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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導演Thunska Pansittivorakul專訪:反正我的作品不會通過電影分級審查

在創作自由與空間越來越緊縮的泰國社會中,他想方設法在各種限制下,對種種僵化、威權的制度與結構埋下挑釁、質疑的念頭⋯⋯

《空洞的時間》是一部在泰國國內不可能公開放映的電影,敦斯卡刻意把玩著這些在泰國社會中顯而易見的各種訴諸國家、王權的符碼,透過九段不同的影片片段,例如軍校生宿舍、天主教寄宿學校、鄉村保皇軍等各種散佈在泰國國內的組織、群體,紛陳出國家的民族主義與民族認同到底是透過哪些管道被建構、傳遞。

《空洞的時間》是一部在泰國國內不可能公開放映的電影,敦斯卡刻意把玩著這些在泰國社會中顯而易見的各種訴諸國家、王權的符碼,透過九段不同的影片片段,例如軍校生宿舍、天主教寄宿學校、鄉村保皇軍等各種散佈在泰國國內的組織、群體,紛陳出國家的民族主義與民族認同到底是透過哪些管道被建構、傳遞。攝:陳朗熹/端傳媒

特約撰稿人 謝以萱 發自台北;口譯 梁震牧

刊登於 2018-05-28

#泰國電影

泰國導演敦斯卡.彭西迪佛拉高(Thunska Pansittivorakul, 1973-)的電影《空洞的時間》在今年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放映,訪談前一天,他給我傳來幾則電影放映後引發的文章與貼文。這不是他第一次參與TIDF,2004 年,其作品《酸辣草莓派》(Happy Berry)曾獲得當時仍稱作「紀錄片雙年展」的亞洲大獎。

碰面那天,敦斯卡剛結束他在影展最後一場放映的映後座談,我們一起坐在戲院附近的小吃店,他點了一盤青椒牛肉炒飯,和我邊吃邊聊。他看來有些疲累,但一聊到影片與現場觀眾的反應,立刻眉飛色舞:「我很驚訝在台灣放映有這麼多觀眾!本想我被安排到的場次時間很不好,一場跟頒獎典禮同時,一場在週六一早,但沒想到觀眾不少,而且觀眾的問題都很有深度。」

《空洞的時間》劇照。
《空洞的時間》劇照。

不會通過分級審查

現在執政的軍政府,將冒犯君主法(Lèse-majesté)無限上綱,更加箝制人民的言論自由。

《空洞的時間》(Homogeneous, Empty Time)是一部在泰國不可能公開放映的電影,因內容觸及政治敏感的泰國南部穆斯林議題與軍政府獨裁政權。光是影片開頭那從高空俯瞰曼谷民主紀念碑的鏡頭,就令人深刻感受到導演的反抗性格與直言的勇氣。顛反的城市、已逝泰皇拉瑪九世的巨大肖像,跳針的背景樂唱著:「我們會遵守承諾,不讓人民等待太久」——這是泰國政府的政宣歌曲〈Returning Happiness to the Thai Kingdom〉(คืนความสุขให้ประเทศไทย)。敦斯卡刻意把玩這些訴諸國家與王權的符碼,透過關於軍校生宿舍、天主教寄宿學校、鄉村保皇軍(Village Scouts)等散佈於泰國的組織與群體的9個電影片段,紛陳出泰國國家的民族主義與民族認同,到底是透過哪些管道被建構和傳遞。

「反正知道一定通不過分級(審查)制度,我索性也不去申請。」敦斯卡聳聳肩。泰國電影的分級制度,於 2009 年開始實施,看似具有公正標準的電影分級,實際潛在著「內容審查」的實質意圖。一旦電影沒有得到級數,就等同於不得上映,不少泰國導演包括阿比查邦在內,都在泰國政府的審查制度中受了氣、吃了虧。加上現在執政的軍政府,將冒犯君主法(Lèse-majesté)無限上綱,更加箝制人民的言論自由。

《空洞的時間》劇照。
《空洞的時間》劇照。

安德森的期望

《空洞的時間》英文片名「Homogeneous, Empty Time」,出自華特・班雅明《歷史哲學論綱》的概念,一種受到現代時鐘分分秒秒、逐年逐月量化的「同質的、空洞的時間」,一致的機械時間。敦斯卡選用這片名,是呼應東南亞史學家、政治學者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體》中援引此概念來闡述民族主義和民族認同的建構——身處不同地方、彼此陌生的人民如何被填塞同一套價值。談到本片的拍攝緣起,眼前這位一手抓著湯匙扒著炒飯的率性男子,頓時柔和了起來,「可以說是因為安德森教授過世,我才展開《空洞的時間》這部影片的構思與剪接,裏面關注的題材與元素,都是來自我閱讀教授的書籍,透過與他的談話,所吸收到的思想與視野。這部片是獻給他的禮物。」

和安德森教授相識的過程,得從敦斯卡如何展開電影創作的生涯談起。敦斯卡的大學是在泰國朱拉隆功大學攻讀藝術教育,但當時的他卻被隔壁系開設的電影課程所吸引,於是拜託老師讓他加選那門課。大二開始,敦斯卡一邊為泰國電影資料館工作、撰寫電影專欄,一邊修課,就這樣半工半讀,大學一共念了八年才畢業,雖然最終拿的是藝術教育學位,但敦斯卡都在從事電影相關的事情。2000 年,他將自己的首部電影短片《Private Life》投到「泰國短片與影像藝術節」(Thai Short Film and Video Festival),但未受評審青睞,唯獨阿比查邦看了他的作品相當喜歡,便詢問敦斯卡是否願意將影片交給他,讓他推薦給國際其他影展。「我知道泰國有一些小影展,但我當時不知道國外有這麼多影展,因為阿比查邦的推薦,我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國外的影展可以參加。因為有一兩部片在國際影展放映後,就開始有其他影展陸續跟我邀片,所以我也就繼續拍電影了。」

「當初交給電視台的版本都是為了宣揚國家有多好,本身就相當民族主義,但經過重新編排與剪輯,就變成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一種出自於對自己家園的珍視與不放棄,讓敦斯卡在創作自由與空間越來越緊縮的泰國社會中,持續拍攝著,想方設法在各種限制底下,對種種僵化、威權的制度與結構埋下一絲絲挑釁、質疑的念頭,等待這些具備獨立思考能力的個體茁壯,足以抵抗那同質、空洞的一切。
一種出自於對自己家園的珍視與不放棄,讓敦斯卡在創作自由與空間越來越緊縮的泰國社會中,持續拍攝著,想方設法在各種限制底下,對種種僵化、威權的制度與結構埋下一絲絲挑釁、質疑的念頭,等待這些具備獨立思考能力的個體茁壯,足以抵抗那同質、空洞的一切。

是這樣的國際影展讓安德森教授有機會看到敦斯卡的電影。「某次安德森教授想要聯繫我,但我以前保守主義,很討厭外國人,所以一直躲他。我的名聲在泰國電影圈不太好,拍攝的題材都跟性、同志有關,常被人說是『壞男孩』,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留意到我。後來阿比查邦說他是很有名的東南亞研究者,但我還是沒有主動聯繫。直到有一次,安德森教授在一個場合裏就坐在我旁邊,主動來跟我聊我的電影。」

最令敦斯卡感懷在心的,不僅是安德森對他作品的欣賞,更多的是對他創作狀態的持續關心,「安德森教授在泰國和印尼都有房子,他大概半年在泰國,半年在印尼,我有時會去他在泰國的家吃飯、聊天。教授知道我不是曼谷人,是來自泰國南部合艾省以後,就問我有沒有想過不要一直拍私人的事情,試著把視野放大些,拍看看泰國南部的現況。」這席話令早期多拍實驗電影、關注私密題材的敦斯卡開始去想另外的視角。隨著電視台的工作機會,他也慢慢發現自己對紀錄片的興趣。「我的電影通常都不太能在泰國放映,只在一些獨立空間、小小的影展播放,但安德森教授都會特別來看,即使他後來生病不方便行動,依然會來看我的電影。」

直到 2015 年安德森教授逝世的消息傳來,敦斯卡才頓悟到,長年以來教授期許他去完成的事情他都還沒開始做,才下定決心開始處理這些題材。《空洞的時間》便是一部乘載了這許多厚望、相知相惜、恨鐵不成鋼之情感的作品——無論影片本身欲傳達的內容,還是促使影片創作的驅動力。

現代泰國的立國基礎,奠基於「國家、宗教、王權」三者的統合之上,透過國民教育等國家統治人民的機制,複製單一的價值體系,強化泰之民族認同(Thainess),因而對非「泰」群體,皆視為破壞國家社會和諧的「動亂份子」,而這也成為不同時期之獨裁統治者的最佳治理藉口。

《空洞的時間》劇照。
《空洞的時間》劇照。

《空洞的時間》由9部不同時刻拍攝的短片片段剪輯而成,那些短片片段,主要來自敦斯卡長期以來為泰國電視台拍攝的紀錄片,是電視台不要的、不能播的畫面。「那些片段包含了為國營電視台拍攝的畫面、為軍校招生拍攝的影片,當初交給電視台的版本都是為了宣揚國家有多好,本身就相當民族主義,但經過重新編排與剪輯,就變成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這部片要是被電視台的人看到我一定完蛋!」敦斯卡解釋道。

起初,他從 22 個片段中挑選出6段,主軸圍繞著安德森教授《想像的共同體》一書中提到的認同議題,透過重新剪輯,讓段落與段落之間能夠互相呼應。比如住在泰國的緬甸婦人不讓小孩離開寺廟,因為外界很不安全,後面接續的是天主教寄宿學校,也是讓小孩住在單一空間中(學校)不可離開,兩者之間存在著某種互相呼應的共通性。而《空洞的時間》亦含括了幾種存在於泰國的宗教:佛教、基督宗教、伊斯蘭教。對敦斯卡來說,宗教是讓民族主義更加堅實的元素,特別是在以佛教為國教的泰國,佛教信仰和泰國的王權與政府統治緊密結合,透過各種宗教儀式,形塑出人民的道德觀與宇宙觀,而佛教信仰中的業報觀念,讓泰皇獲得崇高的地位,世俗與神聖之間的鏈結,便匯集在半人半神的泰皇身上,也使得冒犯君主法有其存在的基礎;法律和宗教在此成為統治者排除異己的最佳工具。

在泰國南部緊鄰馬來西亞的三府北大年(Pattani)、惹拉(Yala)和陶公(Narathiwat),人民多信仰伊斯蘭教,大多使用馬來語,幾世紀來皆為北大年蘇丹國領土,直到20世紀初期才因《英國-暹羅條約》(Anglo-Siam Treaty)劃分為暹羅領土。在暹羅逐步統合為現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泰國政府要求當地居民改信佛教、以泰文為官方語言,引發不少抗爭與反彈,至今依然是暴力事件有增無減、紛爭不斷的難解之地。現代泰國的立國基礎,奠基於「國家、宗教、王權」三者的統合之上,透過國民教育等國家統治人民的機制,複製單一的價值體系,強化泰之民族認同(Thainess),因而對非「泰」群體,皆視為破壞國家社會和諧的「動亂份子」,而這也成為不同時期之獨裁統治者的最佳治理藉口。

男性身體的暴力屬性

《空洞的時間》中拍攝的那對生活在泰國南部北大年府的女同志情侶,便是敦斯卡為了回應安德森教授對泰國南部處境的關注,而加拍的橋段。「雖然我自己來自泰國南部合艾省,但是我對那『動亂的三省』並不熟悉,也從來沒去過,直到拍攝這對情侶才真正進到那邊。」相較於影片其他橋段多是拍攝男性角色、象徵父權的軍校生,這一段落將泰國南部議題和女性元素的連結,是在敦斯卡過往作品中少見的嘗試。

「我原本認識這對女同志情侶的其中一位,但我不曉得她有過丈夫、有過小孩,更不知道前夫曾經對她和她的伴侶施加暴力。在泰國社會很常聽到男性使用暴力的新聞,好像在泰國身為男生,要做什麼都可以。所以我也想要透過這樣的段落去對照出,到底為什麼在泰國身為男生有這麼大的權力?」創作時常聚焦在男性身體、性、權力等政治性關聯的敦斯卡,在《空洞的時間》裡也少不了大量的青春的男體,「一開始當然跟我是男同志導演,想拍男性身體有關。但我後來發現,拍攝男性身體是跟現存的社會審查制度對抗,因為在泰國,男性的身體一直被認為是不能夠隨便觸摸、出現的;社會越是不讓男性身體出現在電影裏,我越是好奇為什麼不讓他們出現。在《空洞的時間》裏的身體呈現,一方面是種反抗,刻意跟權威抵抗,同時也試圖突顯男性身體的暴力屬性——那是會對他人施以暴力的身體。」

《空洞的時間》劇照。
《空洞的時間》劇照。

那些被規訓了的身體,本身亦是父權、民族主義與暴力的具象顯現。

而這種「暴力的身體」,一再顯現在受泰國民族主義籠罩、驅動的肉身之上,那是種被父權、民族主義附著的肉身,比如影片中提及的「鄉村保皇軍」(Village Scouts)、日後將成為軍隊的軍校學生,他們在諸多時刻皆扮演著獨裁統治者意志與暴力行徑的延伸,「鄉村保皇軍」在 1976 年10月法政大學(Thammasat University)血腥鎮壓中扮演擊打左翼勢力的關鍵性角色;而軍隊亦在各種政變場合、泰國南部施加暴力。但同時,那些被規訓了的身體,本身亦是父權、民族主義與暴力的具象顯現。

一盤炒飯吃完後,訪談依舊在進行,敦斯卡抬頭看了一下小吃店牆上貼著的一張明星海報,帶著有些不確定的語氣唸出了上頭那一小行中文字:「我的家」,雖然是個不經意的舉動,但卻也與他的創作關懷相呼應。「2010 年以前,我只關注私人的事情,都拍私密的題材,那年因為泰國紅衫軍的抗爭事件延燒,全國的媒體都一面倒地罵紅衫軍和塔克辛,說他們是壞人,是破壞泰國未來的人,我很好奇到底真實情況是怎麼樣,所以我才開始拍攝了一部關於黃衫軍、紅衫軍的電影《The Terrorists》,實際瞭解之後,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新聞所說。此後,我開始關注他人、關注社會上的事情,我開始好奇他人是怎麼想事情的。」

一種出自於對自己家園的珍視與不放棄,讓敦斯卡在創作自由與空間越來越緊縮的泰國社會中,持續拍攝著,想方設法在各種限制底下,對種種僵化、威權的制度與結構埋下一絲絲挑釁、質疑的念頭,等待這些具備獨立思考能力的個體茁壯,足以抵抗那同質、空洞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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