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8日晚間10點多,台北市金山南路、仁愛路口附近的「阿才的店」內觥籌交錯,熟客新客頻繁出入,正要織出一個燈火通明的絢爛夜晚。然而此時,深受癌症之苦的老闆阿華卻是撐著身子縮在圓桌角落,面對客人的敬酒,他手中握的始終是一瓶水,偶爾扯開嘶啞的嗓音寒暄幾句。這晚,是他堅守25年的堡壘的最後一夜,他的面色異常黯沉,身形削瘦到輕易地被淹沒在沸騰的喧嘩聲中……。
「那家店真是讓我又愛又恨。」阿華的女兒Eve一語道盡她和「阿才的店」25年的緣分。2月底的一個夜晚,她坐在朋友開的葡萄酒專賣店受訪,手中端著一杯白葡萄酒。很難想像,這個燙捲髮、戴著寶藍色耳環、塗了桃紅色指甲油的時髦女孩,竟然是由揉雜了啤酒、那卡西,與反黨國情懷的「阿才的店」所孕育長大;如今,要由她來反哺,賦予這家店新生命。
「阿才的店」舊址在昨晚(2月28日)吹熄燈號,由於都更改建,以及老闆兼廚師的阿華罹患癌症,一度打算關門大吉。幾番思量下,決定5月遷址重新營業,由Eve擔任負責人。前些日子,老闆娘(人稱華嫂)接手掌管店務,阿華的小舅子掌廚,兒子在廚房協助、一邊學習,未來廚房還得由他接棒,Eve則四處奔走,打理新店事宜。這讓好多人鬆了口氣,即使「歷史現場」換了,至少這間乘載學運世代記憶的台菜餐館,仍是原班人馬經營。
這家餐廳,向來有些癲狂。
「阿才的店」原是隔壁精神病院的病患住所,後來才租給第一代老闆阿才。早年,華嫂曾兩度在半夜打烊、收拾之際,遇到病患敲門進來、賴著不走,頻問:「我不是住這嗎?我不要回去!」隨後趕到的家屬連聲道歉。
然而,20多年來,生活圍繞著這家店打轉的人們與精神病患者,又有誰有資格笑誰太瘋癲?誰又該笑誰看不穿?開店至今,每個夜晚,太多情緒在「阿才的店」被釋放。鬧劇、喜劇,不時在這兒上演。
酒精也沖淡不了的政治狂熱
1990年11月「阿才的店」開幕,那年3月才剛發生掀起民主改革聲浪的「野百合學運」。承接1987年解嚴以降到野百合運動的各種能量,「阿才的店」匯聚來自街頭的各種反黨國、反威權的激昂與狂傲。開幕那天,本名余岳叔的第一代老闆「阿才」舉辦流水席,當晚就掃光500瓶啤酒。這家店被媒體冠上了「民主聖地」的冠冕,愈來愈少人記得,「酒徒的教堂」是阿才給這家店的定位。
1993年,阿才在胖了15公斤、賠了新台幣150萬元後,決定收山,由廚師劉建華「阿華」頂下這家店,成為第二代老闆。除了維持原店名,不變的還有那份瘋狂。
「早期他真的很激烈,有客人跟他意見不合,他就跟人家吵架。有一次我在三樓睡覺,聽到我媽尖叫,我嚇醒跑到窗戶邊往外看,一個客人跑在前面、我爸拿著掃把在後面追他,我媽叫客人『抓住阿華!阻止他!』那畫面很好笑!」Eve回憶,當她知道不是爸媽吵架後鬆了一口氣,離開窗邊繼續睡。
「陳水扁第二次選市長的時候,有一次我放學回家,店外一整圈屋簷插了滿滿的陳水扁競選旗子!幾百隻!我心想你(阿華)到底怎麼辦到的?」Eve敘述著父親的政治狂熱,至今仍匪夷所思。1998年的台北市長選舉,陳水扁連任失敗,阿華為了抗議選舉結果並表達對偶像的死忠,剃了光頭,這件事還上了報。
阿華是有名的扁迷,走進「阿才的店」,會看到右方牆上掛了偌大的一幅阿扁與阿華的合照,左下角還有「陳水扁」的簽名。華嫂總是講這個故事:「這張是傻瓜相機拍的耶!這是他(阿扁)要選第二任市長時候拍的,來店裏請幕僚吃飯,那天在我們二樓,他吃得很開心、還唱歌;有沒有看到那簽名?那是他準備要選總統的時候(編按:1999年),國外媒體在這兒採訪他,要離開的時候我們特地拿下來請他簽名。阿華非常挺阿扁!」
這張照片裏,坐著的阿華轉頭對鏡頭咧嘴笑,眼睛瞇成兩條縫;而隔著一張桌子的阿扁站起身,雙手持酒瓶為阿華斟酒。「你看那時候,阿扁多年輕……,」華嫂抬頭看得出神。只是,陳水扁在第二任總統期間,涉及貪腐案而聲望一落千丈。執迷不悟的阿華仍不願把合照取下,「他當然會失望,只是放在心裏不講。」華嫂說。
最後一夜,我問阿華,跟阿扁合照的那一刻,心裏在想什麼?「我那時候在想,怎麼這麼好,有這麼厲害的人幫我倒酒?」阿華答,「後來我才發現,我比他厲害。因為他會下台,我不會下台。」眾人聽了哄堂大笑。
隨著台灣民主化,政黨一再輪替,1990年代那群反黨國的黨外人士、街頭運動者,以及老記者們的拼酒叫囂聲,在這逐漸沈寂。2000年,陳水扁當選總統後,高漲的台灣意識色彩也慢慢淡化,店內有了更多元的喧嘩。在那之後,流亡來台的中國異議人士成為偏安店內一隅的新風景。
他們各有各的日子要過,也沒能另起爐灶;但求在酒精催化下,共同緬懷那年的血色浪漫。
2月底某晚,參與過六四民運、已取得台灣身份的畫家顏柯夫坐在進門右邊小桌子與老朋友喝酒,桌上擺的不是台啤,而是清酒。「前幾個月去打結石,醫生說不能喝啤酒;要改白酒的話,又太猛了一點,容易醉。改喝清酒,肚子沒那麼脹,比較舒服。」顏柯夫對著剛加入酒局的我說。聽起來,他像是已過了那個血氣狂飆的年紀。
他與一干六四人士、中國異議人士把這家店當作重要據點,王丹、吾爾開希也都是常客。享譽國際的流亡作家廖亦武三年前來台參加活動,顏柯夫與王丹、吾爾開希、孟浪、燕鵬等「叛亂份子」就帶著老廖窩到這裏聚頭——他們各有各的日子要過,也沒能另起爐灶;但求在酒精催化下,共同緬懷那年的血色浪漫。
2010年,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那天,顏柯夫正坐在「阿才的店」裏。當他收到朋友發送的訊息,立刻請老闆阿華打開電視機,一看到新聞就淚流不止,「我覺得六四的鮮血沒有白流,這(和平獎)是給我們六四一幫學子的一個讚,是對大陸很多追求民主自由默默無聞的人的一種肯定!」哭了那一夜,隔日顏柯夫又找了吾爾開希等幾位朋友,再約一攤,繼續宣洩。
成就與啟蒙,促成今日反哺之心
而這些形形色色的人,以及來去的人們的故事,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一個小女孩。出生於解嚴前的Eve,在各種不屬於她的年紀應該懂得的荒誕中長大,也從這一切獲得啟蒙。
1990年代,阿華接手該店後沒多久,Eve的姑姑時常到店裏幫忙,認識不少主張台獨的客人,他們送她「台灣獨立」貼紙,認同理念的姑姑於是把它貼在摩托車上。某次姑姑騎車載Eve回家,中途竟無故被警察攔下,「警察一句話也不講,就指著那張貼紙;我姑姑反應好快,就裝傻說,『蛤!誰家死小孩貼上去的?』警察就放我們走了。」
當時才10歲的Eve緊張到心跳加速。她首次體會到,警察不受節制的權力,大得令人畏懼。Eve至今仍常想起那個畫面,那讓她從小就常思考,為什麼國家要禁止集會遊行?為什麼爸爸小時候在校園內被禁止說台語?為什麼身為外省第二代的父輩,如此痛恨國民黨?
「阿才的店」持續提供Eve各種養分,當她上了國中,一名主跑出版業的記者熟客陸續整理了一袋袋書籍拿到店裏送她。「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泰戈爾、托爾斯泰……,什麼書都送來,爸媽沒幫我過濾,我什麼都不懂就呆呆的讀,我記得第一次看到渡邊淳一的情色小說有點傻眼,長大才發現《失樂園》是他寫的!」不知不覺間,她愛上了這些既深且重的文字,從聶魯達的詩集欣賞愛情的美好,也從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思索女權。讀大學時,Eve選擇了政治系就讀。
但「阿才的店」帶給Eve的,當然不只有正面、愉快的那一面。
「有一點恨它,因為很小就沒有自由,必須待在那邊幫忙。」Eve坦承,最令她難受的,是父親狂爆的脾氣,「他對我們非常兇、非常嚴厲,有時候他炒完菜、一轉身發現妳怎麼還沒去端菜,他就狂敲鍋子大吼。我跟他說我剛剛在忙,他就覺得我在頂嘴,繼續罵,我問他幹嘛這麼兇?他就說:『妳給我滾出去!這家店沒有你們也不會倒!』」
於是Eve從小就幻想著長大要成為一名單純的上班族或公務員,逃離「阿才的店」;而她也確實待過行銷公司,只有週末回店裏幫忙,盡可能地不用面對父親。只是,當都更改建與癌症逼得阿華想放棄「阿才的店」時,對它又愛又恨的Eve卻放不下了。
她沒怎麼猶豫,就向爸爸提議:「我回來做(接掌這間店)。」阿華竟也乾脆的拋下一句,「好!」事情就這麼定了;對於父親展現對她的信任,Eve自己都覺得訝異。
或許是因為Eve跟阿華一樣,體內流著叛逆的血液?她想了想,反駁說:「跟我爸比起來,我只有一點點反骨啦!他叫我滾,我也沒滾啊!」
2月28日深夜,負責經營「阿才的店」臉書粉絲團的Eve感性留言:「我是這家店養大的,謝謝你照顧了我這麼久,以後換我來照顧你。」
然而,這家店的精神畢竟是阿華賦予的。換了新址、換了經營者,還會不會保留原有的瘋狂?還是不是「阿才的店」?沒有人知道。
傳承阿華的味道,未來新店址的變與不變
「這家店講句實在話,是他的…生命!」在華嫂眼中,阿華過去的身影清晰且巨大。這天,佇足店內的華嫂剛買完菜,與我聊起阿華的近況就哽咽了起來,「炒菜是他的興趣,有時候他心情好、尤其熟客來了很高興,你從後面看他拿鍋鏟的樣子,很輕鬆,就好像在跳舞……。」
「他堅持空心菜、地瓜葉一定要用手摺,不能用刀子切,這樣口感才會好。而且只能一根一根折、最多兩三根,如果折太大把會被他罵。」華嫂細數著阿華對料理的種種執念,「我們的炸肥腸要挑好的大腸頭,先用熱水燙過、再用工研白醋洗喔!接著再滷,加一點點食用色素掛起來風乾,最起碼要兩天以上……。」
「你從後面看他拿鍋鏟的樣子,很輕鬆,就好像在跳舞……。」
而身為廚師的阿華遠遠不只是做菜,他的為人作風也替「阿才的店」注入獨特的味道。「他對人家很好、很海派,我們招待熟客的不是小菜,是大菜,有時候是乾煎馬頭魚、有時候是香酥鴨;有時候客人買完單跟阿華聊起來,他隨手再拿六瓶啤酒放上桌子說,『你們再喝,我招待!』」華嫂說。
「曾經有過我爸爸一個朋友,那段時間比較不好過,還是每個禮拜來一兩天,每次一來我爸就炒兩菜一湯給他,再喝個果汁或茶。然後我爸都會私下跟我說,『妳要記得,等一下不能照菜單的錢去算,只可以收他兩百塊。』」即便當時年紀很小,Eve對這一幕印象至今深刻。
阿華的這些種種執念與任性的作風,就餐廳經營者的角度看來並不理智、甚至有點瘋。然而對華嫂、Eve,以及客人們而言,阿華的任性,就是這家店的靈魂。
「未來,我想把這家店當成一個人文生活的博物館。」已經籌備新店數月的Eve談著願景,「希望你一進來坐著,可能遇到你的朋友,大家不要坐著離很遠,要維持舊店那種很熱鬧的感覺……很多熟客一來就20年,看著我長大。我們餐廳很特別,不只是個吃飯的地方。」在這樣的規劃下,現有的榻榻米與和室區,都將保留在新的店面。
Eve也會加入屬於她的風格的新元素。熱愛紅酒的她,正規劃推廣台菜與葡萄酒的新組合。她也打算增加新菜色,尤其是具有「阿華特色」的料理。「我爸跟他幾個朋友有一次在聊天,他們說如果把大肥腸、四季豆,跟五花肉一起炒,腸、豆、肉,就會變成『常墮落』,他們在那邊笑得很開心,結果我爸真的炒出這道菜!他們幾個每次來,就會點『常墮落』,變成私房菜。你不覺得很智障嗎?」
「他們那年代的男人可能情感方面都蠻壓抑的,我們這年代比較會表達情感,對我們來講,墮落是必然的吧,不會像他們因為這樣一道菜就笑得很開心。」Eve笑了起來。
或許是遠離了那個壓抑的年代,街頭也不再動盪,與90年代相比,店裏顯得沉靜。但偶爾,還是嗅得到張狂。
前陣子,一名酒客發酒瘋,纏著顏柯夫,「砰!」一聲,從小就是練家子的顏柯夫雙手一敲,竟活生生將木桌的其中一隻橫條敲壞。「我平常都很客氣,但這時候必須給他一個態度,他也知道了……,」顏柯夫說著,藝術家性格的他話鋒一轉,「我要重新畫一塊、上漆、簽名,搬去新店以後,把它重新換上去,那一桌就是我永遠的回憶。」
於是顏柯夫拉著我去看他的「行動藝術作品」,喜孜孜笑。一轉過身,他對朋友吼:「不要搶我的酒喝!那是我的清酒!」作勢要奪下朋友手裏的酒杯。
某些時刻,在這裏,民主自由只能是插曲,寄情杜康才是主調。
「這家店像磁鐵一樣,吸引了一群同類的人聚在一起……」隔壁桌的馬修當過記者,現在是藝術創新公司CEO,是超過20年的老客人,幾乎在1990年開店之初就混跡「阿才的店」,此刻他已經喝得半醉。
「什麼樣類型的人會被聚在一起?」我追問馬修。「感性啊!」他說,「我們都有這種調調,只是這個地方比較特別的是,它讓大家把那個感性放在這裏,用文學的角度說,這裏是一個感性可以安住的地方。」
會不會正因為是個感性能安住之處,或多或少的各種癲狂才會在這間小店醞釀、發酵?也才讓當初那位精神病患想要回來?
插科打諢了一陣子,顏柯夫把話題繞回他的行動藝術,「我的修煉、修為還不夠,其實有時候真要修行也OK,像我們這種老屁股要忍也忍得下來。就是有時候會想說,到底忍住是好,還是不好?」
顏柯夫彷彿自問自答:「如果完全沒有脾氣了……,」他頓了頓,沒講下去,把話停在這裏。
去台湾的时候还未知道这个家有历史的店,否则一定要去亲自拜访。
記得還在台大社會系的時候, 學期結束教授會帶我們到阿才的店吃飯. 桌上一開始放台啤, 後來放高粱和威士忌, 就像在自己家吃飯一樣…
走過壓抑反抗的舊年代,讀著讀著眼淚也流出來。
看看阿才的店
再看看庆丰包子铺
还是台湾人比较正常
過兩天要去這家店看看
深夜食堂。
好喜歡這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