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生死觀

病房筆記:擁權的怯弱者

說來奇怪,我唯有藉著升職、獲取更多權力,才能換回更多無為的權力。我想,我始終欠那位末期癌病患者、以及那位婆婆一個道歉。

圖:Alice Tse / 端傳媒

Muk Lam

刊登於 2018-07-14

#病房筆記#生死觀

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 ──阿克頓勛爵

在我以實習醫生身份值班的第二晚,護士傳呼我,一位晚期腸癌病人排洩出許多鮮血。我聽出這件事的緊急性,便放下手頭一切工作,趕過去病人身邊。看到藍色便盤中那堆暗紅色的排洩物時,我像電子遊戲《The Sims》(《模擬市民》)裏的小人看見火災般,手舞足蹈了一陣才定下心神,擬出以下計劃:為病人抽血,過會兒幫他輸血;目前先以靜脈輸入生理食鹽水,幫他維持血壓;要是再不行,就上強心針。

我開始在病人身邊忙上忙下。在我為他抽血的過程中,他不住呻吟:「我好辛苦。俾我死啦。俾我死啦。」我大義凜然地喝道:「咪郁!你亂郁我點幫你吖!」(別動!你亂動我怎麼幫你!)

為他吊了兩包生理食鹽水後,他的血壓仍舊偏低。家人還沒趕到,我在請示駐院醫生後,為病人上了強心針。沒過多久,駐院醫生也趕到了,與我一同站在床邊,光站著,聽病人的呻吟聲。那是一道綿長,沒有盡頭,只容得下偶發的少許音階變化的呻吟聲。我幾乎以為他已經忘記怎麼呼吸了。在那一刻,發聲似乎成為他唯一的生存方式。

「用了強心針啊。」駐院醫生含糊的語氣如同自言自語。

「是的。」我隨侍在旁,深怕自己做錯了甚麼事,小心翼翼地答話,沒敢補充這是她本人在電話中所同意過的。

「我倒是沒想到情況會這麼差。」她疲憊地說。此時,我們身後的另外一個病人既笑又無奈地開腔:「喂,你地可唔可以俾啲咩藥佢等佢唔好出聲吖?他嗌咗幾粒鐘啦,吵到全世界都訓唔到。」(喂,你們可以給他這個什麼藥,讓他別發出聲嗎?他叫了幾小時,吵到全世界都睡不著。)

我和駐院醫生對視,均無法答話。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藥物能夠阻止將死之人的呻吟。

那時我真的以為他要死了,但他沒有。

那個深夜我離開現場,繼續流連於其他病房,等到大白天了,才因為另一位病人而回到這間病房。每回值完夜班後,我都覺得自己死過一回;看見天色破曉時,總有恍如隔世之感。我在病房裏看見射進窗戶的日光,看見新的世界,看見他,坐在椅子上,仍是面黃肌瘦的模樣,卻很安靜。頭向著窗戶,眼神沒有焦點。點滴架上一包鮮血一包生理食鹽水。

他活下來了,我想。他和我一樣,看見了今天的太陽。這讓我覺得非常抱歉。但我並沒有告訴他這份心情。

***

慢慢地我發現自己是個能做決定的人了,不必事事請教駐院醫生。於是,當一個女兒告訴我,駐院醫院指示她那剛入院的母親,必須等待言語治療師評估後方能進食,但她有預感母親將在幾天內死去,故她提出想親手餵母親吃飯時,我未經細想便一口拒絕。

「抱歉,」我說:「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我猜,病人的女兒一定很討厭我。她會認為我濫用權力,在病人臨終之際,卻連如此卑微的心願也不許她實現。我可以辯解,我如此無情並不是因為我有權力,而是恰恰相反。

當時我是實習醫生。我有權力容許或禁止病人以口進食,有權力處方或是停用他們的藥物──但其實我也沒有權力。因為我是那麼的怯弱,我不知道駐院醫生會否怪責我未盡本份,不知道其他病人家屬會否質疑我失職,於是我永遠只打安全牌:維持病人的心跳。即使我沒有能力讓他們活下去,我也儘量動用一切手段讓他們別死......起碼別死在我手上。

我想起那些曾經不禮貌地對待過我的看門人,他們喝罵我,不許我破壞規矩、肆意進出,哪怕室內主人毫不在意。我曾經因著他們的行為而大反白眼,認定華人天性如此,抱著一丁點兒可憐的權力便有風使盡艃,權力慾與能力不成正比,也不瞧瞧自己甚麼身份──主人家都還沒出聲哩!

如今我才曉得,他們嚴格執行自己的權力不是出於控制欲,而是出於畏懼,深怕自己一旦怠工,賦予他們權力的人便會收回這份權力。而真正有權者,不會屑於向平民展示權力。

現在我是駐院醫生了。我成為一個更有權力的人。我當然知道該如何正確地運用權力。例如說,說服末期病人的家屬別上強心針;與所有親近家屬會面,言明餵食的潛在副作用後,讓家人為病人餵食。但有時我還是得被迫運用權力,比方說,為衰弱的病人插胃喉管,或是使用正壓呼吸機,或是急救。

這是一件吊詭的事。我們運用權力,權力便也運用我們。在醫療技術沒那麼發達的年代,許多人死於現代醫學可以徹底治癒的疾病。所幸我們發展出各式各樣的維生技術,幫病人度過身體最虛弱的時候,讓他們活著完成治療。那麼多年以來,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獲得延長生命的權力。

然而,同樣的維生技術用在長期卧病在床、無法溝通的病人身上時,便成了拖長死亡過程的工具。現成的技術就擺在這兒了,身為醫生,你用,還是不用?為甚麼不用?不用是否失職失德?我知道我有權力使用這些技術。而許多時候,我沒有不使用的權力。因為這是我的本份。

說來奇怪,我唯有藉著升職、獲取更多權力,才能換回更多無為的權力。我想,我始終欠那位末期癌病患者、以及那位婆婆一個道歉。我可以爭辯自己並沒有做錯事,一切都是依照程序,但我應該當個更勇敢的人。不過我想我大概沒有機會了──不是我有沒有權力道歉的問題,而是這兩位病人大概已經沒有機會聽到了。

(病房筆記之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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