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雞
我剛走進辦公室,上司就對我說:「特意幫你點了燒雞,過來吃啦。」
我興奮地打開櫥櫃拿餐具:「多謝多謝!為什麼知道我喜歡吃雞?」
「那一次好像是陳醫生跟我講起,說Housemen(實習醫生)上次食炸雞食得好開心……」
我恍然大悟地「喔~」了一聲:「應該是叫KFC那次。」
上司懶洋洋地說:「以前這裏可以叫壽司的,不過現在都不願意送貨啦,就剩下KFC同Pizza Hut可以點。」
我婉轉地暗示道:「不過見這裏的人好像很喜歡點Pizza Hut,KFC都只有那一次啦。」
「那PIZZA HUT變化多一點嘛,KFC就很單調囉。」上司忽然嘆了口氣,帶點感傷:「雞,全部都係雞。」話鋒一轉,又道:「你看看自己一個人吃不吃得完這隻雞啦,記得食飽一點,一會出去要幫毛醫生做事呀。」
暗示失敗。不過他們以後再叫甚麼外賣,也與我無關了。
這晚我On Call,才有幸被上司請吃晚飯。但是,說是說On Call,其實今晚工作到翌日凌晨就能準時走人,皆因實習醫生定期轉換部門,明天是其中一個一水之始,過了十二點,實習生就正式隸屬另一部門了。上司特意為我加菜,也是因為這晚是我在這個部門的Last day。
我吃完四份一隻燒雞時,已是晚上九點。我的心情很好。距離下班時間還有三小時,今晚上司幫我加菜,眾病房也識相地不怎麼Call我,功課通通扔給MO(駐院醫生)做,真是個美好的夜晚。不過表面功夫還是得做,我抱著這種心態緩步走,走向剛剛Call我說有病人吐血的病房。
吐血
我走近病人身邊時,護士們已經在幫他插胃喉了,這就說明MO已經來過了。我扭頭一望,MO果然正坐在電腦邊。我走過去,問他:「Patient is with terminal cancer(末期癌症),下午的時候輸了兩包血。這樣嘔下去會不會出問題?要打一枝止嘔針嗎?」
他搖搖頭:「他是嘔血,打止嘔針不會有用的。繼續打胃藥,and then keep him completely nil by mouth(禁止飲食)。」
我恍然大悟地「喔~」了一聲:「那我停下他所有的口服藥啦?」
「沒所謂啦。」MO聳聳肩:「Actually, I don’t think that he will survive tonight。」
雖然這是個美好的夜晚,不過人類還是會繼續死去啊。這個念頭真的很蠢,但當下它就是如此閃過了我的腦海,就如同我對著嘔血的病人衝口而出說要給他止嘔針一樣。
我不曉得這個吐血的病人最終有沒有活得過當晚,卻很肯定他起碼活過了凌晨,因為這個病房沒有Call我回去「Cert人」(宣告病人死亡)。我當晚Certify的,是另一位病人。Cert人本身不是甚麼難做的工作,死者家屬一道問題卻把我問倒了:「之前有醫生說過會幫他縫合好肚子,現在是不是可以……」
我和護士面面相覻。這個問題最終還是經電話拋了回MO。
MO沒答可否,只說可以一試。
我穿好防護衣,戴上手套,跟隨MO走進死者床邊,然後伸手進白袍口袋,摸出皺巴巴的口罩戴上。MO望向死者巨大的腹部,以及覆於其上的Bogota Bag——當外科醫生判斷接受開腹手術的患者暫時不適宜被縫合腹腔時,便會將這個塑料袋覆於腹腔之上,做為病情容許醫生為患者縫合腹腔之前的權宜之計——皺著眉問:「點解會搞成咁?」
續命?
「End stage renal failure patient, has been on peritoneal dialysis for a dozen of years, recurrent peritonitis, this time admitted for perforated small bowels.」(晚期腎衰竭病人,長年接受腹膜透析/洗腎,有復發性腹膜炎,這次入院是因為腸道穿孔。)
「Life example on side effects of long term peritoneal dialysis.」(長期洗腎後遺症的實例。)
「He has been in end stage renal failure since the start of this century. (他從這個世紀開始就已經是腎衰竭晚期)起碼西醫讓他可以多活十年吖。」
「而且死得更痛苦?」
「那十年入面起碼……」起碼甚麼?我一下子失語,忽然想起我並不認識這位病人,決定自己還是應該保持沉默。
MO沒有深究我的沉默,只是輕手輕腳地掀開Bogota Bag。其下暗紅色的腸臟裸露出來,表面抹著一層棕色的泥狀物質,我猜是糞便。我雙手掩上口罩下的鼻孔,MO低聲道:「Please, don’t go into vasovagal syncope…(麻煩你不要昏倒……)」其實我並不是害怕,也不是厭惡。平心而論,死人腹腔的味道甚至不算臭。與新鮮糞便濃郁的刺鼻氣味、或是活人的肉被Diathermy(電療)灸燒時焦甜的燶味相比,死亡的內臟的氣味算得上平和,只是腐敗的霉味,一種挾帶著懸浮粒子的質感,黏滯地鑽入鼻孔。我還是情願嗅著塑膠的氣味。
死者的腹腔裂口形狀像橄欖球,兩端尖尖,中間被脹起的小腸撐開,足有一掌之闊。MO以直覺伸出手去拉撥那截小腸,拽了幾下發現扯不動,聳聳肩道:「It’s his. We cannot take it away.」
密密縫
縫傷口和縫襪子的原理一樣,從裂口兩端裂痕最細的地方開始縫針,慢慢縮窄創口,是最省力的縫補方式。我們打開好多包尺寸最大的勾針,MO從下腹開始,一針刺進去脂肪底層,穿出,從對面的肚皮底刺入,自另一邊裂口的皮膚處拉出,把針放到不會碰到自己的安全地方,再把手安置在死者肚皮上,將連在針屁股後頭的絲線貼緊皮膚打個Hand Knot(結),雙手各執一端,用力扯緊,啪!線斷了。
MO無奈地說:「你幫我把他的肚皮拼起來,小心不要Needle Stick(被針刺傷)。」我喔了一聲便兩手各自放上一邊肚皮,使力將兩邊肚皮拼在一起。這回一針成功,兩邊肚皮被藍色的線緊緊地桎在一起。那時我忽然想起剖腹產手術,醫生一刀淺淺橫切下準媽媽的肚皮,然後和實習醫生每人各扯一邊肚皮,合力將裂口拉闊拉大,闊至足以讓寶寶可以被拉出來為止。我覺得兩件事很相像,又覺得一切都顛倒過來,一時之間有點混亂。
等到MO縫在上腹那一針也成功時,我已習慣死亡的氣味,躍躍欲試地發問:「下一針可以讓我來嗎?」不知道是不是醫療行業做得久了,多多少少都會有這種心態:一開始幫病人抽血時內心想的往往是怕他們痛,後來注意力的重心就從病人變成血管了,試煉自己挑選靜脈的眼光,入針的準繩度,在治癒病人之餘也多了份自我挑戰或是磨練技藝的好勝心。這大概是能被原諒的吧,畢竟我的關心不比一顆Panadol能鎮痛,而不管我對這位(我並不認識的)病人的逝世表達出多大的悲痛,實際上,也毫無意義。
MO點點頭,將器具遞給我。我從MO於上腹部剛縫好那一針旁開始。下針不難,難的是將針拉出肚皮底層;我的針不斷刺入小腸,只好進進退退,最終成功將針頭順著腹腔與小腸外璧間狹窄的空間拉出。所幸在死人身上試針,刺再多針也不會湧血,他也不會喊痛。
出針也不難。打結時我儘量緊貼著肚皮打,成品卻還是鬆垮垮的,露出一小扇腸子,我很不滿意,MO倒是說:「可以了。」我堅持要在旁補針,再打結時用力過猛,線又啪一聲斷了。MO示意我把器具遞回給他,親手示範一次:「這樣,打完結將兩條線扯去同一邊,這樣就不會鬆開囉。」
我恍然大悟地「喔~」了一聲:「難怪剛才那麼鬆啦,我打結打到中間去了!」
一開始我們還以為那麼巨大的腹腔裂口不可能完全閉合,不過在以人手緊推兩邊肚皮(後來還得把腸子推進肚子深處)的輔助下一針針鏠下去,最終居然也鏠得嚴絲合縫。(過程中MO不動聲色地剪掉我打的那個鬆垮垮的結)打下最後一個結後,死者下腹部最低處的裂口「噗突」一聲流出一攤血水,意味整宗工程大功告成(因為腹腔完全密閉後內部壓力升高,將血水迫出腔外。)簡直是藝術品!Masterpiece!我望著屍體自我陶醉時,MO精益求精地說:「有三個洞喎,把它縫起來啦。」
禮儀師
「那三個洞不是特別明顯啊,如果用針縫起來才更明顯吧。」
抗議無效,MO在電光石火間已用打結的方式解決掉兩個小洞,我馬上放下個人意見,提出要縫最後一個洞。當然結果又是縫不好。MO再度開釋:「這樣,你要交叉手……」於是試第二次就成功了。
我想這就是結束了吧。這真是個奇妙的夜晚,我當了三個月外科實習醫生,不曾進過一次手術室,往後大概也不會再以工作人員的身份進手術室,偏偏是在最後一晚做了些縫合工作。說到底這種縫合本質上倒也與醫療關聯不大,在活人身上皮肉必須分得清楚,無菌區域必須界限分明,這種大刀闊斧急就章的縫合方式絕不可能派上用場。我們做的事情,比起醫生,還更像禮儀師。但管他的呢?我快要下班了,今晚又吃了燒雞,死者家屬的心願得到滿足,我得到了練手的機會,唯一辛苦的是MO,一件本來可以快速完成的工作硬被我拖成教學時間,前面還有那麼多本該是Housemen做的功課正在等著他。啊,還有死者——但我並不認識他,無法猜測他的想法。總之,大概,雖然死了人,但這仍算是個美好的夜晚吧。
MO望向像個被縫好的布娃娃般的屍體,懶洋洋地說:「說不定過一會就爆開囉。」
「又講這些!」我吃驚地說,又問:「那接著我們做什麼?」
「唔。」MO脫下手套:「我們走喏。」
(病房筆記之十二)
很難想像對著如此嘔心的屍體兼惡臭下,還可以做縫針這種高度集中的工作,當醫生的確了不起
雖然這是個美好的夜晚,不過人類還是會繼續死去啊。
一句很辣的詩句…
续命⚆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