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深度生死觀

疾病王國:衰老與死亡

幾千年前秦始皇去找的長生不老藥還沒找到,而今最發達的科技也無法阻止身體走向死亡。衰老,意味着失去社會地位,失去他人的關注,從而失去自己。衰老不僅是人類身體的生理反應,也是一種社會價值的判斷。

圖:許思慧 / 端傳媒

鍾玉玲

刊登於 2018-09-30

#疾病王國#生死觀

鍾玉玲,人類學碩士。曾任職編輯,業餘參與文藝活動策劃。現為人類學研究員,研究時代變動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每次走進醫院,我都可以感覺到一股巨大的負能量在盤旋,夾帶着病菌向人襲來。從來沒有人會把醫院與一切積極的事件聯繫在一起。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烏雲密佈,診室外坐滿一排排等着看病的病人,滿臉皺紋的老婆婆,每走一步都在顫抖的老爺爺,病人臉上寫滿了各種複雜的情緒,但絕對沒有喜悅,除了沉默、悲傷,就是憂愁、不滿,坐如針氈的他們,一下抱怨排隊太慢,一下抱怨廁所太髒。

診室內醫生忙得眉頭緊皺,有時還急得火冒三丈;護士和其他工作人員總是不斷應對病人提出的所有問題,沒甚好語氣。整個醫院也許只有婦產科僅存一點人間的歡樂,但根本不足以抵擋疾病和死亡的威力。醫院,這個身體博物館,是人世間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展出了各種衰老和疾病的故事。

在常人的觀念中,醫院是老年人出沒的地方。這暗示了衰老與疾病之間的緊密聯繫,更甚,還有死亡。的確,醫院中需要接受長期治療的病人中,老人佔了大多數。

在我住院的時候,特別是在ICU的時候,包括我在內的年輕人只有兩名,其他都是超過五十五歲的病人,六十歲以上的病人佔了七成。即使到了普通病房,六十歲的老人還是佔了大多數。而像我這些躺在老人堆中的年輕病人,經常受到異常的注目。也許是因為大多醫護人員,特別是護理人員都比較年輕,對於衰老,與其說他們坦然面對,不如說是視而不見。除了接受衰老,他們還要面對很多突如其來的死亡。

某個夜裏,一個難得可以深睡的夜裏,我卻還是被吵醒了。這裏是ICU,深夜搶救就是家常便飯。搶救就是一場和時間進行的賽跑,過了黃金時期就回天乏術。這次要搶救的是在角落裏的老伯,他患的是什麼病我並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才從急診轉上來的,從護士平日交流病情時得知,老伯的情況不容樂觀,之前患有前列腺癌,基礎病還很多,可謂是一副飽經摧殘的身體啊。ICU通常夜裏都沒有值班的醫生,只有護士護理病人,一旦出現什麼情況就必須向神經一科和二科的值班醫生求助。兩個護士加上兩個醫生,就組成了一個搶救小隊。

恐怖的午夜來電

但今晚的搶救卻沒有往常的驚心動魄,沒一陣,我就聽到心跳檢測器跳停的聲音。時間贏了,只留下活着的人悵然若失。這時護士開始通知家屬病人病故的消息。可以想像,家屬每每接到醫院的深夜來電是比恐怖電影還要可怕的一件事。後來媽媽曾經告訴我,我搶救的時候,好幾個凌晨接到醫院打來的病危電話,還要跑到醫院去買免疫球蛋白,聽到這裏,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晚上。

在經歷了別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瀕死之後,我反而領悟到,這對於最終獲得平靜的病人來說並不是壞事。死亡也許只是一個沒有痛苦的長眠。這時,護士已經打完電話,一邊收拾一邊等待家屬的出現。她也許注意到我還醒着,於是就走到我的床邊。

「沒有嚇到你吧,沒事的,那邊的老伯去了。生老病死不就是人生必經的歷程嗎?你還年輕,還遠着呢,好好睡吧,這樣才能好起來。」

她的眼神透露出疲憊,但護士還是很溫柔地對我說出一番安慰的話來。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我不能停止思考,畢竟,我也曾經無限接近死亡。對我而言,可怕的絕不是死亡這個事實,而是大家對死亡的態度。

年輕等於生命,衰老等於死亡,這樣的認知是否存在問題,因為事實上根本不是如此,英年早逝的人大有人在。可人類對於衰老、疾病和死亡的憎恨和厭惡卻從未停歇,如果年輕等於活力,那麼是否意味着拯救一個年輕人的價值大於拯救一個老人。換句話說,年輕人的命比老人更值錢。但,哪個老人不是從年輕人變來的呢?

一陣低泣打斷了我的思考,老伯的家屬來了。護士和醫生在一旁安慰了幾句,或許也明白老伯的病情很重,早有心理準備,家屬的哭聲慢慢減弱了。接下來就是辦理手續,然後安排老伯的身後事了。我明白像這樣死亡事件並非個別例子,每時每刻都會發生,都在發生。當我們在享受青春,感受生活的時候,衰老已經在發生,死亡也緊跟其後,悄然無聲地帶走一個生命。

電車難題

我曾經問過一名醫生,到底他是怎麼看待衰老和死亡的。

「我不認為老人的生命沒有價值,在我看來,所有病人的生命都一樣有價值。」

我覺得這個答案還是太教科書了,他還沒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於是我拋出一個著名的哲學命題「電車難題(The Trolley Problem)」作誘餌。

「我換一個問題吧,如果有一個瘋子把一個年輕人綁在雙軌電車的一條軌道上,一輛失控的電車朝他們駛來,並且片刻後就要輾壓到他。幸運的是,你可以拉一個拉杆,讓電車開到另一條軌道上。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那個瘋子在那另一條軌道上也綁了兩個八十歲老人。你應該會拉拉杆嗎?」

我看到醫生的神情瞬間發生了變化,也許他已經察覺出這個問題的深意。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醫生尷尬地說。

我還是不放棄,再加了一股勁,「如果老人是你的父母呢?」

「那當然不拉,我總不能讓我的父母去死吧。」醫生果斷地回答。

「但後來你看清了才發現,原來那個年輕人是你的兒子,那你救誰?」我笑着說。

醫生皺着眉頭看着我,顯然,他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只能笑着打圓場。但我已經得到他的答案。「電車難題」是由英國哲學家菲利帕·福特(Philippa Foot)提出的,用以批判功利主義,即道德抉擇應根據滿足大多數人的利益為前提。其實無論怎麼做,都是存在不道德的問題。科學家和心理學家都為此做了無數實驗,得出的結果並不讓人意外。正如休謨(David Hume)所言,在道德領域裏,人類只是激情的奴隸。

或許這個難題顯得過於極端,那麼我們回到現實中來思考衰老和死亡。許多人類學家與民俗學家都曾經研究過,在原始民族中確實存在棄老的習俗。在中國漢水流域中游及其支流,考古學家發現了大批古代「寄死窰」,專供到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等待死亡之用,湖北甚至發掘出成對出現的「寄死窰」。此外,亞洲其他地區,如日本、韓國、印度等都發掘出古代的「棄老山」。

衰老於人生的意義

日本小說家深澤七郎也根據日本傳統的棄老傳說寫出短篇小說《楢山節考》,該小說後多次被改編成電影。故事發生在日本的信州一個貧困的小山村,這裏有一個傳統習俗,老人一旦到了七十歲,不論身體健康與否,都會被送上「楢山參拜」,讓靈魂回歸山神,實質即是讓失去勞動力的老人在山上等死。故事主人公,六十九歲的阿玲婆,在被兒子背上山之前,把家庭都料理好,早早打理好後事,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在現代人看來,這種傳統絕對是惡習,不少學者至今不承認中國的棄老習俗曾經存在,理由是以孝治天下的儒家文化絕不會做出這樣不孝之事。我亦不會用落後文明的進化論來理解這個問題。在生活中,許多老人被子女丟棄在醫院、養老院,日盼夜盼也沒有等來一聲問候,偏偏只有在爭家產的時候才見到子女出現。這樣的情況並不罕見。對於這些老人來講,他們只能在護工的照料下存活,倘若護工並不能盡心護理,老人將過得比關在動物園的動物還不如,原本應有的生活和尊嚴漸漸失去,就同死亡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在我看來,與其用功利主義的角度來解析為何要善待老人,還不如深入去拷問,衰老與死亡對於生命的意義。在快節奏的現代社會裏,創造價值的是年輕、生命力和速度。自然,老人所代表的衰老、疾病和死亡會被人所厭惡。人們崇尚年輕,懼怕衰老,畢竟喜愛皺紋、能說出「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一個年輕人的青春是美的,一個老人的蒼老同樣是美的」這樣的話來只有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和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為了留住青春容顏,不惜花重金對自己動刀,注射各種藥物,甚至整形的女性不在少數。

然而,到目前為止,幾千年前秦始皇去找的長生不老藥還沒找到,而今最發達的科技也無法阻止身體走向死亡的腳步。衰老,意味着失去社會地位,失去他人的關注,從而失去自己。從前的我不再是今日的我。連西蒙·波伏娃(Simone Beauvoir)也直言很難接受衰老,「因為它一直被視為另一種物種,這樣,我變成了另外一類,而我還是我自己。」說到底,衰老,不僅是人類身體的生理反應,也是一種社會價值的判斷。臉上的皺紋、發白的頭髮、發抖的四肢都在他人的眼光下放大。人厭惡衰老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拒絕死亡是因為他們還未瞭解生命的意義。邁克爾·歐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已經說得很清楚,「人的必死性,是現實存在的主要事實;死亡,是生命的主要真相」。

生命,是一段時間走在身體上的單程旅行。也許我們會在路上相遇,也許我在出發的時候你已經到達目的地。無論你現在走到哪裏,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次旅行,總有一個終點站。

註:邁克爾·歐克肖特,20世紀英國最重要的政治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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