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稱有8萬人次入場的香港巴塞爾藝術展,上月底曲終人散。在香港,藝術節目的數量其實一直都不缺,而近年來乘藝術博覽會之衣香檳影,香港旅遊發展局也早把3月命名為「藝術月」。逢其時,銅鑼灣崇光百貨外牆超大屏幕上不斷重覆的宣傳廣告,使「藝術」成為這城市最亮麗的名片。十年之間,當代藝術由仰賴政府資助的小眾活動,變成能賺錢的盛事,交易金額隨國際級畫廊進駐水漲船高,公私營藝術機構爭相把重點項目擠進黃金檔期──但這藝術大爆炸的背後,真正受惠的,會是那些為藝術勞動的人嗎?
若走進北京、上海或台北的展覽開幕,會發現老外都在講國語;而走進香港的畫廊,接待女郎到博物館總監操的卻都是流利英文。反客為主的語言地景,標誌著全球精英與本地勞工強弱懸殊的權力和地位。作為藝評人,我親身見證幾年前某西九M+博物館外籍策展人,在開幕場合特來問我,說高層都有合適人選了,現在急需些本土小兵(foot soldiers)——你能向你的學生介紹一下嗎?
今年「藝術月」,筆者遠離酒酣耳熱的開幕派對,走進佈展和展會前線,了解一下藝術學生都在幹些什麼?令台灣藝術界又羨又忌的藝博榮景,到底為年輕人帶來了怎樣的工作機會?
幾年前某西九M+博物館外籍策展人,在開幕場合特來問我,說高層都有合適人選了,現在急需些本土小兵(foot soldiers)⋯⋯
性別分工:情緒勞動和物流大佬
以人流來堆砌城市奇觀,背後正是日以繼夜、也文也武的性別分工。
今年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場,熙來攘往的會議展覽中心大堂裏,每一個叉路前總有穿著白色制服的女生拿著指示牌站崗;掛著巴塞爾、邁阿密和香港時鐘的貴賓服務櫃枱後,也是清一色的女性。情緒勞動是女生的天下,微笑和禮儀能為顧客提供資訊以外的優越感。文化消費其實是人力密集的流水作業,無論是在開幕之前還是之後。
貴賓預覽的前一天,同一條走道上滿是穿著Crowns、G4S、High Gate和IFAS等汗衫的物流大佬。短短五天的展攤,租金動輒二三十萬,佈展時段當然越短越好。於是從早上8時到午夜,以及貴賓進場前的早上,合共18個小時,物流公司以龐大的勞動力壓縮時間,為全場共248間畫廊佈展。
從展場的停車場,貨運升降機到展會大廳,這些「藝術搬運工」(art mover)或「藝術處理人」(art handler)川流不息,把藏在沉重的託運箱子裏的藝術品逐一分流;拿來各種裝置工具,小心翼翼地把價值不菲的藝術品按照畫廊指示擺放或懸掛。然後再把這些為藝術品度身訂造的箱子,送回與展區一壁之隔的後台,等待展會曲終人散,又再出動撒展裝箱。而在舖蓋著防刮花木板或膠膜的走道和展攤內,偶爾也會發現同樣在密鑼緊鼓的女士。她們或許是畫廊的東主或員工,在與藏家買手談笑風生前,也親力親為指揮佈展。以人流來堆砌城市奇觀,背後正是日以繼夜、也文也武的性別分工。
藝術移工:「感覺像台勞」
我在預展之前一天隨同藝術家朋友閒逛,在作品與木箱之間碰到了來自台灣的宏威。夾雜在大隻佬(編註:大塊頭)之間,架著眼鏡的宏威雖然也穿著制服,卻一派文青氣息。20來歲的宏威,畢業於國立藝術學院,透過朋友介紹,與幾名年紀相若的同學一起加入這趟移工之旅:前後9天,約20名年青人在公司支付的廉價旅舍共食共住,期間需要在佈展的兩天和撒展的一天工作,並在展覽期間當值一次。
宏威不願意透露具體報酬金額,除機票住宿外,3個工作天以日薪計算,佈展公司還另賞每人1000元港幣零用。作為藝術畢業生,宏威於從未看過巴塞爾藝博,更沒有來過香港。故此就是免費的機票住宿,已夠令人雀躍:「其實我真的不太在意,因為主要目的是來香港玩。三天自由活動,看藝博和其他景點,大嶼山、大佛,也去旺角買東西。」
沒有佈展公司會為偶一為之的盛事養起一群固定員工,故此宏威加入的團隊是一幫雜牌軍,聽說連偷偷來兼職的消防員也有。雖然金錢回報不是他來港的主要原因,但他並沒有被公司視為「專業」,這使宏威感覺不是味兒。因為家庭經濟環境欠佳,他從本科開始已打工賺取學費和生活費。由於讀的是藝術,故此已脫離補習功課與速遞外賣等低技術散工,進階成只接受製作委託和公共藝術案子,形同一人公司。宏威對自己的手藝非常自豪,但這三天密集勞動,這些藝術知識卻幾乎派不上用場。大部份時間,他都是在等待不懂藝術的工頭指示他們搬搬抬抬,而且每人都是可以互相取締的勞動力:「感覺像台勞。」
原來號稱國際級的展覽,工作方式也不外如是。惟一令他稍有成功感的,是因為略懂英語,所以他被安排協助一間西方畫廊佈展。不單學懂了畫廊的工作方式,更獲得畫廊賞識,嚷著說明年也要繼續由他協助。
但這三天密集勞動,這些藝術知識卻幾乎派不上用場。大部份時間,他都是在等待不懂藝術的工頭指示他們搬搬抬抬,而且每人都是可以互相取締的勞動力。
宏威自言說話比較笨,為免令公司尷尬,所以受訪時非常小心。他慶幸此行有其他比較聰明的朋友同行──當公司要求他們額外加班,懂得要求加薪。展覽都看過了,宏威覺得實在太過商業化;說即使將來再有機會,也未必會再來佈展。
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台灣藝術圈。他說藝術展覽喜歡僱用學生,因為工讀生價錢廉宜。雖然已是專業質素,但學生接的案子,金額卻總比正常價格少一截──尤其是為老師佈展或製作,常常都是半義務。他告訴我藝術零散工在台灣的「公價」──沒有經驗的本科生是130元台幣,跟一般勞工最低時薪一樣;好一點的大概150元台幣;研究所或具經驗的,也只是200到250元台幣──即會展內購買一份三明治的價位。宏威說,要當藝術家便等於預了捱窮,只能節衣縮食。故此他連宿費也省掉,索性住在工作室。
一場交易會的「社會責任」怎麼講?
貴賓抑或觀眾、精英抑或勞工——在藝博會上不單會有不同的通道進出,也會有不同的入場時段。佈展期一結束,宏威掛在脖子上的工作証便告失效。要去觀看自己的勞動成果,便得再想辦法。特等貴賓預展日中午12時後,男生與大隻佬便被另一批面孔取代。
Linda 與Sara與宏威年紀相若,雖然機構提供的制服也是汗衫,Linda卻微微化了個淡妝,清新漂亮。她們脖子上的「exhibitor」工作証附有照片,所負責的工作並不能任意對調。但嚴格來說,Linda與Sara卻不是勞工──因為這些由非營利藝術機構招來的導賞員,與藝博大會直接僱用的VIP導賞員不同,都是沒有支薪的義工。
「Art Fair」的正確翻譯不是「展覽」而是「交易會」;「教育」是附屬於市場拓展部門下的「社會責任」。學校如要參觀,必須通過特定的非營利機構索取免費門券,先到先得,發完即止。而這些由非營利機構組織的導賞團,亦限定要在每團20人以下。故此,導賞團其實也是人流管理措施和集團品牌的形象工程。至於非18歲以下的大學生或成年人,則要自掏腰包買票進場,才能參加導賞團。能夠幫助藝博品牌錦上添花、與欠缺國際知名度的藝術機構,所獲得的免費展攤位置,當然也有天壤之別。
「Art Fair」的正確翻譯不是「展覽」而是「交易會」;「教育」是附屬於市場拓展部門下的「社會責任」。
大學生義務導賞員:交換找工作情報
機構的主管還告訴她們,曾有導賞員因為表現出色並與畫廊混熟了,其後真的加入了畫廊工作。而由機構發出的致謝信,亦可成為履歷上的項目。
Linda與Sara對藝術都有濃厚的興趣,學業路途雖不平坦,在今日香港卻非常典型。她們都是從文憑或副學士輾轉投入到藝術相關本科,希望能在藝術界從事行政工作。仍在大三的Sara與宏威境況相同,上學之餘打盡各種零散工,從迪士尼樂園的人流管理、到不定期的盛事客戶服務員,時薪從50元港幣到80元港幣不等。而Linda雖然已經畢業了兩、三年,但還是無法在文博機構覓得穩定的工作,在月薪12000元港幣左右的外判研究員或合約見習生之間輪迴。
既然有賺錢壓力,那為什麼還當義工?Sara把機構招募義工的電郵跟同學分享,她的同學都覺得她很傻。但看長遠的她清楚知道:「呢個industry好靠經驗和人脈」(這個行業很靠經驗和人脈)。從當藝術家到退而求其次從事藝術行政,Sara只希望畢業後可以脫離零散工,找一份薪金比較高的畫廊或博物館工作。而在職的Linda之所以請假也要來,則是因為導賞工作「好玩」有挑戰性:「好刺激!場面這麼大。你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人,可以練大個膽(子)應對陌生人。」
曾在各大博物館擔任義務導賞員的她指出,博物館教育部一般的做法,是會事先把展覽資料準備妥當,再訓練她們。雖然臨場的解說風格各有不同,但所講述的內容均大同小異。但在藝博會上面對來自32個國家或地區的畫廊,中介的非勞利機構卻不會提供任何資料,任由導賞員自由發揮。工作的自主性,正是Linda覺得「好玩」的地方。所以這已是她第四次參加。
雖然沒有支薪,但機構招募和訓練導賞員的過程,與受薪工作一樣認真──1月起發出招募電郵;2月截止提交報名和履歷,再進行面試。甄選出約15名導賞員後,便以電郵方式發給她們藝博的新聞公佈,包括參展畫廊名單、主題展區、平面圖,和謝絕導賞團參觀的畫廊名單。被錄取的義工自行搜集資料,計劃自己的導覽路線,研究相關藝術家和作品。期間分三次向導賞服務的項目統籌匯報,再等待回應修改。等到展期近了,機構邀請所有導賞員聚首一堂,除了互相認識,機構的主管還告訴她們,曾有導賞員因為表現出色並與畫廊混熟了,其後真的加入了畫廊工作。而由機構發出的致謝信,亦可成為履歷上的項目。訪問期間,兩個女孩亦由分享工作經驗,變成互相交換最新的搵工(找工作)情報。
分為廣東話、普通話和英語隊的導賞團,在公眾參觀時段每小時出發,共有90團之多。義工與項目統籌之間、義工與義工之間,湊著盛事的氣氛亦成為了朋友,在休息室內有講有笑,也享用由機構提供的餐點。除了可讓她們自由進出的工作証,機構還會給每人一張公眾時段門券轉贈親友,不用跟門外的一般公眾排一、兩個小時隊,並花上由250元至800元港幣不等的門券。
半義務的統籌員Ruth是資深的導賞員,言談間以「啲女仔」(那些女孩)來稱呼義工團員;沒有穿著制服的她,在團隊中就像一位大姐姐:「我地幕後仲好玩過幕前。」(我們幕後比幕前還好玩)雖然知道藝博是商業性質,但Ruth認為自己是在分享藝術:「serve這個community。」說最大的回報,莫過於聽到參加者說:「你講得好好!」
專門研究文創勞動的英國學者Kate Oakley,在研究節日盛事報告的標題上用了「比賺取生活還要好?」來點出這些以盛事為工作的勞動經驗。被隱匿在星光背後的故事,不單提醒著我們盛事其實亦是勞動密集的工業,和它對勞動帶來的質性改變。這些介乎工作與玩樂、義務與低薪、零散與專業之間的勞動方式或藝術體驗,正是這一代年輕人無法避免的職涯處境。
*為保障受訪者利益,所有姓名均為化名。
北京和上海的交易會和展覽, 買家和觀眾以內地人為主, 所以語言也以國語為主; 而香港的交易會和展覽, 買家觀眾和參展畫廊來自世界各地, 所以語言當然以英語為主了.
任何國家的搬運工人也是以男性為主, 任何國家服務性質的工作也是女多於男.
對於化名宏威的”藝術移工”, 公司在招聘時必會先說明工作內容 (如文中所說 – 2天佈展和1天撒展的工作,並當值一次), 所以20來歲的他”接受”這份工作時, 代表他已經接受”藝術知識卻幾乎派不上用場”這個可能? 除非公司招聘時所提及的工作內容與現實不符.
香港最低工資是$34.5/hr, 一般展覽的helper(不需勞動搬運)的市價是$52-70/hr. 其實所有工作人員也是成年人, 有獨立思考去判斷接不接受任何工作. 香港工作機會多的是, 網路資訊發達透明度高, 如果某工作性質不吸引或價錢太低, 自然沒有人會做.
導賞團規定在每團20人以下為了是確保質素 (每團100人合理嗎?), 而每間學校其實是可以開多於一個導賞團的 (有錯請指正). 就算不參加導賞團, 教師也可以親自帶學生免費入場參觀.
“但這藝術大爆炸的背後,真正受惠的,會是那些為藝術勞動的人嗎?”
社會上不同的單位擔當著不同的角色, Art Basel 就如文中所說, 是做買賣的「交易會」, 主要目標不是”令藝術勞動的人受惠”, 因為Art Basel是一個商業機構不是慈善機構. (當然, 藝術家的作品被買家欣賞並買下收藏, 也是”令藝術勞動的人受惠”的其中一個方式). 而” 單純令藝術勞動的人受惠”這角色有其他機構如HKADC和JCCAC擔任.
雖然這是一個商業化的活動, 但能令香港市民花$250-$350就可以欣賞世界各地的佳作, 令更多人初步甚至深入認識藝術, 令更多機構公司更願意贊助藝術活動或與藝術家合作, 亦不失為一件好事?
台港常常你睇我好,藝術圈也不例外。多謝讀者覺得文章有意義。
不知道art movers and handlers 又是在藝術生態中怎樣的存在呢?
和朋友一起去的,氛围营造的还是很棒,现场引导人员都很professional!
非常好的報導!
很特别的观察角度,其实很多看似高大上的展会与活动背后都是minimally paid或者根本是义务的劳动者。
成功藝術家和畫廊有幾個不是慣老闆的,整天哭窮,洗腦學生,橫豎自己有房有車。另有些真正的奇葩,成日呼喚社會大眾的反抗意識,呼籲學生以藝術行動積極參與社運的,並不恥於承認自己膽小怕事,要考慮生計,激流勇退呢⋯⋯
讲一下我。
当天展会里应该是唯一一个穿着防晒衣,手里拿着塑胶袋的人士吧。
周围所有人都穿得很精致。
就我一个人不修边幅。。。
还厚着脸皮用英文问了不下五个画廊的值守人员。
我真的很感谢他们的专业素养。
能够对任何人一视同仁,
而不表露出一丝厌恶
最近看期刊對藝術界的關注也增加了很多,不過經常看到的是藝術家,對於展會中發生的事甚少知道。這篇正好補充了我對這個部分的瞭解
這篇好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