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深度北京切除

北京切除:京林公寓最後一夜,最後一人

皎潔的月光下,人們倉促而張皇地遷徙,像剛剛經歷一場瘟疫、地震或戰亂。她能去哪呢?她原本是要死在北京,連安葬都不回家。

北京大興區公寓火災後,當局全面整治市面的違建問題,下令居住在違章建築內的人士,包括外地勞工及低收入基層民眾等短期內搬離。圖為2017年11月25日,中國北京西紅門鎮新建村,街上不少住在北京的外地勞工忙著搬遷。

北京大興區公寓火災後,當局全面整治市面的違建問題,下令居住在違章建築內的人士,包括外地勞工及低收入基層民眾等短期內搬離。圖為2017年11月25日,中國北京西紅門鎮新建村,街上不少住在北京的外地勞工忙著搬遷。攝:Imagine China

特約撰稿人 海逾舟 發自北京

刊登於 2017-11-26

#北京切除#中國大陸

京林公寓的人們沉默不語,埋頭搬運。北京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公寓密密麻麻的窗戶之間,只零星地亮着幾盞燈。

驅逐通知於11月24日傍晚下達,時間只有兩天,數百家租戶、千餘人必須全部完成搬移。

這家月租五百元的廉價公寓位於北京南部的偏遠市郊,距離市中心20多公里,屬於大興縣黃村鎮。住在裏面的大多是在北京打工的普通人。11月18日,大興縣一棟廉價公寓發生火災,由於住戶密集且缺乏消防部署,最終19人殞命,其中有8名兒童。人們沒料到的是,這場火災之後,政府沒有試圖為居民改善住宿環境,而是直接「切除」:視居民為混亂源頭,把人全部趕走。

北京在近年致力於控制人口,疏解非首都功能。無論是2017年開始的「疏解整治促提升」專項行動,還是治理「拆牆打洞」運動,都極大地縮減了外來打工者的生存空間。寄居在城市邊緣數以百萬計的打工者,甚至在很多官方文件中被直呼為「低端人口」。一場火災之後,大興縣的他們被勒令在寒冬裏立刻無條件搬離,沒有任何過渡措施和救濟安排。此前或者此後,他們都不會是唯一一批。

北京房山掛上了一幅「清退低端人人有責,扮靚環境人人點讚」標語的橫幅。
北京房山掛上了一幅「清退低端人人有責,扮靚環境人人點讚」標語的橫幅。

對於京林公寓的人們來說,11月25日是最後一夜。

公寓內部,過道上雜物堆積,人去後的窄小房間虛掩着門,彩色塑料門簾還掛着,裏面的洗衣機是老舊的,木頭沙發的表面斑駁——儘管是廉價公寓,這裏的生活,並沒有那麼臨時將就,它是某種類似於家的東西。兩天以前,這裏還居住着單身的快遞員、一邊做房屋裝修一邊撫養孩子的中年夫婦,以及和老父老母蝸居於此的老年農民工。

如今,斷裂的木材、廢棄的傢俱、破舊的家電……租客們丟棄的物件堆成了一個山頭,滿眼蕪雜。公寓呈圍合形狀,中央寬闊的廣場上,排滿了金盃麪包車、小貨廂的汽車、電動以及人工的三輪車,許多車上已經塞滿物品。

寒風裏,穿紅色短身棉衣的女人坐在老舊的靠椅上,懷裏抱着熟睡的孩子,等待丈夫搬完東西,立即出發,但卻不知道下一站是哪裏;一對走路蹣跚的老人,相互攙扶着從公寓走出來,老太太爬上金盃麪包車狹窄的副駕駛座,她張口喘氣,懸吊的下唇顫抖着;一個右肩扛運重物的中年男人,回應了記者的招呼,他哭喪的臉上,寫滿孩子般的委屈。

月亮從南邊的天空升起來,這是北京冬天少有的晴朗夜晚。而皎潔的月光之下,人們倉促而張皇地遷徙,像剛剛經歷一場瘟疫、地震或戰亂。廣場上的車和人逐漸減少,愈發寂靜,狹長的三層樓房A座公寓裏,正面的幾十個窗口,亮着的燈漸漸只剩下一個。這有些像歷史電影中,猶太人被趕往奧斯維辛之後,空寂而破敗的隔離區。

李秀華的房子約15平米,大件的行李已找人幫忙搬走,放在鄉下的大女兒家裏。餘下的凌散傢俱和日用品擺放得有條不紊。
李秀華的房子約15平米,大件的行李已找人幫忙搬走,放在鄉下的大女兒家裏。餘下的凌散傢俱和日用品擺放得有條不紊。

她走不了,她沒有錢

這一夜,記者在京林公寓遇見了66歲的李秀華(音)。

「我x他媽的!」李秀華口中罵着,茫然無措地站在B座公寓入口處的房門前。今晚,她走不了。這位在北京打工近三十年的廊坊農婦,根本無處可去。

她沒有錢。今年10月底,她曾按租房合約繳了11月和12月的房租,共計1000元人民幣,還有5元水費。傍晚時分,她去京林公寓的辦公室排隊辦理退租手續時,還以為自己至少可以拿回1000多元錢,這其中包括700元的押金、11月所剩天數的房租、12月的房租。

可是,李秀華只領到了60元錢。11月的房租全部不退,所有人都如此,無論住了多少天;700元押金也全都不退,因為她搞丟了收據,對方不願給她翻一翻底單;12月的房租只退100元,因為她在十餘天前沒有交暖氣費,老闆又趁機扣掉四百元,儘管李秀華僅只能在此住最後一晚,而暖氣費涵蓋整個冬天;最後,老闆還扣了她40元衞生費。

走出辦公室的棕色防盜門,李秀華滿腔怒氣,把手中那兩張褶皺的50元和10元人民幣高高舉起,想給院子裏的人看,想找人評評理。然而,沒有人多說話,大多數人都沒能拿到應得的那些錢。

李秀華是大興黃村鎮附近頗有人緣的家庭護工。這些年,她護理過患心臟病的老頭子、得哮喘病的老婆婆、患直腸癌的垂命病人……這些護理對象和親屬都對她稱讚有加。

她經驗豐富。在做家庭護理之前,曾在北京一家養老院做過幾年,並且,她的工作很特別:臨終關懷。她曾陪着十餘個老人慢慢死去,有一位皮膚浮腫的老太太連親生兒女都信不過,只要李秀華服侍;也有一位頗有文化修養的老太爺在臨死之前跟她說,生命不過如此。李秀華是個情感細膩的女人,每一個照顧過的人離開人世,她都會抹眼淚,有時哭得比家人還傷心。

不過,最近她丟掉一份家庭護理工作。那家的女主人得了糖尿病,需要照顧,而年已八十歲的男主人,卻總是撬開保姆的房間,與保姆像「媳婦」一樣相處。李秀華惹怒了男主人,是因為她不願聽從吩咐,去幫他買那種有助壯陽的藍色小藥丸。

僱主家人們與她對質,男主人指責李秀華,「她不給我買藥!」李秀華百口莫辯,不知從何說起,一氣之下,「把工錢給我結了,我馬上就走!」

小白是李秀華養的一隻流浪狗,仍乖乖地趴在鋪着粉色墊子的鐵絲籠子裏。
小白是李秀華養的一隻流浪狗,仍乖乖地趴在鋪着粉色墊子的鐵絲籠子裏。

她沒有家,她來了北京

李秀華請記者到她在京林公寓的房間裏稍坐。她從2016年4月起住在這,房子約15平米,大件的行李已找人幫忙搬走,放在鄉下的大女兒家裏。餘下的凌散傢俱和日用品擺放得有條不紊:狹窄的單人床上,被子摺疊整齊;吃剩的白菜燉粉條,裝在一個白色大瓷碗裏,放在櫃子上;衞生間敞開着,除了潮濕,卻沒有異味。她還養了一隻白色的小狗,乖乖地趴在鋪着粉色墊子的鐵絲籠子裏。

「小白已經十多歲了!」 小白是一隻流浪狗。十餘年前,李秀華剛剛在黃村鎮的勞務市場找到工作,在當地人家裏照顧老人,洗衣、做飯、買菜,每天她都會在居民小區的自行車棚下給小白餵食。慢慢地,小白將她當作了主人。

那家老人去世後,李秀華也離開了,小白依然還在那裏等着,朝着李秀華曾經向它餵食的地方大聲吠叫。周圍的鄰居不堪其擾,只好再聯繫到李秀華,讓她把小白帶走。就這樣,流浪狗小白和打工農婦李秀華成了相依為命的夥伴。

如今的李秀華牙齒殘缺、滿臉皺紋。她的右腳曾做過手術,插入鋼板,兩個月前才剛剛恢復,她脱下厚厚的尼龍長襪,讓記者看右腳邊緣手術縫合後的疤痕。因常年的體力勞動,她身型佝僂,腰部彎曲,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摸到後腰的脊骨附近有一段明顯的凸起。

黃村鎮附近的算命先生曾告訴李秀華,她的命運極其悲慘,將暴病而亡。她聽罷,付了錢給先生。

她確實命苦。60年前的河北廊坊農村,李秀華是被奶奶撿來的孤兒,她的奶奶之所以對她好,是因為奶奶自己也是撿來的孤兒。在重男輕女的鄉下地方,女孩兒太好撿了。

她從小知道自己是撿來的,養父母家的兄妹時常欺負她,她無法爭辯,只能乖乖捱打。老家澆菜園的壓水機井上,所有人都去睡覺了,只有幼小的李秀華還在勞作。她早早輟學,十二歲就加入生產隊掙工分,每天只睡兩個小時。14歲她長到一米六七的大個子,成了一名又好強又能幹的北方大姑娘。

25歲嫁人,丈夫是浪蕩的瓦匠,喜歡招惹別家的女人,賭博的賬卻要李秀華來還。他們在一起生了三個女兒,卻沒有幾天相好的日子。37歲離婚以前,三個孩子的糧食,多是李秀華去廊坊市裏打工時賣血換來的。在農村,賣血求生,並不稀奇。

三個女兒在老家無人看管,村公所(早年鄉村的行政機構,負責民政救濟)的幹部對李秀華說,「別出去了,留在家看孩子。」在鄉里領導安排下,李秀華母女四人住進了村公所。誰料第一夜,丈夫就拿着刀踹開了門。人們再不敢留李秀華,怕真出了人命,擔不必要的責任。從此,她徹底離開了那裏,她沒有家,養父母哪裏不是,丈夫孩子也不是。

80年代末,她隻身來了北京。

京林公寓外一片混亂,放滿被逼搬遷居民的遺棄物品。
京林公寓外一片混亂,放滿被逼搬遷居民的遺棄物品。

她更希望,自己是死在北京

公寓樓道里傳來拖拽物體的聲音,也許是最後一個藏匿在某間房裏的租客也離開了。

李秀華卻對這響動漠不關心,「我在北京將近三十年沒有一個朋友。」李秀華說,今夜的故事,數十年了,她還是第一次講出來。

在北京,她最初在鐵道部機關種過內部供應的菜,後來被職工親屬搶佔了職位。她只得跑回河北農村,在那些土地寬廣的農家當長工,拿每個月40元的收入。後來,她又回到北京,先是替人看家,後又成為養老院的臨終關懷護工。因為工資太高,她被從崗位撤下,換到養老院的食堂洗菜。她一人做兩人的活,在北方冬天寒冷的天氣裏,手被凍得通紅而浮腫。十幾年前,她辭掉養老院的工作,來到大興縣黃村鎮,在勞務市場找工作,伺候老人。除此之外,她業餘拾荒,四處遊走,搜尋垃圾。

最小的女兒從家裏跑出來,跟着打工的李秀華。她沒有時間照顧女兒,就把她鎖在出租屋裏,但卻被理解成虐待、關禁閉,招致年幼女兒的長久怨恨。

到了上學的年級,李秀華託人找了關係,想把女兒送進學校,卻被告知要交1400元一年的借讀費。當時的李秀華,還是月收入不到一百元的菜園臨時工,根本拿不出這些錢,她又想到了賣血。

於是她回了廊坊,抽出400cc,拿到一百元,給到女兒手裏,「先交一百。」她叮囑女兒,不要說錢是賣血來的。學校追問錢的來路,女兒不說,李秀華受到懷疑:農村來的婦女,短時間內來錢,偷盜,甚至肉體買賣,都有可能。李秀華只好前去解釋,學校領導起了憐憫之心,免了女兒的借讀費。

但小女兒還是沒有好好讀書,那年,將要被保送體校時,忽然從家裏跑掉了;留在家鄉的大女兒和二女兒,都由前夫找了女婿,不容李秀華過問,也沒有請她回去參加婚禮。

李秀華說她一輩子都不要回去了。她非常相信算命先生說的話,覺得自己終將暴病而亡。只是她更希望,自己是死在北京,連安葬都不要回家,生活了三十年的北京更像她的家。

短短幾天之內,幾萬名如李秀華一樣的打工者被驅逐了。這是一場範圍廣泛的清理行動,位於城鄉結合部的出租公寓、出租大院、批發市場、廠房庫等都在限期整治和拆除中。
短短幾天之內,幾萬名如李秀華一樣的打工者被驅逐了。這是一場範圍廣泛的清理行動,位於城鄉結合部的出租公寓、出租大院、批發市場、廠房庫等都在限期整治和拆除中。

為何而來,為何而去

但她還能留下來嗎?

短短几天之內,幾萬名如李秀華一樣的打工者被驅逐了。這是一場範圍廣泛的清理行動,位於城鄉結合部的出租公寓、出租大院、批發市場、廠房庫房……都在限期整治和拆除中。儘管《行政強制法》明文規定,「不得在夜間和法定節假日實行行政強制」,「不得以停水停電停暖停燃氣方式強迫」,但黑夜之中,依然有許多人毫無尊嚴地離開他們的棲息之所。北京留給李秀華的空間越來越小了。

夜裏九點半,遠離鬧市的京林公寓一片漆黑,寂靜籠罩,就連A棟三樓那個唯一亮燈的房間也沉入整齊的黑暗。待記者離開時,京林公寓的大門口,一個身着軍大衣的壯碩中年人正舉起衝力巨大的水管,用力沖刷着堆砌如山的廢物。沒人知道他在幹什麼,消毒?壓制揚塵?又或者是在享受那種洗刷的快感。

回頭看,身型佝僂的李秀華站在門外,與記者揮手告別。有一位僱她做家庭護理的北京老太太曾承諾,會給李秀華2200元月薪,甚至為小白也提供一個生存空間,「讓它住在陽台上」。度過京林公寓這最後的荒蠻之夜,她打算聯繫那位老太太,搬到那裏去。這是李秀華最後的機會。

南面天空的月亮又升得高了些,照在空闊而慘白的京林公寓中央廣場,李秀華可能是那棟公寓裏唯一留下的人,她講述了為何而來,她不知道為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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