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生死觀

疾病王國:都病成這樣了,頭髮還重要嗎?

我知道大家都肯定在想,都這份兒上了,好不好看還重要嗎?不知道當時是出於何種堅持,直到出院,我也沒有把頭髮剪短,一直躺在自己油臭的頭髮上過日子。

圖:許思慧 / 端傳媒

鍾玉玲

刊登於 2018-08-05

#疾病王國#生死觀

鍾玉玲,人類學碩士。曾任職編輯,業餘參與文藝活動策劃。現為人類學研究員,研究時代變動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在住院之前,我一直留着長頭髮,因為並非進行腦部手術,我術前也未有剪短。也許是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將如此病重而被迫留在醫院數月之久。住院以後,為了方便護理和醫生檢查,一頭長髮不可能像在家裏睡覺一樣披散,在後腦勺紮成馬尾會弄得很不舒服,只能束到頭頂上。

自完成手術起,我便一直躺在病床上,轉身也不方便,連坐起來的機會也很少,更不用說是離開病床去走走。久而久之,儘管是冬天,但當時不方便梳頭,頭枕在枕頭上會使得後腦勺的頭髮經常散亂,還會因為太久不打理而脫落,一股油臭味兒連自己都受不了。洗頭的時候更是勞師動眾,艱難萬分。既要洗得乾淨,又不能把旁邊的醫療器械弄濕,還要注意我當時身體的狀態,反正洗一次頭,我和護士都很難受。而且她畢竟不是學理髮美容出身的,一不小心扯下幾撮頭髮也是常有的事。

為了省時省力,方便護理,護士和我媽都經常來做思想工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我把頭髮剪短。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醫院還有剪頭髮的服務。不過認真想想也能明白,所謂的理髮只不過是像當年剪辮子的政治運動那樣,咔嚓一下把長頭剪短而已,根本沒有人考慮好看不看的問題。

都這份上了,好不好看還重要嗎

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意。如果我媽再來勸,估計我就要把衛道士搬出來擋駕了,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現在想來,不知道當時是出於何種堅持,直到出院,我也沒有把頭髮剪短,只能一直躺在自己油臭的頭髮上過日子,後來才知道,原來我是少有留着長頭髮躺在病床上數月而不發瘋的病人。

某次有人來探病的時候,就問:「為何不把頭髮剪短,這樣會舒爽很多。」站在一旁的媽媽立馬就幫我回答說:「肯定女孩子覺得短頭髮不好看。」當時對方便沒有再說什麼了。但我知道大家都肯定在想,都這份兒上了,好不好看還重要嗎?誰還管你好不好看。後來又有個人來探病,看到我那一頭長髮卻無勸說要剪短,反而認同我,只是他採取了另一個角度,濃密的頭髮是身體健康的一個標誌。他非常確信我不久將會痊癒。

不論他是為了安撫我的情緒還是有真知確信,但頭髮確實因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在傳統中國社會中是巫術儀式中重要的媒介,同時也是儒家倫理與傳統醫學理論中生命的構成要素之一。除了可以檢視人體是否健康,更被相信可以用於治療各種疾病。在中國傳統醫藥名著《神農本草經》中,頭髮除了作為單方或複方口服藥,甚至可以用作催吐,小兒口瘡等,據各種醫書記載,可治療的疾病達到五十多種。在巫醫療效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藥方「相愛方」,即利用頭髮來行使「愛情巫術」,以爭取情愛。甚至有人會把頭髮作為「巫毒」的主要成分。

實際上當時我並沒有考慮到「女孩必須留長髮」、頭髮具有社會倫理控制的隱喻等的問題,也許只是把留著一頭長髮作為一種保持自我的手段,更準確地說,是企圖在醫院的醫療規訓下尋求一點自我空間的體驗。留一頭長髮,即使你不去打理,它代表的也是一種時間資本。那頭又長又臭的頭髮,與其說是我的癖好,不如說它是往日時光的殘餘,讓我可以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生病之前那個健康的身體。

雖然躺在床上很不方便,但我還是讓媽媽給我帶來了梳子。護士、護工沒有時間,也不會每天幫我梳頭,我都是在吊針或其他治療開始之前和結束之後,雙手有空才自己慢慢地梳。有一次,護士為我居然梳了一個整整齊齊的丸子頭而驚訝不已。在潛意識中,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成是什麼都不能做的病人,儘管不能回到過去,但每天做一些如梳頭髮這種日常生活中平凡簡單的事更讓我確信自己在走向未來。

後來出院沒多久,我就去剪了個短髮,一短再短。

「寶貝,你記住了,那些長長頭髮的叔叔都是壞人,見到不要靠近他們啊。」

「為什麼他們是壞人啊?媽媽也留長頭髮呀。」

「媽媽怎麼會是壞人呢。媽媽是女的嘛。你看,哪有男的留長頭髮,不成了女生嗎?像爸爸那樣留短髮的才是好人。」

「可是隔壁那個阿姨也是留短頭髮的啊,她也是壞人嗎?」

這是某日在地鐵站的隧道裏,一對母女看到地板上坐着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時,快速走過後的對話。我剛好走在她們的後面。小女孩看上去才五六歲,天真可愛的樣子,媽媽也是個年輕的少婦,穿着打扮時髦。先不說少婦在這段對話中是否存在偏見,但她提出的價值判斷十分有趣,且並不陌生。

頭髮是符號和個體經驗

記得年少之時,身邊有一位男性的朋友留了及肩的長髮,我們一群女生就嬉笑說他要當藝術家。現在看來,這只是不懂事的少女間無傷大雅的玩笑,其實也蘊含了一種從大人言傳身教中學會的社會意識與規範的隱喻:從頭髮作為判斷個人道德品行的標準。反過來說,頭髮,也是展示個性的手段。頭髮,甚至是全身的毛髮,既是一種生物性的身體存在,也是社會文化與自然之間的關係符號,在現代社會也是個體的經驗。

在希臘神話中,美麗的少女美杜莎(Medusa)因與為與海神波塞冬(Poseiden)私自約會,雅典娜一怒之下將她的頭髮變成毒蛇,而且施以詛咒,任何看到她眼睛的男人都會立即變成石頭。弗洛依德在精神分析中提出這是男性閹割焦慮的隱喻。頭髮與性別之間複雜的社會性關係顯而易見。許多心理學家、人類學家等研究中都曾提出頭髮和性欲有着相關的聯繫。在現代社會中,留長頭髮和剪短髮具備更為廣泛的符號意義。

一位人類學家克里斯托弗·R·霍爾派克(Christopher R.Hallpike)的觀點值得深思,他說符號與潛意識有密切相關,也是社會群體在自然進化中形成的共性,因而它象徵了人對真實世界的抽象化理解。與其說頭髮長短與性欲密切相關,不如說是社會控制力的表現。的確,從少婦口中的壞人、少女的嬉笑中可以隱隱看出,頭髮的長度與社會內個體所處的位置相關。叛逆青年、嬉皮士、女性的長髮是處於社會邊緣標誌,和尚、士兵、監犯等的短髮或平頭則是處於某種社會規則下的標誌。

但頭髮並非只有長短的二元之分,顏色、風格等也是它豐富多彩的特質。因為頭髮不僅是符號,也是客觀的存在。有人失戀後愛去剪頭髮,有人每個月都要換一種頭髮的顏色,也有人喜歡戴假髮。人,通過頭髮進行自我表達與溝通,這本身就是一個多變的過程。

走出地鐵的時候,迎面走來三個「殺馬特」(註)青年,一頭頭黃色、綠色、紫色的頭髮受到了路人的側目。這一兩撮頭髮實在是太有意思了。滿街走的頭髮在福柯的眼中估計都是「身體政治的權力符號」。「殺馬特」青年不僅因其低俗的品位在城市受到鄙視、調侃,相對於父輩而言,他們更是與傳統背道而馳,光怪陸離的一代,不受重視與尊重。也許他們只是在大城市中艱難打工的普通青年,頭髮也只是他們旺盛青春的印記,而根本不會像我一樣去思考幾根頭髮的意義,也不像順德自梳女那樣用頭髮做武器抗爭父權,更不會說出「留髪不留頭「的豪言壯語。偏偏這種不自知的狂歡式消費在溫水煮青蛙式地成了為主流精英文化的攪局者。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也養成了盯着別人頭髮看的壞習慣了。

註:殺馬特這個名字源於英文Smart,指喜歡模仿視覺系服飾、妝容的群體,多形容那些造型誇張的年輕人,他們大多是城市新移民,小城市青年等。來源自歐美和日本的視覺系,但殺馬特在中國卻與搖滾沒有任何關係,而成為一種青少年獨特的亞文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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