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5日高畑勳離世,吉卜力的兩頭車馬,現在僅剩下宮崎駿一人。不過吉卜力的焦點一向集中在宮崎駿身上,也是時候好好回頭審視一下高畑勳曾經為我們帶來了什麼。
直視死亡的勇氣
高畑勳對死亡從來視之坦然,他自己一直煙癮成癖,雖然身邊人如宮崎駿及鈴木敏夫多番勸說下嘗試戒煙,但最終也未能阻止死神的呼籲。正如叶精二指出,高畑勳的作品無論以人或動物為主角,當需要刻劃他們面對死亡之時,從來不會以抽象化手法輕輕帶過,反而必定以正面直視的態度迎接,好讓倖存者透過死亡而有所覺悟。當中因人離世,而對生存者所造成的深切絕望以及喪失感,乃至其後重新整頓再重啟人生步伐的過程,高畑勳均一一鉅細無遺地描畫下來,顯然把死亡作為劇中人成長的重大挑戰契機處理。
早在電視動畫《狼少年》(65)中,他在此系列僅執導十一集,其中由他負責的第六十六話〈從北之國而來的狼〉,雖然是以在小森林中的動物為基調的詼諧鬧劇作品,即使有任何抗爭,但都不會有任何死亡出現的基本設定,但同樣有倒下的狼看守狼少年健的場面。而在回憶片段中,在大風雪中一次又一次陷入絕命危機的狼群,不啻是導演後來在《太陽王子 霍爾斯的冒險》(68)中飾演惡魔之妹的希爾達的絕命場面,乃至《輝耀姬物語》(13)中在雪中邊行邊倒下的前置構思,可說是一脈相承的連繫血脈。
剛剛提及的《太陽王子 霍爾斯的冒險》,在開場時正好有霍爾斯看守垂危的父親場面,父親在床前講述遺言,然後把斧頭交付給他,之後進行火葬之旅,以勇者的儀式送別父親。或許作品中針對死亡的描繪並非有突破性的靈光妙韻,但當中確立的是:人怎樣死去?如何處理後事?當中的一切情況,必須讓劇中人仔細經歷,才是正視死亡的關鍵。
此所以對比起之前的《安壽與廚子王丸》(61),霍爾斯的革新性仍是鮮明的。前者當絕望的安壽入水自殺,再在霧中化身成白鳥,以象徵性的手法處理,其實是一種迴避態度,避免向兒童直接展示死亡的悲苦,是一種倫理性的自我規管,但同時乃是內容上的限界,而高畑勳曾明言必須打破以上的屏障。
在《尋母三千里》(76)的訪談中,高畑勳就以己作《龍龍與忠狗》(75)為例,針對第四十四話〈給爺爺的土產〉中,為求觀眾安心而令他們落淚的處理手法加以反思批判。
他提及在這一集中,爺爺過身後看到他睡在床上的場面,但下一幕已是少年龍龍‧達斯在貨車上的場面了。一旦仔細想想,少年怎樣把遺體搬上車,怎樣取得墓地的許石,怎樣去挖穴,有沒有人協助等等,全都是需要交代的細節,他一個人不可能自行解決。但觀眾現在所得到的,就是少年很可憐的感想,簡言之就是把死亡的磨練化約成一場眼淚。
此所以在《尋母三千里》中,主角馬可‧羅西的尋母歷程,本身已是絕不容易的苦難之旅,而導演要堅守的,就是觀眾要同步與他一起經歷苦楚,當中不可能有廉價的眼淚出現。馬可‧羅西在死亡邊緣多次徘徊,乃至因他人相助而死裏逃生,從而突破孤立無援的狀態,所有都需要彼此同時親歷,才可以得悟成長的價值。
拒絕哭哭啼啼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應是高畑勳的名作《清秀佳人》(79),其中第四十七章的〈蒙主寵召的人〉正好有衝撃性的場面。
當主角安妮‧雪莉的養父馬修突然死亡,安妮一直忍受苦楚,忙於打點所有的葬禮事宜,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直至夜上,一個人在屋內的安妮,隱約聽到已逝的馬修聲音,說道安妮是我的女兒,於是才如江河缺堤般爆發。而養母瑪麗拉也與安妮相擁,強調只要有她,已足夠撫懷安慰。
其實在蒙哥馬利的小說原著中,此場面不過寥寥數筆,但高畑勳顯然認為此乃關鍵場面。當中屢次描繪在棺木中,已全無生氣的死者顏容,從而卻流露溫柔且充滿尊嚴的臉相。當觀眾不斷反複看到棺容,就好像自己也身處葬禮之中,透過冷凝的觀察,好讓可以由此而得到提升。
即使在高畑勳的票房大熱作《螢火蟲之墓》(88)中,劈頭便以「昭和20年9月21日夜,我死了」為獨白,帶出主人翁清太之死,但其中的死亡、葬送乃至哭不出來的苦楚,全皆一一展現出來。
清太的哭泣場面,見於他因偷芋而被帶去警署,再聽到父親的連合艦隊被殲滅之後,他感受到今後生活的絕望,以及個人的無力感,因而哭泣起來。到了接近尾聲時,當知道妹妹之死的訊息,即使把她放入行李準備火葬處理,清太也只不過停留於眼濕的程度,而不再出現號哭的狀況。母親死時,節子死時,高畑勳均決定不畫出清太的淚姿,反過來以一種接近無表情的態度,去迎接生死轉化帶來的磨練。
死之殘酷,以及同步之虛無,正好以此冷凝節制的鏡頭傳達出來。
死之繪畫式轉化
上文提及高畑勳對死亡歷程的仔細呈現堅持態度,而對於死亡的世界,他面對人所不知的死後世界,拒絕用曖昧的霧白式處理,而是透過從不同畫家的作品中去汲取靈感,當中尤其喜愛日本風景畫家東山魁夷的作品(如62年的《映象》),並加以參考,從而去構思出自己作品中的死後世界來。
在《尋母三千里》第二十一集〈拉普拉塔河是銀河〉中,馬可‧羅西一直尋找的母親,在他的惡夢中死去,於是空間立即化成歪邪的單色世界,而作為招待人穿上喪服的父親容顏,也幻化成紅花,風格及調子與整個系列可謂截然不同。這正是透過對繪畫的頌歌,從而去建構出死亡意象的影像化摸索期。
到了廣為人知的《平成狸合戰》(94),高畑勳便放開懷抱,大展拳腳把「妖怪大作戰」系列中,如葛飾北齋《百物語》、歌川國芳的《相馬的古內裏》及《流行達磨遊》、俵屋宗達的《風神雷神圖屏風》、室町時化的《百鬼夜行繪卷》等等的意念,融入作品之中。
到了作戰中段,在妖怪大作戰中途,四國的「八百八狸」頭領隱神刑部逝世。就在此瞬間,阿彌陀如來率領的一眾菩薩,立即從天而降,去迎振刑部。當中模樣,恰如知恩院藏的《阿彌陀二十五菩薩來迎圖》。
去到《輝耀姬物語》的最後場面,來迎接輝耀姬的一眾從天而降的月之使者,正好也是《阿彌陀二十五菩薩來迎圖》的變奏。不過這次菩薩所彈奏的,是由久石讓作曲且充滿拉丁風情的音樂,令人有意想不到的新鮮感。當中其實月的世界,就好像是死後世界的隱喻轉換,而透過從名畫出發的意念轉化,正好帶出導演在背後追尋的昇華提升。
生與死的逆轉術
好了,以上交代了高畑勳對死亡的冷靜觀察及處理。背後更進一步的,是唯有平心靜氣去審視周遭,一切的生死喜樂,乃至人間紛擾,才可以有廣闊的思維眼界去作超越的直觀。
正如一直備受爭議的《螢火蟲之墓》,推出之後針對戰爭責任的議論從未止息,但高畑勳在作品中的重心,從來都是在戰時下的庶民生活光景,他思考的是在此絕境下,人可以怎樣在求存中鍛鍊自己,當中帶出人類全體均背負「自己責任」的問題,而不是簡單的某國某族對戰爭責任承擔的便捷處理。
同樣在《回憶的點點滴滴》(91)中,高畑勳大量刻劃大自然的美景。當中人類與自然風土的融合,反而帶出當中的永恆美態,而一切並不會因之前的戰火而摧毀。在《平成狸合戰》,抱持對雜草的尊嚴,針對人性的黑暗加以抨撃,背後其實是透過把人類「擬狸化」,以此逆轉叫大家反思戰後「一億總和平難民」所經歷的歲月,從而不要再傷害自身及反思「自己責任」。最後在《輝耀姬物語》中,月亮與地球的世界正好構成鏡象,鄉郊人的純樸美、對愛的幻想欲望乃至內外交纏的種種心理糾纏,正是由死而生的重塑過程──因為有死的覺悟,於是面對因死亡而湧現的各式苦難磨練,從而刺激催化對生的嚴正思考,由是去深層審視「個人責任」,成就出一首又一首的優美動畫舞曲。
宮崎駿比高畑勳熱血,就算在邊緣划過的《龍猫》最後對死亡的處理也是「還好沒死」,遑論其他架空現實的魔幻冒險,就更是「天天向上」。最後的《風起了》倒是暖昧起來,彷彿有些東西不好明說但又真誠是那麼以為的。比如個人抱負與野心操作之間的合謀。
如果談一國一族對戰爭的責任是「便捷處理」,則日本人囫圇戰爭的前因直接升華到庶民哀愁,生界死界,也很可疑。從小津的書寫,到晨間劇,再到這裏說的高畑勳,日本人對於二戰戰敗的反應及書寫裏真是不談國仇家恨,也不思及政府行為,直接跳過變成個人得失,就像清太得知日本戰敗想到的不是「報不了仇」而是「爸爸回不來了」。小津身在沙場,還能在吃裏與中國人天下大同。這在常人思考裏是個gap,不知道日本人是怎麼跳過去的。這種刻意的跳過可能也只是種戰爭後遺是種病。我也還沒看到有力的說明去解說日本人對於國家行為造成的無論對個人或對他人之苦難有任何嚴肅的思考,甚或只是梳理。所以,本文談「深層審視個人責任」,我其實是沒看懂的。
我的問題是,在不談現實責任的前提下,可以直接跳去談「深層審視個人責任」這種事嗎?
緬懷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