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是端傳媒七週年「讀端給你聽」Podcast特別企劃的第四集,邀請到李屏瑤讀出有聲檔,也歡迎點擊這裏,選擇你喜歡的播客平台收聽,用另一種方式打開端。
梁聖岳坐在洞穴裡,看著外邊持續落下的大雪,開始覺得大事不妙。
作為有經驗的登山者,這並不是他和旅伴第一次在旅途中遇雪。前一天,雪剛下起來的時候,他依舊如常起床,生火取暖,待火堆升起後,再喚醒旅伴,兩人把身子烤暖了再出發。但雪看來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積雪最深的地方,足能淹沒半個身子。
這是2017年3月11日,梁聖岳和旅伴從台北出發,走進尼泊爾山區健行的第17天。距離他們的目的地Somdang只剩最後4公里,一切正常的話,在天黑之前就可以抵達。
大雪之中,要向前,還是後退?艱難之中,兩人岔出主路,被迫進入一個位於瀑布上游的洞穴。洞穴中有滴水潺潺,雖無法生火取暖,但能確保水源無虞。當時他們身上的糧食,還能維持兩人共三日的生存熱量。他們曾試過兩次,在大雪稍停的空檔試圖脫困,都沒有成功。
那就先在洞中,等待雪停吧,梁聖岳想。他沒有想到,這一等待,就是47天。尼泊爾當地的搜救隊伍、兩人的家屬在附近山區上空來回搜救了數次,過了將近一個多月,才找到這個大部分被雪埋住的藏身之所。發現他們的時候,21歲的梁聖岳的體重掉了近20公斤,卻仍神智清楚,被世界各國媒體稱為「奇蹟式的生還」。19歲的劉宸君,則在獲救前三天,不幸身故。
1.
如果出去求救那個人出事,就不用玩了……兩個人最好要在一起,不要分開。
梁聖岳記得,在洞穴的第一餐,下午兩點才吃,「吃餅乾,吃很少」。那時他已經開始規劃食物分配,為受困做準備。食物只有米和麺,生的,還有在上一個村莊煮熟的馬鈴薯,一公斤左右。「麵粉泡水吃,餅乾,米要咬很碎,才好消化。馬鈴薯有大有小,很快就被吃掉了。餅乾比較好吃,是比較理想的食物。」
洞穴內地上潮溼,兩人無法躺下睡覺,只能坐著,背靠彼此睡覺。黏滑的石壁令兩人不斷歪倒,無法熟睡。有時候忍不住躺平到地上,也只能躺一下下,卻因為難耐濕冷之氣,必須馬上起身,「這天晚上就沒有吃東西,不敢吃,開始覺得大事不妙。」
3月12日早上,大雪繼續落下。「我們沒有選擇分開、一個人出去輕裝求救,因為在下雪,雪已經很大了。如果出去求救那個人出事,就不用玩了,也不能兩個人都出去,這樣裝備都在洞穴裡。兩個人最好要在一起,不要分開。」梁聖岳說,他們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但因為洞外溫度已降到零下,雪也未停,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起留在原地等待。
受困時,「保暖比吃東西、喝水更重要。」當時,梁聖岳穿一件緊身衣,外套一件登山衣,加上一套薄、一套厚的羽絨衣搭配;下半身也穿上緊身褲與外褲,腳套厚的羊毛襪,確保溫暖。他和旅伴緊緊靠在一起,保持體溫,延長生存時間。
3月13日早上,雪停了。但洞口的道路上積雪太厚,兩人沒法出去。梁聖岳還記得,這一天,有架直升機從洞外飛過。他衝到洞口,不斷對天空揮舞著橘色的睡墊。什麼都沒有發生。轟隆的引擎聲直接掠過了洞穴,沒有絲毫停留。
3月14日,又是個大晴天,陽光持續照耀,兩人決定再試一次走出洞穴。他們試圖回到原來的路徑上,但出發不過半小時後,大雪又開始落下,他們只好再回到洞穴裡。
這一次雪連續下了六天,直到3月20日才停止。但這時,由於體力衰退,兩人已經沒有能力再走出來了。他們決定留在原地,保持體力,等待救援。
2.
好懷念那場婚禮喔,尼泊爾人為什麼不天天結婚?
在漫天大雪中,兩人自尼泊爾出發的記憶已經恍如另一個世界。
梁聖岳這趟旅程自廈門開始。他一路騎單車經過華南地區,自雲南進入寮國,再到泰國,稍微繞經一點緬甸國土,最後切入馬來西亞,自吉隆坡將腳踏車提上飛機,回到台灣與旅伴會合,然後兩人一起重新飛到印度,降落加爾各答機場,開始一路前往尼泊爾。
選擇行程的邏輯很簡單:人多的地方,梁聖岳都不想去。「人太多的地方很煩,頭痛死了。」而人煙罕至的地方,路況也不太好,他便專心騎車,不想太多。
2月21日,兩人開始了尼泊爾的山區健行旅程。清晨七點,他們離開加德滿都,往山上行進。搭公車,再轉小型巴士,在柏油、黃土與水泥交錯的路面中一路顛簸,六小時之後,抵達此行的第一站:小鎮Betrawati。
Betrawati幾乎沒什麼觀光客。在加德滿都研究地圖時,梁聖岳和旅伴發現這座小鎮可以連接任何一條他們想走的路線,就決定從這裡開始上山。
他們自Betrawati開始徒步上行,走一小段路,便在河邊紮營,營地是一片已經收割的水稻田,「引水系統蠻像台灣以前的設施,用石塊搭的,我種過(稻),我認得。」梁聖岳說。在台灣時,他的收入來源之一,便是四處替農民打工,除草、施肥、割稻,領取現金收入。
一開始,還看得見村莊和道路。只是尼泊爾地震的影響還在,沿路仍隨處可見等待重建的房子,不少居民也仍處於災民狀態中,尚未完全復原。更常見的風景是森林。「尼泊爾跟台灣的森林當然不一樣。世界上沒有任何兩片森林是一模一樣的。就像兩個地方鬧鬼,不會是一模一樣的鬼啊。」梁聖岳回憶起來,仍然頭頭是道。
在台灣,山友會將五顏六色的布條綁在樹幹上,沿途做記號,為自己、也為後來的登山者指引路線。梁聖岳不喜歡,他覺得「弄得好像聖誕樹一樣」,他通常一邊走,一邊砍草開路。不過這回在尼泊爾,獵刀上不了飛機,他和旅伴便選擇了沿途堆疊石塊,作為簡單的記號。
兩人沿著溪谷前行,在Fikuri村遇上了此行最豐盛的一頓午餐——熱情的村民邀他們加入一場尼泊爾婚宴。舉辦喜事的家族殺了一頭牛,煮成全牛大餐,滷、烤兼作涼拌,兩人吃得撐。
「好懷念那場婚禮喔,尼泊爾人為什麼不天天結婚?」梁聖岳回憶。這頓全牛大餐之後,就是連續五天的山路,兩人只能自煮糧食,都是馬鈴薯、紅蘿蔔、洋蔥之類,最多加個煎香腸。
路況也不那麼好了。公路斷斷續續,取而代之的是放羊的小徑或田間小路。兩人帶著指南針,依賴不太靠譜的地圖,或者沿途的村民指路,朝著目標方向找路前進。
「找路,就是靠著定位和地圖,做出你自己的判斷。」回憶一路上的「找路」過程,梁聖岳如是說,「在尼泊爾找路沒那麼困難,反正林相很好走,又不像台灣要一直砍草開路。通常都是看著指北針,去看這裡跟遠方的山的角度,判斷現在自己在哪裡。」
冬盡春來的季節,沿途時常會遇見冰雪。有天晚上,他們在兩個村莊之間的溪谷地紮營。當天營地旁的溪水寬約兩公尺多,表面結冰,因此不會漲水,保障了營地安全。但溪谷溫度很低,鄰近又只有箭竹,難以生火,兩人一夜睡在結冰的溪水旁,只覺寒氣逼人。
第一次遇雪,是在翻過一座山之後,遇上山北積雪,鬆軟深厚,最深的地方到了大腿。花了大半天,兩人才走回低於雪線的高度,回到路上。晚上在空羊舍旁邊紮營,撿了羊舍爛掉的木板來生火,幸好,和溪谷邊不同,這天火生得很旺。
只要紮營,梁聖岳幾乎都會升火,「烤火才會暖。」他記得,「尼泊爾的樹超好燒,都是乾柴,不像台灣濕答答的,難怪那邊都可以常常森林大火了。」他也有把握控制得恰到好處:「只要燒起來,我會盡力讓它燒一整晚。我有辦法讓它不要熄滅。」
一路走走停停,經過村莊就買糧食補給,打衛星電話給家人報平安,找旅館睡個好覺,運氣好的話,還能泡個溫泉,然後繼續上路。就這樣一直到3月6日,兩人走到海拔1890公尺的Tipling,在遇雪受困之前,他們停留的最後一個村莊。
在Tipling,他們遇上了一個替村落修建步道的NGO,工作人員一邊援建步道、一邊不停在抽大麻。「他們說抽完大麻走山路很輕鬆,整個像用飄的,爬起山都比較快了。」當地的大麻夾雜在小麥田間,像雜草一樣生長,「對他們來說,大麻是一種民俗藥草。」梁聖岳回憶。兩人沒有使用大麻,但在玩耍嬉鬧間,錄了一段短片。
這條短片,成了之後長達40天的搜救中,救援隊伍確認兩人身分的重要依據。
3月9日,兩人離開Tipling,預計通過Pansan Pass,前往目的地Somdang村。雖然前天半夜下了一場雨,但早上開始啟程時,天氣還不錯。下午兩點,兩人順利走到Mergang,一個當地人在夏日放牧的草場,就地紮營生火。
但這天生的火,第二天起床時便熄滅了。3月10日凌晨,第一場雪開始落下。
3.
我們那天就是回不了頭了,因為雪真的他媽的大,雪深及腰。
大雪擾亂了他們的行程。面對飄落的雪花,梁聖岳一度思考是否要回頭,但最後還是決定繼續前行,走到Pansan Bhanjyang山口——聽說此處有旅館可以避雪。但抵達之後,兩人才發現,旅館大門深鎖,找不到任何村民或經營者,他們只好住在一旁的驢舍裏。
「原先以為會有旅舍,」梁聖岳說了一個冷笑話,「結果只有驢舍。」
這時再回頭已經太遲,落雪已經開始轉大,兩人躲在空房子裡紮營,雪仍不斷地打到營帳上。距離房子十公尺外的雪地,有一些木材露頭,梁聖岳決定動手去挖。他帶著煮飯的鍋子,刮開鬆雪,徒手挖出木柴,短短數十分鐘,大雪幾乎已經遮蔽了屋子的方向。
整個晚上,狂風暴雪發出巨響,窗戶都歪了,風伴著雪穿過空房子打在他們身上,「我們討論了一下,只想趕快下山,那邊沒有水、也沒有更多的柴,所以沒辦法把雪燒成水,只有雪、雪跟雪。天黑就睡了,太冷了,冷吱吱。」半夜兩人都醒來,太冷了,沒有人爬出睡袋,也不特別說話,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眼前兩個選擇:衝下Somdang村,必須再走4公里,撤退到Tipling村,要12公里。當天睡前,兩人決定,第二天起床後,要冒雪衝下Somdang。
然而,第二天中午之後,再也沒有出過太陽了。積雪已經深到大腿。平日簡單的路在此時也變得凶險萬分,能見度很低,眼睛睜不開,四肢冰冷,沒有退路,只能一邊罵幹,一邊前進。
「我們在其中一個路口走錯了路。」梁聖岳回憶:「路上,經過一個牧羊人的房子後,我們選擇了其中一條路往前走,走了30分鐘左右,我就發現不太對了。但已經不能回頭了。有一份地圖寫溪谷的下游有路,我們也想說不定可以走過去。但後來才發現,其實路沒有連過去。」
下切溪谷造成的風險,梁聖岳明白。有時候,他會先卸下重裝,先輕裝下切溪谷看看是否「能下」,是否「能下」的重點,以「爬不爬得回來」為主。荒野中的路徑,有時確實在溪谷,但有時下切太多,過了某個落差之後,登山者有可能無法爬回來,存在風險。
「我們那天就是回不了頭了,因為雪真的他媽的大,雪深及腰。可能是真的有路,但雪太大了,雪太厚要上坡很累,都是新下的,很鬆,根本爬不上去。」及腰深雪讓兩人活像揹著重裝在游泳池中移動,他們當下決定,先找個地方,想辦法躲過這場大雪,再做打算。
他們走進了瀑布上游的那個洞穴。
4.
“There were too much snow and they could not find the trail.”
在整趟行程裏,他們沒有請嚮導。這在他們遇險、遇難、被救的第一時間便飽受批評,一連串在周邊地區健行的旅程,被台灣輿論認定是「爬喜瑪拉雅山沒有請嚮導」的魯莽行為。
但事實上,兩人遇雪受困的區域,並非一般人印象中的喜瑪拉雅山、聖母峰營地,而是海拔較低的藍塘國家公園,一般而言難度不高,不需請嚮導也能自行往返。只是登山口離城市遠、交通不便,屬於冷門路線。
話雖如此,在出發前,梁聖岳仍考量過請當地嚮導。他曾在加德滿都街上一間間詢問,是否有人可以帶著他們走過這塊區域。他們從一開始就決定不去知名的EBC、ABC跟Langtang觀光區,而是直接攤開地圖,畫給對方看,說“We want to go this way.”(我們想走這條路線)。但旅行社聽到兩人已經決定一條冷門路線,只是想請嚮導帶路,大多數都會皺起眉頭來,婉言拒絕。有些業者直接說可以,極力推薦他們一定要請嚮導,但問起來又一問三不知。
「如果嚮導有來,我們就會問天氣、路況、當地商店,要準備哪些東西。有些嚮導支支吾吾,講得很含糊。你問他天氣,他就說ok啊。問他當地會不會下雪?雪線多高?他就說可以走啊,雪線多高,答不出來。有時候講到某些地名,嚮導還會說他不知道。」梁聖岳回憶,「不管你問什麼問題,到最後他們都會加一句,如果走不成,還是要付錢。」
「其實在尼泊爾街上買地圖,兩份地圖的地名拼法不一樣、路線也不一樣,在這份地圖上有些是主路,有些又不是了,應該都是錯的。懷疑地圖也不能怎麼樣,google根本看不到,衛星看不出步道,網路也很慢,尼泊爾網路很爛,根本上不了網。」梁聖岳說,「後來獲救之後我在加德滿都又買了一份那區的地圖,哇,錯更多。當地也沒有天氣預報。」
當時人在尼泊爾的林子毓,是第一個看到梁聖岳的台灣人。他與在尼泊爾當地創業的林念慈是好友,在尋找梁聖岳與劉宸君的過程中,他們不但轉介當地搜救資源,也一路陪伴家屬。在當地有嚮導經驗的林子毓說,兩人活動的區域在藍塘國家公園旁邊,雖然不是主要知名的健行路線,但並不是人跡罕至。
「村莊之間的距離算近,一般而言村莊之間步行不會超過六小時吧,也是村民日常使用的要道,只要不迷途,都不會太危險。」林子毓不認為嚮導是關鍵問題,「在附近健行失蹤的案例一年只有一、兩個,我聽到他們失聯,其實一開始還蠻驚訝的。」
曾有當地健行經驗的林念慈則說,他們設定了報平安的時間,這習慣很好,也正是這習慣讓家人可以及時察覺到他們遇險,早日啟動搜救,不致於拖延過久。
儘管兩人做了相當的準備,在好天氣的狀況下,遇險的可能並不大,但終難倖免。負責救援的Asia Trekking在粉絲頁上回應網友詢問時,這樣回應兩人出事的主因:雪勢實在太大,導致兩人無法辨認主要路徑。(Because there were too much snow and they could not find the trail.)
5.
「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有一個人死了便吃掉另一個人活下去),萬一哪天真的動念想把對方幹掉怎麼辦?」
3月15日開始,梁聖岳開始意識到兩人真的受困了。
大雪一直沒有停,他獲救之後才從本地人口中知道,這是場百年罕見的大雪。 到了晚上,世界一片黑暗,兩人偶爾點亮頭燈,但不敢點亮太久。直到最後一天,他們的頭燈依然有電。
回看日記,從3月16日開始,梁聖岳的腳開始劇烈疼痛,疼痛從骨頭裡透出來,讓他雙腳無力,只能與旅伴肩並肩坐著,或躺在睡墊上休息。洞穴裡的寒氣逼人,睡墊沒辦法抵禦,一天睡不了三小時,晚上也無法入眠,時醒時睡,這天,他只吃了兩、三顆馬鈴薯充飢。
腳痛的感受很強烈,梁聖岳講起來卻有種奇異的平淡:「痛到我不想活了。所以想試著自殺,就燒炭燒燒看。我也不會想積極地尋死,但如果它來了,也沒有差。」兩人把自己包在帳篷裏,開始燒登山杖,燒了一下,帳內開始溫暖起來,「燒久了以後,開始覺得好臭喔,就掀開帳棚一角通風,這時候都快要笑出來了。」
一笑之間,「燒炭」成了「生火」,既然生火了,兩人決定煮泡麵吃。「吃完以後,腳就沒這麼痛了。泡麵超好吃的,幸福的滋味。」梁聖岳淡淡地說。
3月18日,僅存的馬鈴薯在這天吃完,兩人開始吃生米,啃當地人自己做的起司。
對於安排食物,梁聖岳自有一套邏輯:「食物不可以集中在同一個地方,最好是分散在各處,不然集中在一處,馬上就吃完了。就隨手放在各處,每天要吃的時候就找,有點像尋寶,找到就吃。我從來沒去計算還剩下多少食物、一天要吃多少食物,順其自然嘛,船到橋頭自然直,盡量省吃儉用就好了。」
這樣的做法,偶爾能帶來一些驚喜。有一天,兩人在背包深處找到一袋餅乾,非常開心,「幹,馬上就打開來吃,很快就吃光了。」
到了3月20日,積雪開始融化,太陽照耀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兩人此時的體力已經因為減少進食而衰弱,「只能走到洞穴外頭,已經不可能往上走了。」
一開始,兩人以為尼泊爾的搜救隊很厲害,應該很快就會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當天過來的時候,他的東西沒綁好,睡袋跟拖鞋沿路掉,我覺得這應該可以變成搜救線索,可能會被找到。」梁聖岳說。這些線索落空了。為了吸引空中救援的注意,他們又用僅剩的力氣,把穿不到的、顏色鮮豔的衣物丟到洞穴外面,試圖給可能到來的直升機標示出自己的位置。
再過兩天,連走出洞穴外的力氣也沒有了。
這幾日的菜單,多半都是麵條、生米的循環。雖然難免想念起司的美味,但他們再也沒有吃起司配餐,「想說先收著,這樣被發現的時候可以開來吃,慶祝一下。」
3月24日,原本持續放晴的天光,突然又響起雷聲,短暫地下了一場暴雪。兩人棲身的洞穴出口就此被雪封住。「(雪崩封住洞口)也沒有打擊到我什麼,信心在一開始就被打擊過了。起碼這樣洞穴變得比較溫暖,不然風吹進來很冷。就繼續在裏面,吃麵條。」梁聖岳回憶。
之後的日子,再也沒有下雪,一路天晴。封住洞口的雪慢慢融化了。他們在25日這一天打開汽化爐煮麵。受困的日子裡,梁聖岳並不常開汽化爐煮食,「因為燃料有限,我有刻意保存汽化爐的燃料,一直到被發現那天,還剩一點點,刻意保存一點燃料,除了煮東西吃,也可以取暖。」這一天的麵條裡,他加入一包泡麵調味料,配上麵條本身的鹹味,「好好吃啊!」
3月26日開始,兩人的食物清單中開始出現「麵粉泡水」,「變得像麵糊一樣吃下去,其實還不錯,麵粉有甜甜的感覺,也是一種幸福的滋味。」
及至四月,連擋住洞口的雪都融化了。洞穴口朝向東邊,看得到日出,看得見外面的光,然後慢慢看得到森林,一些針葉的樹種,還看得到遠方的山與小溪。剛進入洞穴的時候,洞口尚未完全被封住,夜晚仍可以看到月光,「初一、十五可以算得清楚,每天就這樣看著太陽與月亮的變化,算日子,後來也不太看了,算不清楚。」
食物吃完之後,兩人開始吃油配鹽巴。4月10日,最後一點沙拉油也喝完了。脫困之後,醫生才告訴他,如果是在受困、準備長期抗戰的情形下,食用油要早點喝比較好,對胃腸有利。梁聖岳說,「一開始沒喝,因為油很難喝,我們就是想先吃好吃的。」
最後幾天,梁聖岳還曾經拿瑞士刀來刮手臂上的角質吃,放在嘴巴裡面咀嚼,有些鹹味,「也是一種礦物質。」
雪不再下,天氣開始回暖,兩人漸漸已經不用靠在一起取暖了。死亡,難免成為慢慢浮現的話題。
在絕望的時間裡,兩人難免提起,如果一個人死了,是否要吃掉另一個人活下去。這時候,梁聖岳往往勸對方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也不要寫遺書,「受困的時候不要一直討論這件事……萬一哪一天,(其中一個人)動念想把對方幹掉怎麼辦?……不如一起多想吃喝玩樂的事情。想想回去要去哪裏吃小吃,討論一下就會覺得飽了。」
灰暗的話題最後變成了台灣美食地圖。兩人還約定,回去之後還要繼續在台灣爬山。希望一直都在。但,當初留下來、說好要獲救時慶功用的起司,因為兩人太餓,在四月便被吃掉了。
(端傳媒將一連三日刊載還原這生死47天的歸來故事,本篇為系列報導的第一篇,請繼續關注。)
天哪這篇報導真的太好了。一步一步帶著我們了解梁聖岳心情的轉折,很有電影的分鏡感,讓讀者也跟著緊張起來。
很精彩的報導,但如果能用漫畫的形式呈現,也許會更生動。
端很久沒有這樣清脱的文章了!多謝何欣潔及羅苡珊的努力,文章編輯得不錯,有劇本分鏡的基礎。還有要多謝梁聖岳的坦誠分享!
文中提到的起司,後來這個人有帶一些回來台灣(應該是獲救後又得到的吧),我知道是因為因為他回台灣不久之後又去山上散心,剛好有遇到他。現在想想他真的是很灑脫,有點像古代隱士那種樣子
作为一个多年的行山者,也曾经历过生死一线的瞬间,所以这篇文章看得格外惊心动魄。当事人是有相当经验的旅行者,整个过程也并没有犯下什么大的错误,但自然的力量有时候就是可以轻易压倒最强壮最有准备的人类–同样是在尼泊尔,2014年的安纳尔布尔纳雪灾就造成了空前的惨剧。遗憾的就是,我本人始终使用GPS完整记录行动轨迹,这样在失去方向感的时候至少可以依靠来时记录的路线原路返回,如果他们采取同样的措施,应该可以避免最终的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