各個重大節日、阿凱的生日,都會上去留言,當然,沒有人會回應。阿凱有點靦腆地說:「第一次關,不知道關多久,叫她不要等我,她說沒關係,她等。我會寫一些肉麻的話給她,有跟她討論以後的生活,就是因為她,所以想好好讀書。」
「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了」
相較阿凱,阿龍的「事業組成」比較複雜。初見阿龍,很難忽略他一身的肌肉線條:這是連續兩年參與雲門舞集訓練的「成果」。
阿龍和阿凱同年,今年20歲。他在15歲出來「做事」,看到朋友賺錢很快、工作時間彈性,就加入販毒行列。他的「商品」主要是K他命和咖啡包(混合多種毒品的新興毒品)。阿龍也做酒店經紀,他說自己有個職業堅持:「小姐一定要年滿18歲,我不想做傷天害理的事。」訪談阿龍時,旁邊有人插嘴,問他會不會自己「試小姐」?他大聲笑罵:「道德!道德!要有道德好嗎!」
他不避諱談毒品。「我國中就有吃藥,不知道哪來的,偶爾大家這樣玩。高中愈吃愈大,後來乾脆拿一批K他命放家裏。」「你問我有沒有藥癮?國中那時候我當然會說沒有,就是習慣。現在回想,那就是上癮了。」
談起年少時的算計,阿龍說得直白。他說,「藥」雖然很好取得,但風險太大。他評估過,無法承受賣藥被抓到的風險,決定「轉換跑道」。主力轉向職棒簽賭後,一個禮拜就可以賺將近5萬(新台幣,下同),錢來得很快。他是獨生子,賺到錢就給爸媽。一開始媽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坦誠以告,媽媽聽完只說:「你不要躺著回來就好。」
一開始,阿龍只是小小的「代理」,做久了升「總代理」,後來就變「股東」了。「有一次我忙到天亮才回家,很想睡覺,把車停在地下室,從後車廂拿出剛收的27萬元,沒東西裝,就是一綑橡皮筋,雙手拿著。我爸剛好回來,他就看著錢,再看著我,問我哪來的錢。我回:『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阿龍說。
千算萬算,後來被抓不是因為簽賭,還是因為賣毒。 「被抓還比較放鬆,有一種,終於被抓的感覺。」阿龍說:「我不想過那種日子了。」
他又談到自己的家庭。從小學六年級開始,阿龍就覺得賺錢很重要。「家本來開計程車行,中間出了差錯,周轉不靈,看著爸媽到處去借錢,到處看人臉色。」阿龍很早就把養家當成唯一任務,業績最好的日子,月收入50萬都不是問題。
算算,阿龍已經被關了3年。在這期間,他終於可以不用擔心家中生計,回頭想想自己。今年9月雲門表演結束,剛好期滿離開。阿龍這麼打算著:出去之後,要去考獄政機關的公務人員。
「考3年試試看,考不上我就去當兵。讀書對我不難,我只是不想讀,看到書就想睡。但是我會逼自己堅持去做這件事,你想要有好的生活,一定要逼自己。」阿龍又說,「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錢萬萬不能,賺錢還是很重要,只是賺到錢,也要有家人在……。」
沒有刺青的少年
在這兒,少年們的身上常見多處刺青,那是帶來安全感的武裝。皮膚白皙的阿璿同樣剛滿20歲,是少數身上沒有刺青的少年。與其他人的狀況不同,他有好幾個案子纏身。因為想讓家人過好日子,經由朋友介紹,他從國中就開始「打電話」。那是2012年,在台灣,電信詐騙不若如今「盛行」,民眾受騙率極高。他也說自己操作嫻熟,「5個可以中3個。」。
「每次工作3個月一期,(都在)一個房間,我被帶去大陸,待得比較久的是廈門,那次待了六個月。」他語氣平淡地談起犯罪模式,「主要(詐騙)內容是『網路拍賣設定錯誤』,會連續扣12期費用,讓客戶匯錢給我。一期3個月,我最多賺200萬。會存起來、給家人,也有自己花掉。」「說是跟朋友投資的錢,家人也不相信。」
阿璿從國中開始做電信詐騙,做了3年左右被抓。另外,他還有毒品案在身,保護官最後決定讓他接受感化教育。
他怕被關。「聽到消息就跑路,一路跑去高雄,覺得離北部的家比較遠,在高雄還是做詐騙,結果集團被破獲……,」他回憶,當時的女朋友知道警察在找他,一緊張,就把他供出來。
「我爸媽很傷心,有檢討他們自己。他們對待我哥很嚴格,以為我也可以適用,哥哥不反抗,但我會。我有考上大學,原本想出去讀書,結果其他案子被判刑。」「我現在關的是少年犯罪的部份,」他平靜的解釋,「成年犯罪還沒關到,到時候要轉監所,再關2年6個月……。」
算算,再關2年半,阿璿出來的時間,差不多就是同齡人大學畢業的那年。交談到最後,他的語氣仍然沒有起伏。訪談結束,他順從地依照攝影師的指令擺出姿勢,拖著腳步走回寢室。長官開鎖,他進房,鐵門再度關上。
「破少年」們
在誠正中學,每一天都差不多,規律整齊、簡單安穩。今天如同昨日的複製貼上。6點20分起床,整理內務,刷牙洗臉,小號,7點點名,坐著等吃早飯,吃完等寢室開封,出去上課,中午11點半收封,回房吃飯,午休,開封,下午2點上課,下午4點10分收封,洗澡,洗衣服,吃晚飯,點名,6點開始自習,做運動,7點看電視,點名,9點上床睡覺。
2年前,台灣好基金會獲得教育部與法務部矯正署的支持,台灣好基金會執行長李應平找來雲門舞集、差事劇團,加上校長顏弘洺與訓育組長江仲敏的全力配合,在誠正中學推動「逆風計畫」,將藝術教育帶進校園。
「校長說,不要以為我們可以帶來什麼,什麼都不會留下,最後他們會回去原來的樣子,不要想得那麼偉大。」
逆風計畫的第一年,師長們覺得要讓孩子跳舞根本是天方夜譚。因為大部分的少年都是「破少年」——他們的身體實在太差了。
台灣的青少年犯罪在這10年有巨大的改變,江仲敏回憶,「10年前詐欺犯罪進來的比例,詐欺不超過10%,主要是竊盜。現在進來的,詐欺佔了35%。黑社會是辛苦錢,沒有人要賺,搶劫刑責重,所得也不一定高。台中以北詐騙多,台中以南毒品跟酒店經紀比較多。」「以前最常判去明陽中學的是強盜罪,你看現在誰要這樣?『投資報酬率』太低了,刑責又重,他們寧願去詐騙集團就好。」
執行計畫第一年,少年們都太虛弱,有幾名少年狀態萎靡,可能處在毒品戒斷狀態,被欺負了,還無法還手或回嘴。不僅是因為毒品,他們還可能在室內久坐打電話,這些都導致極差的體能。
雲門教室研發長謝明霏回憶,初次抵達誠正,校長就給他們震撼教育。「校長說,不要以為我們可以帶來什麼,什麼都不會留下,最後他們會回去原來的樣子,不要想得那麼偉大。」
謝明霏待不到一個月,就明白校長在講什麼了。「校長不是沒血沒淚,其實是我們無法對抗現實環境跟原生家庭,他希望我們在教學上可以更沒有包袱。」「出去之後,很多少年連下一餐都不知道在哪?要面對生死存亡時,他是不會想到藝術的。」
謝明霏又說:「不過至少在他生命裏,有這樣一段時間,過了不一樣的生活。有機會跳脫的人,才比較有可能回頭看這一段。我們希望陪伴他們走得更久一點,走得深一點,讓他們定型之後,走得比較穩。」
最後,不善言辭的他找到表達方式——把所有人擁抱了一輪。
雲門的教學理念是希望每個孩子都被看到,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進步」,而不是去和別人比。只要和少年們談話,就不難看出他們在過往的學習受盡挫折、不擅唸書,被家庭與學校放棄。接觸雲門,可能是某些少年人生中第一次被鼓勵。
「訓練過程很痛苦,鍛鍊你的身體、心智、耐力,他們在學習上可能有過挫敗,但是身體真的是『有練就有』。」謝明霏說,在練習之外,少年們會寫練習週記,不一定都談課堂的事,可能會寫自己的家庭、說起某個心中的結、對父母某些時刻的不體諒、某個成長階段秘密的傷口。雲門的老師都認真回應,回答的篇幅甚至比少年的心得還長。
雲門舞集把在外上課的慣例帶進誠正中學,每回練習結束,一定會跟孩子擁抱。少年們起初不太適應,身體僵硬,有些少年可能這輩子沒跟人擁抱過,甚至有人到這個環節就會逃跑。有一名少年,始終無法在眾人面前講話,就連今年9月的發表會結束,輪到他分享時,大家便主動跳過他,不讓場子尷尬太久。最後,不善言辭的他找到表達方式——把所有人擁抱了一輪,用身體去傳遞他的感覺。
隨著課程推進,少年們的身體跟心靈,彷彿慢慢被打開了。
整個社會都要負起責任
過去的少年們不想要看這個世界。畢竟都是些不快樂的事,為什麼要看呢?
去年差事劇團演出的男主角,是個木訥害羞的少年,練過拳擊,第一次演戲就非常出色。差事劇團在誠正中學提倡戲劇集體創作,有次讓少年們畫出他們對「家」的想像,眾人都畫房子、家人,這個少年畫了小河、草原,滿滿的大自然裏,就是沒有人。他說,只想過平淡的生活。後來,他果然在舞台上閃閃發亮,台下卻沒有家人來看他的演出。他心想,可能是家人還沒原諒他吧。
有時也未必是家庭的關係。差事劇團的執行製作蘇泓賓曾經在毒品防制中心工作3年,遇過最小的個案是12歲,在網咖等朋友的時候,有一群哥哥們來,拿K菸給他抽,他就抽了。媽媽跟他去少年法庭上課,說家裏狀態很一般,哥哥、姊姊都沒有吸毒或其他犯罪紀錄。
蘇泓賓擔任今年誠正跟彰少輔(法務部矯正署彰化少年輔育院 )演出的執行製作,剛開始有點緊張,默默做自己的事。後來,他讓少年們放下心防,當他在舞台旁邊操作電腦,大家都會蹭去和他聊天。
「(少年)講自己為什麼會進來?為什麼犯錯?多半是家庭因素。爸爸喝完酒,會罵小孩這輩子就是來要遺產的。他已經18、19歲了,我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孩子,還是很無助。」蘇泓賓說,「或者有人的父親一直沒來看他,後來終於來了。小孩覺得自己跨出了很大一步,還寫了那麼多信,爸爸只邁出小小的一步,還是有抱怨……。老師安慰他,爸爸需要很大的勇氣才敢來。如果雙方都往後退,就不會有交集,可能你往前慢慢走,總有一天會接觸到爸爸。」
演出前一個月,在集體創作上碰到難關,拼接眾人的故事總有偏頗,有的人作為主線,有的就只是別人生命裏的配角。部分少年覺得參與感不足,一些人亦不想在舞台上演到過往吸毒或是詐騙的樣子,他們很想放棄。總彩排完,蘇泓賓理解一些少年們心中的委屈,主動對大家道歉,卻也拜託他們不要放棄。
演出結束,蘇泓賓偷偷哭了。少年靠過去,問他還好嗎?教學相長,角色似乎在一瞬間對調了。
蘇泓賓認為,少年體制的矯正教育並不存在「成功或不成功」,是社會大眾的觀念要有改變,而不是標籤化這些人。有時候這些少年會犯錯,並不是自己選擇的,是被生存所逼。其實待在誠正中學,對少年們反而安全——離校後,就要遭逢險惡。有人的爸爸在跑路,有的是媽媽賣藥被抓,有的販毒根本是「家族企業」。也有少年離校後無處可去,在校外逗留,校方發現後,把少年接回來洗澡吃飯,最後還是得送出去。
蘇泓賓很清楚,如果社會不給他們機會,他們只能回頭,或是自我了斷。他說:「有些少年出去後『過不去』,的確就自我了斷,整個社會都要負起責任。」
今年差事劇團的演出從誠正中學跨到彰少輔,也讓誠正中學的少年們帶著濃縮版本去表演,作為小型交流。台下的觀眾是彰少輔的師生跟家長,雙方行政人員都如臨大敵,未免多生事端,盡量不讓兩校的學生們有接觸。
依據法令,矯正學校的學生離校需要戒護,少年們戴著手銬腳鐐,一個綁一個,老師們看到那一幕都哭了,彷彿父母看見孩子犯錯的心碎。少年們平常跟老師們相處如同朋友,讓他人看見自己的狼狽,也在週記寫下慚愧的字眼。
不過,出去校外演戲,可以吃到外頭的便當,還是有種回歸社會的錯覺。少年們笑稱,在校外吃到的是「社會便當」。這天,他們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穿著戲服、甚至披著法官或是警察的外袍,「社會便當」捧在手裏,吃得格外開心。
「你去握住冰塊,給他溫度,會慢慢融化的。」
誠正中學校內負責逆風計畫的主要窗口是江仲敏。這所學校創立於1999年,他在2001年進入學校服務,一待就是18年。2010年,他和廣達文教基金會合作,以梵谷為出發點,讓美術老師引導少年們做自畫像。江仲敏說:「監獄為了戒護安全,沒有鏡子,當時用數位相機輔助,讓孩子畫下自畫像,才驚覺孩子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自己了。」「他們畫的自己多半是有頭髮的,現在的樣子反而是陌生的。」
江仲敏又進一步思考,如何捕捉真實的青春樣貌,為少年們留下紀錄?直到台灣科技大學建築系畢業的盧德真進誠正當替代役,除役後又回校攝影,在教室佈置出小型克難的攝影棚,執行了「逆風計畫」,這些流逝的青春才得以顯影。
信中的女人說,她弟弟也待過誠正中學,只要放假,她就會騎車去看弟弟。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說,弟弟已經在過「一般的人生」了。
今年七月,「逆風x顯影x進行式」在台北開展,呈現參與計畫的30名少年的影像。為了保護被攝者的身份,少年的臉孔以各種方式遮蔽。展覽地點特地選在誠品R79中山地下書街,不那麼正式,而是一個隨時可以穿越或停駐的走廊,是過渡空間,也如同這段歲月在少年生命中的狀態。展覽現場設置信箱,讓觀眾能夠寫信給少年。後來,主辦單位收到470封來信,其中一封,信中的女人說,她弟弟也待過誠正中學,只要放假,她就會騎車去看弟弟。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說,弟弟已經在過「一般的人生」了。
盧德真會進入誠正中學,完全是誤打誤撞。他本想去藝術文化相關的場所服替代役,卻意外分發進替代役的「四大金剛」:消防、警察、矯正、國防之一的誠正中學。起先,他的工作是支援各種緊急狀況與戒護,做輪班警衛,後來轉調總務處,負責改造校園空間。此外,他還負責「名籍」工作:他要辦理學生的進出校手續,以及法院公文。
「每個學生進來,都會有一本厚厚的『身份簿』,包含家庭背景、成長經歷、法院宣判文件。那一年都是我在管理,基本上我全都看過。通常會從訓誡開始,接著保護管束,最後一關才是感化教育,要有犯罪的傾象或行為才會走到這一步(進入矯正學校),通常這些少年的身上不會只有一個案件……。」盧德真從厚厚的身份簿中觀察,發現少年的轉變多數出現在國中。高風險家庭的孩子無人看顧,上課進度跟不上,也沒有被學校制度接住,有一天,少年就離校,不再回來。
盧德真逐漸明白,對這群少年而言,光是安全長大,就是困難的課題。許多少年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不是爸媽,是外面的朋友。成長期間,他們在朋友家到處借住,換過十多次工作,可能也弄不清楚對方有沒有觸法。有一人的父母早早不見人影,祖父母都過世後,他在山裏跟著山老鼠(違法盜採林木者)兩年,對方包吃包住,他與世隔絕。一日,山老鼠跑走了,少年只能下山。
「他們很早就沒有家庭支持,很早就離開學校出社會,以前那些表面上的朋友都沒有來看他們,家人反而會定期來看。」「有的孩子沒人來看,雲門的老師甚至像家長代表一樣,出席參加他們的畢業典禮,在裏面(誠正中學)都回到單純人和人的相處,沒有利益考量,這些都是少年們沒有過的經驗。」盧德真說,「我常常覺得,誠正的學生像冰塊,不是大家想像那麼暴躁,或是電影演的樣子。他們常常是沈默的,不外顯情感,像是外面有一張殼,防備心很強,不太讓人碰觸到他真正的面貌。你去握住冰塊,給他溫度,最後會慢慢融化的。」
矯正學校終究是集體意識的環境,藉由攝影,能夠將少年一一抽取出來。肖像如同鏡子,讓少年看到自己,不是被壓抑的、不是武裝的,而是更坦然,甚至更為理想的自己。盧德真從2016年9月底到誠正,2017年8月15日退伍,隔天就回來開始拍攝,拍照時間甚至比當替代役久。大部分拍攝時間他們都在聊天,談少年的人生,談對未來的想法,先建立關係,相機是最後一刻才拿出來的。
與少年們貼身相處兩年多,他覺得參與逆風計劃的班級改變非常多,因為戲劇和舞蹈課程,少年們的自信被重建。他說:「家人來看演出,這些曾經被放棄的小孩很有信心地站在台上,不見得是做什麼高難度的動作,純粹展現學到的東西。」盧德真看見,這一刻,學生變成家人的老師。
找到自己是誰
台灣好基金會執行長李應平是逆風計畫的重要外在推手,希望能細緻地去做好社會溝通。她說:「社會不應該用同情或包容去理解。其實重點不是發表,是前端的工作過程,讓這些孩子們打開眼睛,去聽別人的故事,看人家的表情。」
台灣好基金會努力和教育部、法務部溝通,計畫的重點不是少年們「會跳舞」或「會演戲」,而是由內而外展現出來的自信、定力,讓他們得到成就感跟快樂。
「在這個成長階段,就算是一般青少年都會有情緒波動,為什麼其他人能夠平安渡過?這些青少年多半家庭功能失調,沒有人帶著走,找不到讓他身心穩定的東西。錨下不去,從沒到尾沒找到過自己。我認為藝術是有幫助的,就看這個錨下得夠不夠深。」李應平說,「藉由藝術教育,找到自己是誰,那才是最重要的。」
計畫執行至今,少年們在練習上遭受挫折,為了讓身體跟得上課程,還主動去找書看,少年讀的是很應景的《囚徒健身》。訓練雖累,他們的學業反而進步,即使遇到挫折,仍然匍匐前進。
江仲敏感嘆:「我們常把『好』、『壞』貼上明確的標籤,這些沒有資源的孩子,往往就被分到『另一邊』,從此難有翻身的機會。好人家的孩子父母給你堅強的後盾,但這裏很多孩子的家長,都不是很好的家長……。」
依照少年事件處理法,少年案件執行完畢三年後,矯正機關應塗銷少年前科紀錄、抹除少年們這幾年的痕跡。因此,誠正中學並沒有「學籍」;該校和一些普通中學合作,少年們的畢業證書上,將印著其他學校的名稱。問起離校後的少年再犯率?江仲敏說:「法律規定強制追蹤是一年,超過一年就追蹤不到。如果犯罪沒被抓到,也不會算進來,所以會有黑數。大家都很愛拿數字出來講,我自己覺得沒有意義。」
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 給過去的我,曾經的你非常不懂事,但因為你的不懂事,造就現在成熟的我,雖然我很討厭你,但是謝謝你,因為這麼討厭你,才能讓我改變這麼多。給未來的我,當時的你應該過得更好、更棒了吧,但是別讓好日子沖昏了頭,想想過去的你,加油好嗎。」--摘錄自差事劇團演出場次,少年之一的口白。
九月上旬,逆風計畫舉辦第二年成果發表會。差事劇團的組別演出完畢,接著是雲門的發表會。這天是特別的日子,不僅是發表會的壓軸場次,更開放家長親友到訪。誠正中學一早就鬧哄哄,許多未曾出現的父母,都在這天現身。有些少年沒有家屬前來,差事劇團和雲門舞集的老師便坐在台下,讓少年不至於太沮喪。
有客前來,禮堂難得開啟了冷氣,其他班級的少年魚貫進場,現場有嬰兒哭聲、成人低語,彷彿是場普通的發表會。少年們神情專注,出拳、踏步、律動,在歡欣鼓舞的掌聲中謝幕。去年參與雲門教學的年輕老師也現身,抱著一個大紙箱,她說少年們肯定都沒收過花,然後取出一大束玫瑰,一一分發給少年們。
這天,不只是發表會,也是阿凱跟阿龍離校的日子,他們在這兒的紀錄即將被洗去,要重新回到社會,人生會重新來過。他們的父母都來到現場,看完表演後,準備出校,等待他們跑完離校手續的大地遊戲。江仲敏為了這天,準備了一罐泡泡水,本來想要一邊吹泡泡一邊送這兩位學生出校,但是他始終忘記拿出來吹。他領著家長們往外走,反覆叮嚀家長:「孩子們都長大了,不要用以前的方式對待他們,要關心他們,每天都要跟孩子說話。」
阿凱與阿龍辦完離校,他們沒有頭也不回的離開,而是以客人的身份,再次入校,想要好好地跟大家告別。禮堂的人群皆已散去,同學們圍成半圓,他們半開著玩笑,在眾人的起鬨中擁抱,順勢把全班都抱了一輪。來自班頭、來自老大身份的擁抱,對他們之中較為劣勢的少年是十分重要的;在這特別的一天,他們得以跟眾人手牽著手,一起喊加油——那是整個計畫過程中,讓他們最開心的時刻——感覺與所有人同在,不再被拋下。
真的到了離開的時刻,阿凱與阿龍踏出禮堂。少年們比出大拇指,將手舉高,他們大笑。那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意思是:「be a better man」。社會凶險,他們約定,心中仍要牢記: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後記:
阿凱和阿龍離校之後,立即就從臉書上重新復活。
阿凱不再寫信給女友了,他的臉書上開始張貼和女友的合照,如同一般情侶的溫馨互動。阿龍則很快回到舊日的交友圈,儘管在矯正學校裏待了幾年,外面的世界精彩依舊,他的臉書近況更新頻繁:在KTV包廂喝到滿臉通紅、跟朋友互相回覆各種性笑話,臉書上開始張貼「放款快速、利息低、一切免責」等借錢周轉訊息,並表示24小時之內,隨時都能提供「諮詢服務」。
某種程度上,誠正中學以外的世界,反而是停滯不前、完全沒改變的。也許對少年們來說,最艱難的部分仍舊是回到真實世界——社會是一面沒有加蓋的海洋,有的少年找到了燈塔,從此亦找到下錨之處;但願,那些仍需要隨波逐流的少年,在游累的時刻,能及時找到上岸的容身之地。
感謝小光用這麼真實細膩的筆觸描寫一個難以啟齒的故事。寫得真好。
大陆现在未满18岁的少年犯,要么扔进少管所,要么未满16根本不立案,恶性的故意伤害和强奸都直接释放,令人不安。
鏡子打破之後,就是利器。
“监狱为了戒护安全,没有镜子”
不太明白镜子为什么会影响戒护安全
台湾的少年犯罪改造比大陆的好多了,现在这边犯过错的少年还在少管所里蹲着呢。。。。。。
出去之後才是最辛苦的。
「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相信無法單靠少年一個人的努力。
很感動,恭喜每位在過程中找到自己的少年
後記都是有點殘酷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