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美國青春片《伯德小姐》(Lady Bird,港譯《不得鳥小姐》)在歐洲上映,意大利北部的小鎮姑娘露易莎(Luisa De Quattro)第一時間就被廣告吸引,買票入場。與伯德小姐一樣,露易莎也是19歲,也來自工薪家庭,在學開車,即將高中畢業。與伯德小姐一樣,露易莎也卯足力氣,想離開生養自己的小鎮,去一個「更有文化」的城市。
如果說二者有什麼不同,那也許是露易莎想要走得更遠,加州薩克拉門托(Sacramento)的伯德小姐,嚮往東邊的紐約;露易莎憧憬的,卻不是意大利境內的繁華都市,比如羅馬或米蘭,她心心念念要去的是德國柏林。雖然每個國家每一代的年輕人都曾渴望遠行,但在今天的意大利,一位年輕女孩渴望離開自己的國家,卻不僅僅出於青春和浪漫,還被一個更為具體的社會背景決定——意大利愈發嚴峻的「人才流失」(brain drain)問題。
29歲的克勞迪奧(Claudio Bergamin)與露易莎是同鄉,也來自這個名為威尼托自由堡(Castelfranco Veneto)的小鎮。與露易莎不同的是,他去紐約後又返回了家鄉。同屬「千禧世代」但相隔十歲,兩人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露易莎準備離開祖國、去歐盟富裕成員國尋找機會,克勞迪奧則在與世無爭的老家找到了不錯的工作,盡力維繫現狀。
然而,無論是選擇離開還是迴流,兩人都因同樣的心理做出關鍵抉擇,那便是縈繞在這一代意大利年輕人頭上的無望:「我們不會比上一輩,那些把青春揮灑在70、80年代的上一輩,過得更好了。」對中國同齡人而言,這種無法超越上一代的焦慮可能有些陌生,但在今天的西歐社會卻很容易激起共鳴。
「每次提起我們,都是糟糕的事」
居高不下的年輕人失業率和人才流失是意大利無法避開的公共議題。2014年,意大利年輕人的失業率高達43.6%。儘管隨後幾年,就業情況有所提升,但到2017年底,失業率也僅跌至32.7%,是歐洲情況最壞的國家之一。
高失業率帶來大量人才外流。僅2016年一年,就有12.5萬人搬離意大利。不過這個數字來自官方統計,意大利人如果移居到其他歐盟成員國,並不一定要正式註冊,所以實際數據相信要遠高於此。學界估計,過去二十年搬離意大利的年輕人可能有百萬之多。
價廉物美、人才雲集的德國首都有很多吸引露易莎去留學的原因。在2018年2月初,這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的姑娘,更明確了自己的心意。這天,高中生露易莎和同學們受到一組關注意大利大選的歐洲記者營邀請,在家鄉市政廳裏展示他們的課外作業:一份對428位同齡人政見的問卷調查。
這份調查嚴謹、表達流利的報告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折射出學生們的學術和政治參與水平。調查關注教育和就業——兩個對於年輕人來說最重要的問題。結果顯示,在威尼托地區14至19歲的年輕人群體中,有82.5%的人熟悉「人才流失」這個概念,73.8%的人表示不信任意大利的教育系統、想要出國留學,46.5%的人決定畢業後去國外工作——最熱門是英語國家,然後是德國、法國和西班牙。
問卷之外,學生們也對同齡人做訪談,很多被訪問的年輕人都表示了對政府的不信任,對政客腐敗、系統癱瘓感到的絕望,根本不信任國家或地區政府願意解決年輕人的就業問題。最為年輕人詬病的,是2016年意大利勞工和社會政策部部長波萊提(Giuliano Poletti)對於「逃離意大利」的批評:「我聽說不少年輕人出國了,我覺得這對意大利來說是好事,省得他們擋我們的道!⋯⋯10萬人跑了?跑得好,意大利才不會被他們影響。」
露易莎們本來就忿忿不平波萊提的強橫回應,這天在市政府的見聞更讓她們失望。一同參加活動的自由堡市長馬爾孔(Stefano Marcon)談起「人才流失」,只能語焉不詳,承認年輕人很難找到工作,避而不提解決方案。坐在他旁邊的是一位滿頭白髮、負責教育的市議員,補充說,那是因為在大學念哲學、人文類學科的年輕人,沒有足夠的技能找到好工作。
市長和議員的話拉扯着露易莎,渴望讀哲學系的她,一邊擔心他們是對的,埋怨自己不想學醫,否則也許很容易找到工作;一邊生氣老年人的看法:「上一輩真是在 killing us ,他們太消極了,一直在抹殺我們的希望,每次提起我們,說的都是糟糕的事情——說時代不同了,說我們不會找到工作。打開電視,都是這樣的話,說我們懶惰、膚淺,真是夠了。」
意大利政客常將人才流失歸結於高等教育與就業市場脱節,只關心教育質量,就業輔導卻低效。這樣的論述輕而易舉地擊中露易莎,她深怕選擇社會學科便等於失業。但事實上,選擇離開的年輕人,橫跨各個行業。
來自米蘭的資深政治記者比安基尼(Eleonora Bianchini)深耕「移居」議題,她告訴端傳媒記者:「過去一兩年,我們發現那些明明工作很好、收入豐厚穩定的年輕人,比如在銀行供職的,也試圖離開,因為他們依然無法從父母的家中獨立出來。」在意大利,18到35歲的年輕人中,將近四分之三都依然與父母生活在一起。
意大利勞工市場尤其對職場新人不友善。根據意大利學者汀托瑞(Guido Tintori)和《金融時報》記者羅梅(Valentina Romei)的分析,過去十多年,意大利對勞力市場的改革,直接導致老一代勞力(絕大多數為男性)擁有終生合同,而幾乎所有新近受僱的勞力都只能拿到不穩定和低收入的工作機會。
為了吸引專業人才迴流,上任總理倫齊(Matteo Renzi )曾經頒布優惠政策,比如支持研究機構簽發兩年期合同,但是,記者比安基尼說:「如果是在德國、美國拿到兩年的合同,受僱人有理由相信兩年後會找到其他的機會,但在意大利,兩年後,他們很可能不得不再次離開。」
不會比上一代過得更好
意大利65歲以上的人口占全國人口22.4%,老齡化比例全球第二,僅次於日本。高齡化引發的不止是養老難題,在選舉政治中,老齡化選民意味着年輕人的訴求被邊緣化。露易莎所代表的年輕選民群體(18-24歲)不僅被認為政治冷感,人數上也只佔選民數的8%。雖然她參與的社會調查顯示,千禧世代並非政治冷感,而是無處發聲。
在3月初結束的議會大選中,沒有政黨提出針對年輕人的承諾。在半數人口在45歲以上的意大利,政黨沒有動力迎合年輕人,反倒是強調退休金改革更吸引主流。就連以互聯網為基礎吸引大批年輕力量的反建制新興政黨「五星運動」(Movimento 5 Stelle),都沒有將年輕選民作為競選重心。
談到參政,露易莎把報告翻到最後一頁,指着貝盧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的名字,不可置信地問:「你能想像嗎?貝盧斯科尼已經81歲了,但他在年輕人裏還有將近25%的支持率!」
年長露易莎十歲的克勞迪奧,便是貝盧斯科尼忠實的擁護者。留絡腮鬍的他笑容可掬,高中時就加入貝盧斯科尼創立的傳統右翼「意大利力量黨」(Forza Italia)。他本人還在威尼託自由堡市議會裏爭得一席,工作之餘,還是一位年輕的市議員。這天他也身在市政府,代表所在黨派與來自歐洲各地的記者見面。
貝盧斯科尼81歲高齡,雖然他常口出狂言並且醜聞纏身,卻三度出任意大利總理,同時還是一位超級富翁和傳媒大亨,也是足球豪門AC米蘭俱樂部的所有者。叱詫政壇近二十載,貝盧斯科尼在2013年因税務詐騙被定罪,不能在2019年前擔任任何公職,但這並不妨礙他與右翼政黨結成聯盟,再次加入競選大局。
「外界很難理解意大利人對貝盧斯科尼的支持,」克勞迪奧坦然地說,很多意大利人對倫齊政府很失望,但同時不能信任五星運動,也不喜歡信奉激進獨立主義的北方聯盟黨,「比起其他候選人,貝盧斯科尼是一個不會更差(less worse)的選擇。」
克勞迪奧將繼續代表「意大利力量黨」競選小鎮市長,也就是說,這個年輕人已經完全放棄離開意大利的計劃。25歲那年,從威尼斯的大學畢業時,克勞迪奧收到來自家鄉的長期工作合同(給一家意大利滑雪鞋公司做銷售),如果不是這份罕見的「穩定工作」,克勞迪奧一定會留在他曾實習過的城市,紐約。
剛從紐約回來,克勞迪奧抑鬱了一番。但如今的工作讓他有機會到世界各地出差,偶爾也會回紐約探訪朋友。他依然與母親生活在一起,但已經開始計劃買房。他知道自己是同齡人裏過得比較富足的那一撥,猶豫地解釋說:「但這是我努力奮鬥的結果。」不過,在他的成功中,幸運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份好工作是因為恰好有人離職才出現空缺,而克勞迪奧又憑藉熟人介紹才很快拿下。
他的同鄉露易莎害怕的,正是奮鬥也不會有結果。露易莎的父母當年為了更好的工作機會搬離意大利南部的小城龐培(Pompii),來到了經濟發達的北部,最終定居威尼託自由堡。自由堡往西離威尼斯一小時路程、往北遙望着阿爾卑斯山,這個大區相對意大利南部要富裕地多,也因此分離主義盛行——不少人支持爭取自治,從而不被貧瘠的南方拖累。
但是,這些年來,露易莎的父母漸漸在北方看到了南方的影子。露易莎的父親是警察,他看見越來越多的輕微犯罪、餐廳逃税、以及更多年輕人在加入黑手黨。警察的收入拮据,風裏來雨裏去,67歲才能退休,而退休工資還會不夠花,露易莎的父親常生悶氣,對女兒說:「你應該出去,為什麼要留在這個國家。」
國家對年輕人如此不友好,讓露易莎和克勞迪奧氣餒。離得不遠的上一代,就能享受繁榮的經濟,尤其意大利北方,生活一直很好。露易莎嚮往那個世代:「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大學念哲學想必沒人責怪。」克勞迪奧也承認自己還不算最差的一代:「現在上高中的這代要比我要更糟糕一點。」
這在整個歐洲也是常態,根據《歐洲消費者支付報告》,在過去幾年裏,在18-24歲之間的歐洲年輕人心中,超過三成覺得收入不夠讓自己成為一個「有尊嚴的存在」,更有近七成不認為自己的財務狀況會比父母更好。
哪裏是更好的去處?
意大利經濟疲軟二十多年,普通家庭實際可支配收入迅速惡化,甚至低於1990年代初的水平。儘管最近一段時間經濟些許復甦,但還未能惠及年輕人。高築的公共債務、僵硬的官僚體系和不穩定的政局,讓意大利年輕人的不滿情緒繼續擴張。
在最新一份《歐洲代際公平指數》中,歐盟成員國裏,希臘最差,意大利倒數第二。金融危機過後,「代際公平」( intergenerational fairness)逐漸成為歐美公共話語中的熱詞,這個概念基建於這樣一個不成文的前提:一代應當比一代更好。可是,在經濟持續放慢、全球化深入和科技變革的多重影響下,當下的現實卻指向了這個契約的反面。
與近60萬意大利人一樣,作家索菲奇(Caterina Soffici)也舉家「逃離」到了英國,她在2014年所著的暢銷書《意大利的是與不是》,將意大利和倫敦比較,意大利缺失的一切,她都在倫敦找到了:嚴肅認真的社會風氣、有組織的政治制度、優質的教育以及開放的世界主義精神。當然,寫下這些稱讚時,索菲奇應當沒有料到短短兩年後英國陷入脱歐熱潮,當年的繁榮充滿變數,年輕人對未來的不確定再次成為常態。
今天,索菲奇繼續跟蹤倫敦的意大利僑民,她意識到,這些人中無論是二十多歲想要做服務員的,還是三十多歲略有積蓄想做小生意的,都面臨着慘烈的競爭。意大利美食的金字招牌,也不像幾十年前那樣好用。索菲奇根據自己的採訪,在意大利媒體《每日事實》(il Fatto Quotidiano)撰寫觀察文章,講述一位意大利大廚在倫敦的創業失敗。這篇文章下評論蜂擁而至:有人說,就算擠破頭皮也要爭取去倫敦,要知道同樣是服務員的工作,倫敦的薪水是意大利的三倍;也有人說,如果實在不行,也許可以把餐廳開到中東去?更多人則慶幸,早早就離開了意大利。
的確,倫敦現在也被打上了問號,「人才流失」也日漸成為倫敦報紙的頭條。情況對於來自其他歐盟國家的高技術人才來說尤其嚴峻。倫敦就業與技能委員會的調查顯示,30歲以下的歐盟人才中,近三分之二都在考慮離開倫敦。社會與階層的流動性賦予年輕人對未來的希望,渴望憑藉能力獲取資源的大腦因此不停尋找更適宜的目的地,但到底哪裏才是好去處?
自由堡的市中心很小,被幾層樓那麼高的中世紀城牆團團圍住,紅牆和古建築相伴,時空有如靜止。這天駕校課程結束,露易莎覺得自己表現不錯,滿心期待駕照帶來的自由。她又聊起《伯德小姐》,說很意外看到伯德小姐在逃離的最後,意識到對家鄉的依戀。
「這讓我覺得不安,當你一心想離開時,不會去想留下才是更好的選擇。」
她還有半年高中畢業,申請大學的壓力尚未襲來。未經現實檢測的選項——去德國念大學——目前看來依然是充滿可能。
其實這世代的年輕人並不如老一輩的年長者所說的那樣好。比起以前,現在的科技是進步了許多,但社會給予年輕人的期待也更高了。科技進步許多,但是薪資停滯不動、物價變得更高了,年輕世代入不敷出。老一輩的年長者只要肯努力,就有機會,但年輕一代的,肯努力都不見得會有機會。相對起老一輩的年長者,這世代的年輕人其實壓力更大。
作為同樣外流的一員,很有共感。
跟lady bird的映照很有意思
中国年轻人:逃得了家乡,逃不过中国梦
這好像是世界各國老齡化國家都要面對的現象.昨天看了一篇FB留言在說日本的年輕人羨慕台灣, 至少在中國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上面沒有語言的問題.不過不只老齡化的國家,之前也有一篇專題在講韓國的年輕人想逃離拼命擠進國家兩大企業的宿命.
呵呵,有人問「全世界都在人才流失,那到底流到哪裡?」
端傳媒如果聰明一點,應該把標題改為:「逃得了家鄉,躲不開AI。」
我想端傳媒小編應該最有感,編個輯也錯字連篇,被讀者罵到豬頭,說不定有一天被罵到:
「我買一套Office都比你更會訂正錯字!」
話說,Google小姐也已經悄悄地淹沒整個「語音市場」了,
Google小姐不再只會「阿阿阿阿阿」了,還是某國網路新聞的超紅主播了。
高大上的口譯人員,20年才學會什麼是Naive。AI現在不只幫你口語翻譯點菜、買車票,
還會跟你說「too young, too naive」的典故。
多年蟬聯最受人羨慕的職業第一名的「機師」,已經有法規在研究未來是否取消「副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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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人才並不是流失
而是
我們naive地以為「我們」不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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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吧,一起移民火星?
不生育则老龄化,老人为了自救就要想办法,仅剩的年轻人就要被边缘化,边缘化就要出走,年轻人流失的越严重老龄化程度越深,生育越低。
全世界似乎都在因为求稳而失去活力。
好多地方都在人才流失,
那么,
人才都跑到哪里去了。
當今關於經濟的定義本身就有問題。
大概是和年龄比较贴近,又在找工作的时间,看到这篇报道觉得很有共鸣。伦敦确实也变了,不再那么开放。@nidaodi去看了下大陆的年轻人失业率等,数据本身就很诡异,更不用说被设置议程了。年轻人只能感觉到弥漫在空气里的压抑,却无法名状它。
中国最突出的代际不公平案例,非快播案莫属。权力机关(中老年人)在价值观方面与普遍互联网用户(青年人)存在的巨大鸿沟,使得尽管整个舆论都觉得这是何其荒唐的一场审判,却能在被公权力强行推动,并且产生荒唐的结果。
非常感謝能有這樣的報導。也有點好奇為什麼這個議題在大陸並沒有那麼大的迴響?
其实中国也存在同样的institutional failure,只是民主制度本身的匮乏让年轻人常常忘记了整个国家的制度都是由一群年迈的老人制定的。这么一看,intergenerational unfairness也不是隔岸观火呢。
读完了很有共鸣。人才流失,还有阶层固化同样也是中国面临的问题。
明明很希望能学习人文学科,认为它对社会非常有帮助,却被大多数人认为那是没有前途的学科。买不起房,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和职业,感觉前途渺茫。
不错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