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星戰電影到星戰計畫:一部科幻電影如何深深影響現實政治

幾乎是每一部星戰電影一上映,就會引來各方政治人物套用自已的政治理念在社群網站上發文,這到底是為甚麼?
星戰電影的尷尬處境更甚以往。因為不知怎地星戰電影中的許多人物和情境變成許多右翼人士嚮往的「烏托邦」。圖為2015年12月9日,蘇格蘭藝術家David Gillivers以星戰創作回應特朗普贏得美國總統大選。
風物

美國總統 Donald Trump 宣布成立第六軍種——太空軍,被新聞媒體戲稱為 Ronald Reagan 時代「星戰計畫」的「重開機版」。

雖然太空軍的涵蓋範圍還不太具體,但把太空軍事化並觸發新一波軍備競賽的氛圍確實是似曾相識的舊酒裝新瓶。用上星戰術語來形容,或可稱之為「The Force Awakens」(原力覺醒)。

1977年《Star Wars》(星際大戰)原來的動機,確實和反越戰有那麼一點關係,但導演 George Lucas 的初衷絕對無意左右政治議題討論這麼多年。那時候任誰都沒想到星戰宇宙會無止境地延伸下去,更沒想到這部科幻電影會在政治領域吹皺一池春水這麼多年。

史上最失敗的酸文

「星際大戰」這個詞彙帶來的直覺想像讓美國民眾更容易跨過心理障礙,接受偉大政府正要冒著打破恐怖平衡的風險、投入天文數字的預算,來研發一個不一定能成功的科幻裝置。

「星戰計畫」的原名叫做「Strategic Defense Initiative」(簡稱SDI,戰略防禦計畫),預計要運用各種尚未研發出來的未來科技來達成攔截蘇聯彈道飛彈的戰略目的。會被喊做「星戰計畫」並不是白宮的原意。

1983年3月23日,總統雷根在演說中宣布啟動 SDI :「接下來我要跟各位談的這個國家安全與和平的議題不僅非常迫切,也無比重要。迫切的原因是我已經立下決心要給21世紀的美國下一代提供一個新的希望。」

1983年3月23日時任美國總統Ronald Reagan宣布啟動「Strategic Defense Initiative戰略防禦計畫」。
1983年3月23日時任美國總統Ronald Reagan宣布啟動「Strategic Defense Initiative戰略防禦計畫」。

出現「A New Hope」(新的希望)這個詞彙真的純屬意外嗎?畢竟好巧不巧這一年正好是星戰電影預定的大結局《Star Wars: Episode VI Return of the Jedi》(絕地大反攻)上映的當年,更別提後來才被更名為「A New Hope」(新的希望)的第一部星戰電影正好在演說前幾週在HBO 頻道首播。

SDI 幾乎是在發佈的隔天就被語帶嘲弄地冠上「星戰計畫」的暱稱。民主黨參議員 Ted Kennedy 應該是最早用「星戰計畫」字眼來酸白宮的政治人物,但在野的民主黨日後對於這個衝動之舉後悔不已。因為大眾文化對於「Star Wars」這個詞彙的正面印象遠高過負面印象,根本無法達成詆毀的效果,反而讓 SDI 聽起來更酷、更厲害。

對白宮來說,這個暱稱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與其使用數千頁的科學分析和預算評估來做政策遊說,「星際大戰」這個詞彙帶來的直覺想像讓美國民眾更容易跨過心理障礙,接受偉大政府正要冒著打破恐怖平衡的風險、投入天文數字的預算,來研發一個不一定能成功的科幻裝置。

別讓 Lucas 不開心

他的孩子——星戰電影——早就已經變成全世界政治人物和政治運動參與者用來表現親民、妝點政策、提出議論的萬用工具箱,並成為世界上最早的政治迷因。

星戰計畫激起了美國社會自越戰議題以來熱度最高的輿論對立。正方反方透過筆戰、辯論、連署、國會作證等各種方式激烈討論這個國安議題。

超過十萬多名學者組成的反越戰團體「The 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憂思科學家聯盟)率先使用「Star Wars」這個詞彙在電視上播放反星戰計畫廣告,主張星戰計畫會激化衝突促成核戰末日。緊接著,由退役將軍領軍的政策遊說團體「High Frontier」(太空前線)也開始用星戰用語在電視廣告中反駁批評。

星戰之父 George Lucas 不開心了。Lucasfilm 先後向兩個組織提告,主張被告侵犯商標權、涉嫌不公平競爭並使原告名譽受損。

反SDI團體很快就撤掉廣告,但忿忿不平的正方拒絕下架廣告。「我們已經花了兩年時間試圖讓媒體跟批評者停止使用『Star Wars』來形容SDI,事實上我們的廣告就是為了努力改變這個錯誤的冠名,而將SDI更精確地陳述為『和平的防護罩』。詭異的是怎麼現在變成是我們被告?」被告 Daniel O. Graham 中將當時表示。

意外的是Lucasfilm敗訴了。法院認為「當政治人物、新聞媒體或是社會大眾信手捻來使用『Star Wars』這個詞彙來嘲弄或是表達他們對於SDI的觀點時,原告作為商標所有權人並無權主張禁止他們使用這個詞彙。」法院的理由是即便賦予這個詞彙在政治上或科學上的新意義,也完全不會影響它原本在娛樂產業和周邊商品市場上那個不可磨滅的鮮明意義,更無損於 Lucasfilm 的商標權。

法院特別強調,如果硬要求法院去審查非商業用途的各種各樣詞彙使用,會讓整個法院變成整個英語世界的書寫和口說語言的主管機關。

George Lucas於2012年以40.5億美元將盧卡斯電影公司(Lucasfilm)售予迪士尼,迪士尼亦立即計劃重啟《星球大戰》系列電影的製作。
George Lucas於2012年以40.5億美元將盧卡斯電影公司(Lucasfilm)售予迪士尼,迪士尼亦立即計劃重啟《星球大戰》系列電影的製作。

世界上第一個政治Meme

不用等到2012年賣掉公司,George Lucas 估計在這個判決出爐的剎那就已經瞬間覺悟: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他的孩子——星戰電影——早就已經變成全世界政治人物和政治運動參與者用來表現親民、妝點政策、提出議論的萬用工具箱,並成為世界上最早的政治迷因。絕地武士、銀河帝國、Darth Vader 這些字眼都變身成為大眾文化中的符碼,這些符碼乘載的觀點有沒有符合作者本人原意,生父 Lucas 早就已經沒有置喙餘地。

最好的例子或許是「Stormtrooper」(帝國風暴兵)。這支穿著閃亮盔甲的部隊在電影中原本是帶有法西斯色彩的角色,但從美國總統Barack Obama 到台灣副總統陳建仁,卻都樂意打開總統府大門迎接,徹底無視他們在電影中的負面意義。

幾乎是每一部星戰電影一上映,就會引來各方政治人物套用自已的政治理念在社群網站上發文。

剛剛過世的共和黨參議員 John McCain 則是在2000年與 George W. Bush 競逐共和黨總統候選人位置時,把自己形容為星戰人物 Luke Skywalker:「大家都看過星際大戰對吧?我就像是 Luke Skywalker 努力想要逃出死星。四面八方的火砲都對準我發射,每一個人都想致我於死地。比如 Engler 州長、Bush 州長還有那些參議員們。但我們絕對可以戰勝他們⋯⋯我們絕對可以贏得這場選戰。」

2008年 McCain 再次角逐總統,原本彬彬有禮的溫和右派為了打贏這場人生最後一次大仗,開始向極端份子靠近。媒體的評論則是:他以為自己是 Luke Skywalker,結果發現自己是 Darth Vader。

這樣的例子永遠舉不完。幾乎是每一部星戰電影一上映,就會引來各方政治人物套用自已的政治理念在社群網站上發文。逼得 Lucasfilm 現任東家 Disney 董事長 Bob Iger 不得不在《Rogue One: A Star Wars Story 》(星際大戰外傳:俠盜一號)上映的尷尬選舉年,急著放話強調該片從任何方面來說都不是一部政治電影,只因為網路盛傳電影中暗藏反Trump 訊息(Trump 本人的評論則是「垃圾電影一部!」)。

共和黨參議員John McCain在2000年與George W. Bush競逐共和黨總統候選人位置時,曾把自己形容為星戰人物Luke Skywalker。
共和黨參議員John McCain在2000年與George W. Bush競逐共和黨總統候選人位置時,曾把自己形容為星戰人物Luke Skywalker。

帝國:右翼人士的終極樂土

如今的國際政治局勢下,星戰電影的尷尬處境更甚以往。因為不知怎地星戰電影中的許多人物和情境變成許多右翼人士嚮往的「烏托邦」。

「Anakin Skywalker 原本是一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卻因為被一個政治老手引誘而投入黑暗,最後變成Darth Vader。George Bush 就是 Darth Vader。Cheney 就是帝國皇帝。」Lucas自己的政治表態都已經講這麼白了,但右翼人士看到的還是八竿子打不著邊另外一面——

他們擁抱星戰電影中的反派,把Darth Vader、帝國皇帝、和帝國軍隊當成崇拜對象。銀河帝國為了威嚇反抗軍而摧毀一整個星球的恐怖作法,在他們心目中卻是對付叛軍剛好而已,完全是合理手段。

惡名昭彰的 Trump 總統顧問 Steve Bannon 甚至說過:「黑暗沒有什麼不好。Dick Cheney、Darth Vader、Satan 這些人物都是一種力量。他們(左派)越搞不清楚這件事,對我們越有利。」

即便是不同思想脈絡下的左派作者也很容易被讀者本能反應地用軍國主義、菁英主義的觀點解讀作品。

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科幻小說血液裏的原罪。美國是科幻小說文化的聖地,但美國主流科幻小說的讀者跟科幻小說的作者經常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共同特質:他們多數都是白人、男性、異性戀、右派、軍國主義者、菁英主義者。已經難以推論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但這個類型摻雜了這種先天血緣,即便是不同思想脈絡下的左派作者也很容易被讀者本能反應地用軍國主義、菁英主義的觀點解讀作品。

奇妙的是Reagan總統那個非常科幻的SDI星戰計畫的起草人,正好是一群右派科幻小說家。

斷線的道德寓意

George Lucas或許不能怪別人。他自己很可能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出身自風起雲湧的1960年代,也流著左派血液的Lucas原本要拍的是越戰/反越戰電影《Apocalypse Now》(《現代啟示錄》,該片後來由原本只打算擔任製片的Francis Ford Coppola親自下海執導)。Lucas覺得在越戰還沒結束的當下拍一部越戰電影有點太冒進,所以決定把他的反越戰理念放進很久以前遙遠的銀河裏。

問題在於這個銀河或許太遙遠,大部分關於「反抗軍=越南人」、「銀河帝國=美國人」的訊息到觀眾這一頭都已經幾近斷線,反而是電影的樂觀主義、簡化的善惡道德、天命的白人救贖者神話全數被觀眾腦袋裏的雷達接收到了。

星戰電影中的反派,包括Darth Vader、帝國皇帝、和帝國軍隊等不少角色也成為星戰迷的崇拜對象。
星戰電影中的反派,包括Darth Vader、帝國皇帝、和帝國軍隊等不少角色也成為星戰迷的崇拜對象。

星戰電影扼殺了美國人從越戰創傷、水門事件中轉大人的機會,賦予美國人特權在接下來整個1980年代用8歲小孩的心智處理他們在整個星球上的處境。

1970年代的美國社會剛剛經歷過水門事件、越戰、第一次能源危機的信心重創,整個社會充滿了無力感。《星際大戰》來得正是時候,讓美國觀眾翻轉自己的認同,把自己當成是以小搏大、贏得最終勝利的反抗軍。於是美國人又歡欣鼓舞地站在正義的一方了!

美國歷史學家Rick Perlstein把1977年發生在電影院裏的這個「集體心理治療」過程稱作「兒少讀物大反攻(Juvenilia Strikes Back)」,認為星戰電影扼殺了美國人從越戰創傷、水門事件中轉大人的機會,賦予美國人特權在接下來整個1980年代用8歲小孩的心智處理他們在整個星球上的處境。

陰魂不散的歷史重開機

雖然George Lucas後來用那個政治表態更加明確的前傳三部曲來彌補過失,但已經無力挽回他的星戰電影對歷史的影響深遠。

1977年的《星際大戰》殺死了1970年代那些有社會議題、有道德寓意的好萊塢新浪潮電影,為Spielberg、Lucas那些統治整個1980年代的爆米花電影清除了障礙;《星際大戰》的正邪對決、天命救贖者的心理氛圍,也替1980年代的Reagan執政塑造了完美的環境。

事實上就在SDI演說前幾天的另外一場外交議題演說中,Reagan甚至用「邪惡帝國(Evil Empire)」的星戰術語來形容蘇聯,對應第一部星戰電影片頭字幕中的那個「邪惡銀河帝國(Evil Galactic Empire)」的用語。演員出身的Reagan是PR公關高手,有「偉大的溝通者The Great Communicator)」的封號。他深知深思熟慮的外交國防政策論述遠不如正邪對立的說法來得更吸引人。

最終星戰計畫的防禦系統從來沒有實現過,該計畫中許多技術一直到近年才脫離科幻領域有實現的可能。緊接著發生的蘇聯解體、反恐戰爭、中國崛起、北韓威脅、Trump當政輪番發生。歷史轉了一輪,似曾相識的情節又數位修復、重新上檔⋯⋯

終於在今年4月,我們得以親眼見到這科幻與現實交錯的超現實畫面:

空軍一號上的白宮記者群正在利用飛行的空檔看DVD打發時間,Trump總統突然走進來喜孜孜地宣布他剛剛下令美軍對敘利亞實施轟炸。詭異的是現場沒有人記得在遙控器上按暫停播放,讓堂堂美國第45任總統站在DVD正在演的戰爭畫面之前宣布開戰——那部電影好巧不巧正好是《星際大戰外傳:俠盜一號》。

星戰電影的寓意斷線問題也許有了解答:到底誰會在看爆米花電影的時候突然道德力覺醒意識到自己就是邪惡的Darth Vader,並把帝國皇帝丟到深淵裡以彌補過失?沒有人。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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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真是篇令人拍案叫絕的好文,感謝端與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