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化名)想打一場戰爭,指控一位活躍的公益人士性騷擾自己。7月24日,她的想法在朋友圈得到超過一百個好友支持。
此前一天,小寒(化名)指控知名公益人雷闖涉性侵害的公開講述,在朋友圈流傳。她稱還有一位受害者是雷闖所在機構曾經的實習生。很多朋友以為是林清,紛紛表達關心。但林清不認同,她和雷闖曾有親密關係,不過並沒有違逆自己的主觀意願。
在林清的故事裏,雷闖只是背景。她要宣戰的是另一位公益人。林清想花些時間觀察和思考,明晰自己認可的處理程序。她花了一年半,才想明白2017年年初那個晚上,小齊(化名)對自己所做的事是什麼性質。
「是職場性騷擾。」這個想法像剝洋葱一樣逐漸剝出來了。這期間,台灣作家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引發熱議,她買來看了,明白了自己「不舒服」的來源是什麼;北航教授陳小武因為性騷擾被畢業生羅茜茜「扳倒」了;北京大學、中山大學等高校有教授因涉性騷擾或性侵害陸續被曝光。
藉助對這些事件的公共討論和有意識的理論積累,林清逐漸拋掉了困惑和恐懼,也看到了小寒的陳述的可貴之處。在性騷擾傷害干預工坊志願服務時,她留意到,講述者往往要在一個安全的環境裏才能揭開心中的傷口,並一個鼓勵着一個,在分享講述中獲得力量。
隨後一週,類似的公開講述密集出現。繼袁天鵬、雷闖後,馮永鋒、張錦雄、鄧飛等活躍公益人士,也相繼出現在質疑名單中。被質疑者多數有回應,道歉或辯解。這與年初以來針對高校教授涉性騷擾的幾波質疑聲浪不同,彼時當事人往往激烈辯解和拒斥。
沒辦法訴說的秘密
房思琪無法逃離——
(她的)嘴在嚅動:「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他把她轉過來,掬起她的臉,說:「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他臉上掛着被殺價而招架無力後,搬出了最低價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聲說:「不行,我不會。」
看到這個情節,林清腦中一片空白。她在那家公益機構辦公室遭遇的情境彷彿重現,她也說過「不行」。
當時她正哭着和小齊說話,工作和私事交叉。私事是關於雷闖的,晚飯時,她被小齊告知,在她和雷闖保持親密關係時,雷闖和另一個姑娘也有類似關係。
像被背叛了。林清平靜地流淚,身體發抖。突然,小齊湊過來親了她的嘴,她很困惑,為什麼這個時候他要這樣做?她的情緒愈加震動,小齊又從背後抱住她。她推開他。他繼而提出發生性關係的要求。她拒絕。
他也提起了嘴巴。林清不知道怎麼辦。「他說我教你。」事情就發生了。
後來的細節她一度忘記。她是看了林奕含寫道,「她欲嘔的時候喉嚨擰起來,他的聲音噴發出來:『啊,我的老天爺啊』」,才回憶起來的。她也有欲嘔的感覺,跑去了洗手間。小齊跟去了,問她「怎麼了」。她沒辦法回答。
她也沒辦法把事情告訴其他人。直到近一年後,這個「沒辦法訴說的秘密」才被說給了一個女性朋友。林清自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大學時,她參加女同性戀者的戲劇小劇場,看《陰道獨白》;把女權主義者和性/別課分別變成鉛字報導印刷在校媒裏,張揚出街;她私下在暨南大學校內性騷擾調查,去反校園性騷擾的機構實習;2017年,她帶着一塊反性騷擾的黃色廣告牌,從河北承德走到北京界,和路上的人對話,帶着女孩子們高唱女權之歌。然而,自己遭遇後,她長期沉默。
她對性行為沒有恥感,並認同女性應掌握身體自主權。後來,小齊一直將他們的行為描述為「開放式性行為」。但林清難以理解,若是這樣,為什麼自己並不主動願意,還感覺有一些屈辱?
***
小寒也說過「不行」。2015年7月29日,雷闖所在的公益機構舉行徒步活動,小寒和雷闖率先抵達北京。看到雷闖只訂好了一間大床房,小寒提出過異議。雷闖卻解釋,北京房價很貴,做公益的人都很窮,慣例是徒步時男女混住。
從小性格温順的小寒,接受了這個解釋。當晚,雷闖抱住了她。小寒請求過對方放手,岔開過話題,嘗試說服他離開房間到樓下走走。當她說出自己「從來沒有發生過性關係」時,雷闖似乎冷靜了下來。
小寒放下心。全天徒步疲乏,她很快和衣而睡。迷朦中,小寒感覺有人在摸她,內衣也被解開,嚇醒了。她推他,求他,他不聽,她最後只能請求,沒有安全措施,不能這樣。
雷闖拿出了一隻安全套。那一瞬間,小寒覺得自己「完蛋了」。當晚,她「像個木頭」,「忍受着撕裂感和疼痛,清醒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一位密友。在密友的回憶中,小寒的講述極其「慘烈」,她顯得壓抑、無助、痛苦,「跟她說話,她好像聽不見」。兩人都沒意識到這是性侵。她們都以為強姦、性侵是電視上的那種情景,施害者使用暴力,受害者痛哭流涕,反抗或求饒,最終被迫發生,「我們沒見過有(雷闖)這種方式的」。
這一度也是林清的困惑。「真實的性騷擾遠比『完美受害人』的情況複雜、多變。」林清在宣戰時稱。
光環人物的「套路」
林清覺得,自己是在一種精神不能自主的情境下被說服的。
事情發生在她實習的第一天。午飯時,小齊詢問了她的感情經歷,打探她認識的其他女權主義者的情史,還評價林清的感情經歷是「無戀愛目的性行為」。
下午,他又在微信上和林清聊起性話題,提了一句「拍照是很好的前戲」。她感覺不適,並不想和一個不熟識的人聊這些。「你這是職場性騷擾。」她回了一句,小齊回覆以一個斜眼笑的表情。隨後,小齊又提出在晚飯時聊聊,以提供更多參考信息,幫她判斷是否決定最終留下實習。
晚飯時,他重提「無戀愛關係的性行為」的話題,並邀約林清。林清拒絕了。為了進一步打消他的念頭,她透露自己曾和雷闖有過戀愛關係。雷闖是他們的共同朋友。
她隨即得到自己曾被背叛的消息,情緒崩潰,被帶回樓上的辦公室。
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身處情緒困境時,小齊會提出性要求,還一遍遍強調「性不是羞恥的」。到了最後,精神恍惚的林清發現自己張着嘴,跟着這個曾公開自己患有性能力受损的先天疾病(该疾病通过注射可得到治疗)的男子念:「性就像喝水吃飯一樣,和誰發生性關係,就像和誰吃了一頓飯」。
直到看到林奕含筆下的類似情境,林清才覺察到哪裏不對。她不願意做那樣的事,而似在一種感情受傷的狀態下被「洗腦」的。她沒料到夜晚的辦公室,是一個陷阱。
***
小寒也沒想到大床房會是一個陷阱。剛進入房間,她就發現了情況不對。「一張床不合適。」小寒質疑。為進一步打消她的顧慮,雷闖稱如果不放心,他可以睡在地上。
小寒心裏抗拒,嘴上卻未能反對,她一向不擅長和人表達異見。她說服自己的最後一條理由是,「他可是雷闖,反乙肝歧視的鬥士」。雷闖是徒步活動的發起者和領隊,曾被授予「中國正義人物獎」。2009年,他作為乙肝病毒攜帶者拿到中國第一張從事食品行業的健康證。小寒在隊裏年紀最小,路上雷闖一直喊她「小妹妹」,並對她很照顧。
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楊團近日撰文分析,因為公益人頭上戴着光環,他們往往被報以最高的道德期待。愈是涉世未深、年齡偏小、單純、善良的人,愈容易陷入對公益的崇拜,面對某些公益領導人的性騷擾或性侵,愈無所措手足,不能直面侵害。
小寒發聲當天,雷闖公開聲明,「承認文章中的事實」。愈來愈多的公益人出現在被質疑名單上。他們被指控的行為,浮現出一些逾越了職務和私人社會交往的「套路」:有酒醉後發短信給女員工,並行動粗暴,欲實施性侵,比如馮永鋒;有對女學員肢體接觸,並隱晦提出利益交換。
爭論也隨即被引發,尤其集中在邊界模糊的「性騷擾」上。有人質疑講述者「小題大做」,也有人擔心沒有證據容易造成「冤假錯案」,讓被質疑的男性陷於網絡暴力。質疑繼而引發新的質疑,隨後上綱至法理實踐層面。
眾多公共討論中,林清認可一種解釋,即性騷擾和性侵產生的土壤,「是一個不尊重女性自主意願和身體邊界的環境,是一個權力太過輕易被濫用而不用付出代價的環境」。
小寒的決定
發聲前的兩年裏,小寒都無法清楚認知大床房裏發生的事件的性質。陰影罩着她,她甚至因此跌進精神疾病的泥沼。
走進那個房間前,雷闖在她心裏是一個「很棒的人」,他做了很多「很棒的事」。在乙肝病友圈子裏,雷闖就像他們的「藥神」。
為什麼他會對她做她不喜歡的事?事發後,她跑去廁所,在手機裏搜索「和第一次發生關係的人是不是喜歡」的問題。身體像被撕開了,她開始覺得自己「不正常」。
但雷闖是「好人」。大家都這麼認為。那肯定是她的問題,因為她是個「不好」的女孩,因為她單獨與雷闖徒步,她要負責。
很長一段時間裏,小寒沒法接受雷闖是「性侵犯」,也沒法接受自己是「受害人」。她和雷闖保持了一段時間的聯繫,「當時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雷闖後來兩次提出跟她發生性關係,她都答應了。但她還是沒想清楚這是為什麼,只是覺得這樣的關係「變態」。
還有恐懼。雷闖講話大聲一點,她感到可怕。看到有人穿他同款衣服,她就緊張。叫了滴滴車,車牌號正好是他電話號碼後4位,她害怕得不敢坐車。接到他的電話,她在宿舍裏直接吐了。
看到電影裏出現類似的性侵鏡頭,小寒全身如木頭般僵硬。因為事發時雷闖曾經吼過她「你怎麼像木頭一樣」。
她隨後的日常生活也發生了傾覆。她不夜跑了,暴飲暴食,體重從90斤漲到120斤。一向愛乾淨的她,要靠舍友提醒身上有異味才去洗澡。密友看着小寒逐漸被吞噬,她身上像被劃出了一道巨大的傷口,不停擴張。經北京安定醫院確診,小寒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和「重度抑鬱」,兩者都常見於遭遇強暴等傷害的當事人身上。
小寒開始自救,吃精神類藥物,嘗試了能逃避陰影的所有辦法。一位從事女性援助的老師告訴她,她是因為創傷反應才和雷闖保持了關係。林奕含筆下主角的隱秘心思也像是她的,房思琪「必須愛老師,否則活不下去。」小寒逐漸才接受了「受害者」的身份。
情況有所舒緩,但創口遠未縫合。一起吃火鍋時,公益項目組的夥伴突然問她是不是和雷闖有過關係。她全身發抖。她承受不了這種躲到了農村還與雷闖有間接牽繫的現實,隨即提出更換項目組。解釋原因時,她坦承了遭遇性侵之事,但沒有明確說誰是施害者。兩個公益機構隨後建立聯繫,做內部排查。
2018年6月27日,有人聯繫她,並告知「還有其他受害者」。小寒當時正在火車的硬座上,馬上換了軟卧,想躺下來消化這個消息。
「必須要做點什麼。必須讓雷闖住手。」在車輪的轟隆聲中,小寒下了決定。
林清的反擊
林清也做了決定,必須反擊。
排查階段,一些得知消息的公益圈人士開始猜測還有誰是雷闖的受害者。斷絕了近一年聯繫後,小齊突然就此來詢問林清。她懵怔了幾秒,在聊天框裏打出幾個字——「你性騷擾了我。」
「一個性騷擾人的人卻在質疑別人。」林清覺得諷刺。小齊也沒有邊界感,他曾向公益機構裏的其他姑娘隱晦描述他們發生過性關係,並解釋是林清主動的。
小齊對林清的質疑吃驚。林清分析,這個邊界意識模糊的男性可能一直以為自己觀念開放,而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對一個女性造成了傷害。在密集的公開講述出現後,有人認為這是一場對男性進行身體邊界教育的運動。
她也想告訴小齊這個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的答案。 她認為的邊界是她的自主意願和選擇權。她精神萎頓時,小齊的「說服」混淆了她的正常思考,更重要的是,當時她是實習生,而他是全職人員,涉嫌藉職權之便對她進行性騷擾。
小齊個人的公益實踐服務包括性別平權,林清擔心他不明晰的邊界意識讓他模糊了職務行為的邊界。結果一個宣揚性別平權的男性,藉此進行了性騷擾。
而她不願意出來質疑雷闖,因為覺得他們在交往時不涉及職權關係。即使她也熟悉小寒所描述的雷闖那種「套路」,但她認為,他們的交往中她並未遭受強制。相比曝光的高校事件,在公益圈,權力關係似乎不夠明顯,使得情況更加複雜,公眾更有可能指責那些「不完美的受害者」。
不完美的受害者是什麼?例如在酒桌下被摸了大腿卻沒反抗,被性侵害了沒有馬上報警,被強吻了卻沒有馬上向主辦機構投訴,等等。近日的公共討論已有呈現。
曾經想積極揭發公益明星鄧飛的一位女孩也陷入對此的擔心。輿論或許會指向受害者「小題大做」,又或許施害者不會得到懲罰。她和其他幾個質疑該公益領袖的女性因此困惑,在是否要接受媒體採訪,公開講述時變得反反覆覆。
女孩最後修改了自己的語言,白描了參加鄧飛發起的「青螺公益主題活動」時的遭遇:
「他拉着我的手來到休息室後面的樓梯道,當時環境有些黑,我不清楚有什麼話需要避開人說。後來他放慢腳步回身,我就靠在牆上,他的雙臂抵在牆上,眼睛直視着我有幾秒鐘,我意識到如果此刻不脱身,下一步可能會發生什麼,我想到『親吻』,便從對方胳膊下抽身出來了,尷尬地安靜了幾秒鐘,我們一前一後回去休息室。」
他沒有吻下來。女孩的遭遇被知情的朋友匿名發布,隨後收到這位公益明星在平台後台以「無法提供有效證據」證明「試圖強吻」為主要理由的投訴。
被他熊抱過、蹭過臉的另一個女孩同樣疑惑。對方事後在公開場合提出讓她做一個項目的負責人,「他是不是在展示權勢?是不是用利益來交換?是引誘,或者說是收買?」
女孩們發現,鄧飛的行為邊界不清,像打着擦邊球。有些媒體興致勃勃來採訪,後來見事件似乎不夠嚴重,坐實不了什麼;在不同渠道收到了一些壓力後,她們更猶豫了。
難以舉證,是這些指向某公眾人物的公開講述的共同問題。一直致力於婦女與社會性別研究的學者艾曉明梳理近期的這些公開講述,發現它們的突然爆發,背後是中國女性對此長期的沉默。而不少女性正是通過熟人的裸露、異性的猥褻、男性的性遊戲、對偶像的崇拜而失去天真,進入了性別等級的社會儀式。這裏的「偶像」是指頭頂光環的被崇拜者,如林奕含所遭遇的教學名師,羅茜茜所遭遇的長江學者,或者其他被「語言之美」所加持的思想者。
林清對此也有思考。 這些公開的講述並不應止於「扳倒」某些人,而是要重建一些邊界,更尊重女性的,更區分公私的邊界。
兩個女性的抗爭
「要公開嗎?要抗爭嗎?雷闖的道歉毫無意義,時間不會倒流,我回不去三年前。」發聲之前,小寒有過掙扎。即便事情過去了三年,她還是連「強姦」「性侵」「非自願性行為」「雷闖」等字眼都打不出來。
7月20日,她的一位好友在朋友圈公開講述,在2012年的公務接待時,被袁天鵬「往酒店床上壓」,隨後逃脱。
受此鼓舞,小寒決定小範圍向公益圈朋友公開。他們一致支持,自發組成一個小型支持網絡,幫助小寒舉證。他們原計劃向雷闖所在的公益機構理事會舉報,但再三考慮後,決定公開發聲。
她需要寫一份文稿。她寫了刪,刪了再寫,反反覆覆,希望忠實於當時的感受,又害怕不夠剋制。7月22日晚,拿到安定醫院的「PTSD和重度抑鬱」的確診書後,小寒難得冷靜。她翻看了雷闖的微博,他說自己想拍電影。「他給人傷害,不能以英雄姿態活下去。」小寒再動筆,這一次,她筆下流暢。
第二天,經過相關知情者確認、佐證細節後,小寒對朋友們說,「發吧」。「三年來,終於贏了一次。」她感覺自己終於奪回了自主權。
23日早上,雷闖發表公開聲明,「承認文章中的事實」,並向她說了一句「對不起」。他還表示,「我想我已經觸犯了《刑法》,我願意承擔相關刑事責任,我考慮向警方自首」,並提出不再擔任公益機構的負責人。
但當天下午,得知小寒沒有接受主流媒體採訪後,他向媒體私下發了第二份情況說明:對當事人主動表示好感,當事人並沒直接拒絕;第二晚發生關係,此後成為戀人。之後,曾一起在重慶、杭州相聚旅遊。後來聯繫少,就分開了。
抗爭還在繼續,小寒決定把握更大的主導權,要接受更多的採訪,而且是面對面的採訪。她希望讓記者自己感知和判斷她的講述。
7月23日下午四點,小寒坐在朋友家的大床上,在記者圍擁下,狀態鬆弛而平靜,對雷闖的聲明一一擊破。她回擊,按照雷闖的說法,他「主動表示好感」是單獨叫她一起去景區,是他買雪糕還要喂她吃,是她玩手機,他突然把剝好的葡萄遞給她,是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小寒說「肉麻」,說「我自己來啊」,並特意蹲下躲開他的手,與他保持了距離,不再和他單獨去玩。
然而,小寒這些「拒絕」在雷闖看來是「沒有直接拒絕」。小寒質問,「難道非要我罵,才算拒絕嗎?」
資深媒體人李思磐分析過,女性從小被教育要講禮貌有教養,不要給人添麻煩,要乖要聽話,連教育保護自己都是「不要太暴露」,而不是「他摸你你就暴怒」。
小寒指出兩份聲明前後矛盾:第一份聲明明明承認了性侵事實,第二份卻狡辯為「性關係」。至於戀人關係,徒步的夥伴可證明雷闖跟大家說她是「自己的妹妹」,他會性侵自己的妹妹嗎?
而雷闖說的「相聚旅遊」,其實兩人三年來只見過三次,除了2015年的徒步,一次是小寒與他斷絕關係,雷闖要求見面說;另一次則是雷闖自己來了小寒所在的杭州。「聯繫少了」則是小寒一次次不回雷闖信息,不接他電話。
長達三個小時的採訪比原計劃拉長了一倍。小寒覺得自己又打贏了一仗。看到一群記者走進來時,她突然走神了,她對着記者說「如果這是我人生的高光一刻,那我希望這一刻屬於一個鬥爭的我,一個讓雷闖受到懲罰的我。」
林清也獲得了回應。她被告知,小齊目前任職機構的規章明確對性騷擾「零容忍」,但也得知,在機構的初步問詢中,小齊否認了性騷擾,並含糊指出是林清主動。她需要開始做舉證和講述的準備,迎接這場各執一詞的戰爭。她終於想明白,小齊在那樣的情境讓她做的事「非常男權」,「是為了滿足他的慾望」。她後來才知道,小齊通過激素注射可以獲得性能力。
如果將女性的痛感說出來是一場對男性進行教育的運動,林清希望以這樣的方式進行,她想讓小齊在這個過程中學會感受與她同樣的痛感,並最終誠實面對這件事,「他要學會反思自己是否濫用了權力,就像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承認了自己是一個受害者。這種面對是很脆弱和痛苦的。」
在公共視野裏,雷闖和小齊都以平權者形象出現。他們和其他一些被質疑的公益圈人士一樣,長期為這個社會的某些弱勢群體和不公處境呼號。林清希望,通過這場教育運動,他們可以明晰自己侵害了什麼權利。
孤島相連與女性自省
「一張綿綿密密的網。」林清認同一位朋友的形容,這是她不敢打破沉默的大環境。
要衝破這張網,鼓勵更多女性開口,林清想,首先要讓她們講述自己曾經遭遇的傷害,而不再恐懼被羞辱、責怪和評判,「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河流,受害者就能對這樣的經歷獲得掌控權」。艾曉明認為,類似的這些講述其實飽含了講述者壓迫、羞辱、委屈、恥感的生命經驗,像一種倖存者的書寫,它們可以填補中國社會在這方面的認知空白,而讓大眾理解女性何以在這些權力不對等的情境中遭受屈辱。 而對於講述者,這樣的講述帶來力量,因為藉助分清是非,釐清責任,講述者可以藉此擺脱文化羞辱而重生。
她自述在上大學前,自己是一個天真的小鎮姑娘。等到開始參與女性權益和勞工權利的相關實踐,他們教會了她要重視人的權利,「這些權利不是別人讓給你的,而是要自己去爭取」。
林清沒有選擇公開小齊的實名。她意識到公開他的名字是一把刀,在這個相關講述密集出現的時刻,燥熱的網絡輿論可能會吞沒小齊和他曾經和現在任職的機構,衝擊對它們所進行的公益行動。
她相信,自詡獨立的公益圈通過對近期風波的反思,也可以重生,形成有效處理性騷擾爭議的環境。而此前,她一度喪失了這份信心。她自稱,結束實習後,曾向小齊當時所在機構的三個工作人員反映曾被小齊性騷擾,但沒人予以回應。
2017年下半年,她曾向兩個男性朋友描述自己遭遇小齊的性騷擾。他們問,「要舉報嗎?」她否定了,基於對當時環境的認知,她明白自己沒有辦法沒有勇氣去做這件事。即使是從這兩個親近的朋友身上,她都得不到有效的支持,「他們也沒有同感和理解」。
2018年年初,陳小武被取消長江學者資格時,林清在朋友圈轉發了報導,並寫道,希望公益圈也來一場這樣的運動。
但不到半年間,站在這些公開講述者身後的支持者愈來愈多。小齊突然來找林清那天,她向一起實習的一個朋友打破了沉默。小齊正是向她聲稱林清主動「勾引」他。聽完林清的敘述,兩人一起隔着手機屏幕哭。此前,因為不知道怎麼向這個朋友解釋,林清曾和她中斷聯繫近一年。
令林清意外的是,她獲得了小齊前女友的支持。林清怕自己的宣戰會給她帶來困擾,提前知會了她。當林清想尋找更多質疑小齊的證據支撐時,多位朋友提供了幫助。「受性騷擾者所獲得的支持來源於這張網裏的一個又一個的點,在她講述完後,可以從這張網絡裏迅速得到她所能接收的最快、最安全的支持。」 林清說。
林清所期待的這張網似乎正在織起。此次公益圈裏做公開講述的年輕人身後,都有公益圈好友組成的支持網絡。他們幫助講述者對接媒體,牽線心理援助,並尋找更多的同傷害源講述者。這些小型網絡把講述者安全地放在中間,防止她們被二次傷害。
小寒曾聽說,馳援羅茜茜的律師和記者層層把關證據;中山大學的學生組成「反性騷擾小組」,多方舉證後,才將對張鵬的舉報藉由記者披露到了公共視野。她一度擔心,對比這些案例,自己沒有信息、沒有音頻、沒有實證,怎麼辦?
公益圈的支持比她想像的更有自省和反思能力。為了確定事實細節,知情者在小寒的自述裏補充細節和說明,對事實進行佐證。她認為,其他講述在她之後密集出現,是因為在公益行業里人人都很強調平等的價值觀,對於這些事更不能容忍。
7月24日,林清聯繫上了小寒,告訴她自己不自認是雷闖的受害者,而是遭受了小齊的性騷擾。兩個姑娘互相鼓勁。林清安慰困惑於雷闖的第二份聲明的小寒,「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覺和記憶,這是最有力量的證據」。
房思琪困惑於教她文學的老師背叛了「浩浩湯湯五千年的語境」,她的理想世界坍塌了。類似的背叛感也曾衝擊過小寒和林清。通過不斷的講述,小寒走出了認知的困境,她平靜地說, 否定了雷闖,並不代表否認公益的價值觀和公益行動的價值。她知道,目前有百家公益機構參與了對公益行業反性騷機制的建立,而其中有幾家已經出台。
2017年11月底,林清獲知,當時馮永鋒對南都公益基金會一位女員工的性騷擾在公益圈被小範圍公開。一些公益組織被提醒,女員工或女嘉賓要小心酒醉的馮永鋒。
這樣的處理鼓勵了林清。一個多月後,社會的情緒被羅茜茜的微博公開舉報觸發。隨後,公開講述和討論的聲音,愈來愈多,愈來愈大,從更多高校而及公益圈、媒體圈,涓滴匯成了洪流。
权力的滥用导致了这一场灾害,说到底还是中国逾千年来的对男权的极度信仰和对女权的蔑视。希望未来有更多的女权主义者能够发声,打破这性别的牢笼。
防範性騷擾運動,這一路走來真辛苦 。美國 幾十年前 就開始正視性騷擾問題,但是一直到現在才全面爆發
謝謝勇敢的妳們給了房思琪不一樣的結局。
Nice
也算是对全民一场边界意识的教育
都是慣犯。
所以,結果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