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觀 深度 香港

生死觀:我目睹一個香港老江湖的無緣死

「我一生人好像做了幾代人,人生太複雜,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外號「老三」,年輕時打打殺殺,兩段婚姻,四個兒女;最後送他走的,是我、攝影師和社工。


時代浪濤翻滾,有人乘浪起帆,當上一代舵手,有人隨浪而散,飄渺不見蹤影,林伯顯然是後者。 攝:林振東/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時代浪濤翻滾,有人乘浪起帆,當上一代舵手,有人隨浪而散,飄渺不見蹤影,林伯顯然是後者。 攝:林振東/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林伯的葬禮:這裏是明愛醫院的殮房,一副棺木擺放在正中間。房間不大,約200平方呎,此刻格外空蕩蕩,沒有輓聯,沒有靈位,沒有花牌,甚至沒有遺像——殯葬公司不小心把裝裱好的相片留在紅磡辦公室了。

出席葬禮的只有三個人:一個社工、一個曾紀錄林伯生活的攝影師,還有我,統統跟林伯沒有血緣關係。林伯躺在棺木中,83歲的他面容瘦削卻依然清秀,身上蓋了一條繡了十字架的被子,溫柔的絲綿和殮房的冰冷格格不入。十幾歲時,林伯加入過黑社會,跟大佬,搶地盤,打打殺殺,臨終前數年,在深水埗獨居的他信奉了基督教,或許偶爾去教會,讓人感覺沒那麼孤單?

殯葬公司的一個年輕小伙突然走進來,乾脆俐落地掀起林伯身上的被子,「看一下,我們給他穿了整套壽衣,有褲子,有衣服」,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走到另一邊,在林伯的臉上比劃說,「你們知不知道怎麼看先人是否睡得安詳,你看,這是他的眉心,如果眉心平穩,沒有歪歪斜斜,證明他安詳」。沒有人應答,他似乎有點不耐煩,發起命令的口吻:「如果覺得他安詳,就點點頭。」

我想起社工說,林伯臨終前在醫院昏迷了一個月,不知道最初是誰把獨居的他送來醫院?病倒前的一些日子,他又是怎樣照顧自己?這或許就是高度老齡化的日本常常討論的悲劇——許多老人徹底絕緣於社會,孤單地走到生命盡頭,沒有家人,沒有老友。

「我一生人好像做了幾代人,人生太複雜,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殮房裏,我最後吐出林伯曾對我說過的這句話。

「我一生人好像做了幾代人,人生太複雜,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殮房裏,我最後吐出林伯曾對我說過的這句話。攝:林振東/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生前,林伯早習慣了獨居。我們相識於2012年,當時我正在香港社區組織協會(SoCO)擔任社區組織幹事。此前數年,SoCO已經在服務林伯,後來我和義務攝影師林振東不時去探訪,希望紀錄林伯的生命故事。林伯當時剛搬進公共房屋,是一人單位,只有一兩百平方呎,現在回想,那裏沒有任何讓人記得的裝飾,客廳裏放了一張碌架床(上下鋪)、一張折疊桌,一兩張椅子和一個簡陋木櫃。

這是林伯最後的年頭,住過的最好的房子。搬上公屋前,整整十年,他睡在深水埗一座唐樓的後樓梯。一張單人折疊床,剛好塞在樓梯的拐角處,他把樓梯當成了櫃子,擺滿了零碎的生活用品。每天晚上8時到第二天早上8時,林伯就在這座唐樓做夜更保安,收工了,就回到後樓梯睡覺。

社工吳衛東接觸他的時候,發現他每天工作12小時,時薪卻只有12.1港元,即使到了2011年,香港正式實施法定最低工資28元,老闆也僅僅給他加了1.1元,時薪13.2元。

但林伯顯得甘願,況且他也沒有別的出路了。他的第二任妻子當時在中國大陸得了癌症,養女又還年幼,急需用錢。他把每月工資的一大部分都匯回大陸,自己就蜷縮在後樓梯。林伯甚少和人交談,最怕被熟人認出,因為他心底還是有點覺得,「做保安無face(丟臉)」。

轉眼數年過去,重病妻子還是走了,養女仍在大陸,林伯仍然一個人生活著。他說過,他和第一任妻子生有三個兒女,他曾經向親戚打聽兒女消息,得知他們都移民加拿大,過得挺好,他也不敢打擾。幸好他當時身體仍算硬朗,平日能自己做做飯,有精神的時候,就會走到深水埗一家茶餐廳,吃個下午茶,又或走到屋邨樓下的小花園,遠遠看著別家的孩子們嬉鬧玩耍。

那時候,我們去看望林伯,會提前先打電話,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等我們走出電梯,就發現他已經在電梯口靜靜等著我們,悠悠地支撐著瘦削的身體,笑容淡淡的。然後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他當時記性有點不好了,許多舊事提了又提,中間總會冷不提防地問我一句:「你信命運嗎?」

林伯曾在深水埗一座唐樓做保安,後來搬上公屋,長期一人獨居。

林伯曾在深水埗一座唐樓做保安,後來搬上公屋,長期一人獨居。攝:林振東/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林伯全名林錫齊,一生傳奇,但仔細琢磨,又不過是一代香港人的縮影。

他出生於一個航運世家,年幼時家境寬裕,但父親終年出海,母親受不了孤獨寂寞,離家走了,父親後來也離開了香港,剩十幾歲的林錫齊一人在港,投靠親戚。他很快在街頭拜大佬,入洪門,和十二個兄弟一起搶佔地盤。他眉清目秀又醒目,很快上位,在幫派中排名第三,外號「老三」。

坐在一人公屋中,林伯總念叨那時在麗都酒樓,他的大佬每天帶著一眾手下坐在同一張桌子飲茶吃飯,等著各路人馬前來拜會,風頭十足。但他說,自己始終不習慣黑道生活,他不喜歡「蝦蝦霸霸」(欺壓他人),也堅持不賭博不吸毒。六十年代,一個和他家族長期合作的郵輪公司招人,他趁機金盤洗手,出海了。

在大海上漂了幾年,林伯返港結婚,進入一家洋行的塑膠部門打工,正好撞上香港塑膠製造業的蓬勃發展期。他見多識廣,在郵輪上積累了採購經驗,還略懂英文,很快被日本老闆賞識,天天穿著光鮮西裝,找不同的廠家談生意。

「那時候我有commission(佣金)的,好厲害!談成一萬元生意我就有兩百!」我最記得80歲的林伯說這話時的得意模樣。當時香港普通服務員一個月六七百塊,林伯月薪一千一百,還外加佣金,輕鬆養活一家五口。但直到幾十年後,他還是「思想不平」,忘不了當年的風光日子。

時代浪濤翻滾,有人乘浪起帆,當上一代舵手,有人隨浪而散,飄渺不見蹤影,林伯顯然是後者。香港製造業後來開始北移,林伯所在的洋行也漸漸衰落,他沒有詳述細節,只道自己有一陣子重返黑道,負責打點一家賭檔。1974年,香港成立廉政公署,地下世界陡然失去了庇蔭,賭檔很快倒了,整整三年,林伯沒有任何收入。

後來,家也散了。

做保安的時候,林伯就睡在他看守的唐樓的後樓梯,這種生活維持了十年。

做保安的時候,林伯就睡在他看守的唐樓的後樓梯,這種生活維持了十年。攝:林振東/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生命軌跡到底由誰來決定?直到耄耋之年,林伯還在思量。看著屋邨裏的孩子,他會想起自己顛簸少年時,路很難,「稍稍走不穩,就跌倒了」。有時候,他翻開報紙,看到富商李嘉誠的新聞,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六十年代,自己的軌跡其實也和這個人「走得挺近」,但走著走著,越來越遠,最終「連影都看不見了」。

我們站在明愛醫院的殮房裏,社工吳衛東開始主持儀式,他先讓我讀了一段聖經裏的詩篇,然後請大家對林伯說些話。我突然意識到,這裏沒有任何「聽眾」,一般在追悼會上,人們的發言,多少是說給與會者聽的吧?吳衛東卻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他用的主語是「你」,彷彿林伯還在默默地聽他講話。他告訴林伯,我們已經通知了養女,不過養女沒有如期辦到通行證,暫時不能來;林伯的遺願是海葬,過一段時間我們到大海灑骨灰時,養女應該會來;林伯留下的遺產三千元現金和一人公屋,會交由養女處理。

聽著世俗瑣事一一道來,突然讓人心安。輪到我說話了,我卻一時語塞。最後一次見到林伯,是收錄他故事的書要出版了,這本書由林振東和五位記者以及八名翻譯員一起義務投入,記錄了17位香港老人的故事。書名反覆爭論了好久,最終還是定了一個老土的名字——活著。我們帶上紙和筆,去問林伯是否願意為書提名。他挺喜歡這書名,爽快提筆,寫了一個竪排的「活著」,像一個佇立著的他,溫柔的,悠悠的,又充滿力量。

「我一生人好像做了幾代人,人生太複雜,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殮房裏,我最後吐出林伯曾對我說過的這句話。我奢願,一個人最終離世時,他是沒有恐懼的。

《活著—十八位長者生活誌》

出版時間:2014年12月
出版社: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攝影:林振東
文字:盧曼思、譚蕙芸、張一華、袁柏恩、鄧炯榕、陳倩兒

攝影師林振東最後簡單說了幾句。他後來回憶,在那一個冷清的殮房,他曾經想過舉起相機紀錄這一幕,心裏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不忍,又或是,他頑固的希望,83歲的林伯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張照片,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無緣葬禮。

我們三人走出殮房,殯葬公司的老闆曾先生迎上來。他繼承父業,在紅磡做了30年殯儀,自從多年前認識了SoCO之後,幾乎所有SoCO服務的基層街坊的身後事都由他打點。港府為基層人士提供的綜援包括一筆殮葬費,最高上限很精準,為14190港元, 一些殯儀公司覺得這筆費用太少(畢竟要包括遺體處理、設靈堂和儀式、安排靈車和棺木等),但曾先生總會盡力解決,許多還沒申請到政府骨灰龕的骨灰暫存在他公司,他也不收錢。

「做了這麼多年,人化(習慣面對這種場面)了嗎?」曾先生突然問吳衛東。

「還是不化的,畢竟他們認識久了,像朋友......」

「我啊,真的做不了社工,」這是曾先生總掛在嘴邊的話,「我這個人太悲觀,你看,看到今天這位老人......」

曾先生沒有再說下去。其實許多由曾先生打點葬禮的基層街坊,最後都是孤獨離世的,來葬禮送行的人寥寥無幾,不少在他公司存放的骨灰,長久無人拜祭。

我想起Stanley Kubrick的電影《Barry Lyndon》,這部電影史詩般地講述了一個愛爾蘭人的一生,年少喪父,地位卑微,後來奮力擠進上層社會,原以為徹底改變了命運,最終還是時不與我,急速滑落,晚年潦倒至極。電影片尾打出了這句話:這裏的人活在喬治三世時代,無論美醜善惡窮富,都已歸於塵土,他們最終平等了。

2015年,紀錄香港18位老人生命故事的項目《活著》在深水埗SoCO269中心舉辦展覽,林伯到現場觀看。

2015年,紀錄香港18位老人生命故事的項目《活著》在深水埗SoCO269中心舉辦展覽,林伯到現場觀看。攝:林振東/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人們真的死而平等?我不確定是否如此。

我們坐上了載有林伯棺木的靈車,先回紅磡取回遺像,再開上大潭峽進行火化儀式。一路上,大家聊起了香港的最低工資、長者生活保障等等。伴隨著火紅的塑膠業,香港一路飛奔,發展了數十年,此刻已經迎來了一個老齡化社會,無論成敗,當年奮力攀爬的年輕人,現在都老了。我不知道在這個海島上,他們有多少人是孤獨離世,他們的身後,還藏著多少還沒說出口的未竟之志。

在哥連臣角火化場,我們又來到了一個空蕩蕩的大廳,林伯的遺像掛起來了,前面點燃了兩根蠟燭,他的棺木如行李般被放在履帶軌道上。我再次朗讀聖經裏的詩篇,「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儀式的最後,就是按下按鈕,開動軌道,把林伯的遺體送往火化。站在棺木前,我們三人都不知道,誰該去按那一個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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