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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柴」的快樂生活 日本青年人:不為國家而活

日本年輕人一直以來都被當做「方便利用的協作者」,又被稱為「生活在絕望國度的幸福的年輕人」。和他們的父輩不同,未來有一連串難以解決的難題等待着他們。


如今,年輕人似乎開始懷疑勞動的價值——人生來就是為了不停工作嗎? 攝:Fred Dufour/AFP/Getty Images
如今,年輕人似乎開始懷疑勞動的價值——人生來就是為了不停工作嗎? 攝:Fred Dufour/AFP/Getty Images

週一清晨五點,36歲的永井真平起床,為自己和同居女友亞由美做早餐和午餐便當。今天的早餐是烤全麥麵包,蔬菜沙拉和酸奶。午餐便當是照燒雞肉、玉子燒、牛蒡沙拉和白蘿蔔小菜,永井充分考慮便當的營養均衡,每次都力求有肉有蛋有菜,米飯也加入富含食物纖維的穀物。

九點左右,永井將便當交到亞由美手中,目送她去上班。亞由美現在在一所國立大學的醫學部兼職教務工作。目送亞由美離開後,永井並沒有上班族般的匆忙,依舊穿着早上做早餐時的休閒T-shirt,拿上環保布袋,「今天是附近寺廟的『緣日』,會舉辦市集,能淘到不少便宜又新鮮的食材。」寺廟的緣日(編者註:緣日,與神佛有緣(うえん)的日子,比如神佛的誕生、顯靈等日子,也是進行祭祀及奉養的日子。民眾相信在緣日參拜,會十分靈驗。)是永井日常生活中的一大樂趣,在緣日的市集上,他可以在小攤上買到比超市便宜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食材。他買菜有幾個技巧,只買當季食材,多買沒問題,可以做成各種醃製食品或是果醬。他會和相熟的攤主聊聊天,交流一下食材的最佳做法。笑着誇攤主阿姨賣的小乾魚又便宜又好吃,阿姨就會滿面笑容地多送他一大把。永井很享受這種萍水相逢又不失温暖的人際關係。一趟市集逛下來,永井的環保布袋裏已經裝滿了市集上買到的當季食材,「今天旁邊的超市魚打折,我去看看。」永井將周邊地區的打折資訊都熟記於心。

永井的尷尬並不在於自己閒散的工作,而是在於不知道該如何讓抱有勞動信仰的人理解自己的選擇。

「我喜歡做菜,不愛工作,想過好的生活一定要通過拼命掙錢來實現嗎?掙得少也花的少同樣可以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一週的大部分時間,永井都是不工作的。他一週去大學兼職教兩天國語課,說是兩天,其實只有四節大課而已,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大部分時候,他都悠閒地躺在家中的榻榻米上讀感興趣的書,或是琢磨今天可以挑戰什麼新菜譜。亞由美雖然現在一週工作五天,但是他並沒有打算靠女友這份工資生活的想法,希望女友可以儘快去實現自己寫小說的理想。「如果她因為無聊的工作倍感壓力,那她就不會開心,她不開心,我也不開心,那何必讓自己不開心呢?」永井平靜地說道。

在日本這個崇尚勞動的國度,永井這樣的人被認為是異端,是不負責任的廢柴。每次永井回老家,家鄉的親朋好友就會滿臉狐疑地問「你到底在做什麼工作?是正式員工嗎?」這樣的詢問令他陣陣尷尬,他的尷尬並不在於自己閒散的工作,而是在於不知道該如何讓抱有勞動信仰的人理解自己的選擇。

日本年輕人不愛奮鬥——這是日本老一代對當今日本年輕人的擔憂。曾經日本經濟高速增長的時候,每個日本上班族都將職場當做揮灑熱情和汗水的戰鬥場,甚至提神飲料的廣告都面向上班族激昂地反覆呼喊着「你能戰鬥24個小時嗎?」

而如今,年輕人似乎開始懷疑勞動的價值——人生來就是為了不停工作嗎?大原扁理著書《20幾歲就隱居—週休5天的舒適生活》(『20代で隠居 週休5日の快適生活』),倡導以最低限度的工作維持閒暇生活。筆名為Pha的京都大學畢業生更是實踐了最極端的反例,選擇成為完全不工作的尼特族(NEET,為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的縮寫),並著書《尼特族的生活方式》(『ニートの歩き方』)來解釋自己這種選擇的理由和實踐技巧,書中直言不諱地質疑勞動至上的生活方式,同時強調社會多樣性的重要,尼特族也是社會的一部分,可以容納他們的社會才具有創造性和發展潛力。

「沒辭職的時候,真的覺得自己的青春都會被工作榨乾。」直樹說。直樹今年25歲,現在在一家居酒屋做後廚的小時工,一週上班4天,一次出勤5小時左右。一年前他從一家從事零售業的小企業辭職。曾經作為上班族的他,每天從早上8點工作到晚上8點,週六加班也是家常便飯。大學時代熱愛登山的他,週日只想在家休息,看到學弟學妹們社交網站上發的登山照片,他只能滿懷失落地點讚。而現在,居酒屋的工作兩週一排班,工作時間靈活,領時薪無加班,他又可以重拾登山愛好了。只是工資縮水為上班族時期的一半,僅有10萬日元(約7100港幣)左右。「如果自己住,肯定入不敷出,所以只好暫時和父母同居。」這是唯一讓直樹慚愧的事,父母到現在還時不時問他有沒有去找「正經」工作。

作者 Pha 在書中直言不諱地質疑勞動至上的生活方式,可以容納多樣性的社會才具有創造性和發展潛力。

作者 Pha 在書中直言不諱地質疑勞動至上的生活方式,可以容納多樣性的社會才具有創造性和發展潛力。攝: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永井一直強調自己絕不是不負責任,自己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他也曾想要當一名大學老師,並為此進入一所國立大學研修日本近代文學。但是當他目睹自己的導師們收入和地位之外異常忙碌的生活,他意識到那並不是自己嚮往的生活方式。

現在的他雖然沒有大學教員的光環加持,但卻有一週5天時間看書寫字,用他的話說「如今生活裏全是自己喜歡的事」。他現在年收入剛過100萬日元(約七萬一千港幣),還不到日本平均年收入440萬日元(約31萬港幣)的四分之一。不過通過他用心經營,他和女友兩個人每個月的花銷都控制在9萬日元(約六千四百港幣)以下,這花銷包括房租,水電費和伙食費等基本生活所需,而通常9萬日元只能養活一個人。「我和亞由美都愛喝咖啡,每個月我們都會去不同的特色咖啡館約會兩到三次,我們並沒有刻意節省,若是壓抑自己的慾望,這種節約就沒有意義。」

低慾望會讓日本經濟進一步衰退嗎?

社會對缺乏勤奮精神的日本年輕人還有另一極的擔憂:不愛奮鬥的年輕人貌似對消費也毫無興趣,勤勞帶來財富,財富滿足慾望的思考迴路不知在哪裏出現斷裂。

就因為我們不像老一代人那樣「衝動」消費,就把我們說的好像怪物一樣,無非就是跟不上年輕人多樣化的消費思維,生意難做罷了。

最近在中文世界中也引起話題的大前研一《低慾望社會—胸無大志時代的新·國富論》就是這般擔憂的集成。身為日本知名經濟顧問的作者指出,日本年輕人不結婚不買房不買車,對消費態度冷淡,宣稱日本已經進入低慾望社會,唱衰安倍經濟學無論如何刺激剛需,也無法引起年輕人消費的慾望。今年已經74歲,經歷了整個日本戰後發展的大前研一將低慾望年輕人稱之為「窮充」(プア充—poor並充實的日文錯寫),窮充的年輕人認為生活是為了心靈真正豐富起來,不是為了財富地位而拼命工作,而是收入低的悠閒生活。大前認為這股風潮不會長久,主張政府要制定政策激發年輕人勞動的熱情,「如果國民都不熱愛勞動,那國家就會滅亡」。

「與其說年輕人不消費,不如說年輕人已經不再熱衷房子車子這類消費,消費更加多樣化。」永井對於年輕人低慾望的說法不以為然,他和女友早已決定不婚不育,房子車子育兒自然不在他的消費計劃當中,可是他每個月都會買咖啡館推薦雜誌,並且會存錢以備心血來潮的出遊。

「就因為我們不像老一代人那樣『衝動』消費,就把我們說的好像怪物一樣,無非就是跟不上年輕人多樣化的消費思維,生意難做罷了。」永井有些不屑。

日本毀滅了?那又如何?即使日本毀滅了,曾經在日本這個國度中生活的人幸福的話又有什麼關係呢?比起什麼國家存亡、國家榮譽,更重要的是每一個人如何過活。

泡沫經濟破滅時,永井還是高中生,並沒有真正享受到泡沫經濟時期的紅利。當他走入社會時,正好經歷了日本那衰退的20年……「我們不可能按照我們父輩那樣去生活,如果他們是在不停創造價值中獲得成就感,那麼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則是在現有的基礎上,去發掘那些長久被認為沒有價值的東西中,藴含的價值。」

2010年左右,一部分日本人開始漸漸將注意力轉向如何發現通過廉價(或者無價值)的商品,構建高級的生活方式。2009年出版的話題作品《斷舍離》教人們極簡生活,曾深受囤物癖母親困擾的作者山下英子告訴人們,要「斷=不買、不收取不需要的東西;舍=處理掉堆放在家裏沒用的東西;離=捨棄對物質的迷戀,讓自己處於寬敞舒適,自由自在的空間」。

人氣綜藝節目「the!鐵腕!Dash!!」於2013年開設新欄目「0元食堂」,專門收集農家準備丟棄的食材來製作美味的料理。2011年開始播出的新節目「幸福!貧窮女孩」(幸せ!ボンビーガール),更是直接打出「即使貧窮也能幸福」的口號,專門去尋找貧窮並快樂生活着的年輕女性來展示她們的生活……有人推測這或許和日本2011年遭遇3·11大地震之後,不得不面對能源危機和災後重建有關。雖然日本依然是毫無爭議的發達國家,可是無用廢墟中尋求新生的渴望,已深植於當今日本人的內心深層。

剛剛32歲的新生代社會學家古市憲壽指出,年輕人一直以來都被當做「方便利用的協作者」,國家需要勞動力時,年輕人就被要求賣力勞動;當國家需要消費者時,年輕人就被要求大方購物;當國家需要下一代勞動力和消費者時,年輕人就被要求婚育。他抗拒被利用的命運,「日本毀滅了?那又如何?即使日本毀滅了,曾經在日本這個國度中生活的人幸福的話又有什麼關係呢?比起什麼國家存亡、國家榮譽,更重要的是每一個人如何過活。」

年輕人一直以來都被當做「方便利用的協作者」,國家需要勞動力時,就被要求賣力勞動;當國家需要消費者時,就被要求大方購物。他抗拒被利用的命運,「日本毀滅了?那又如何?比起什麼國家存亡、國家榮譽,更重要的是每一個人如何過活。」

年輕人一直以來都被當做「方便利用的協作者」,國家需要勞動力時,就被要求賣力勞動;當國家需要消費者時,就被要求大方購物。他抗拒被利用的命運,「日本毀滅了?那又如何?比起什麼國家存亡、國家榮譽,更重要的是每一個人如何過活。」攝: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他稱日本的年輕人為「生活在絕望國度的幸福的年輕人」,現如今的年輕人和他們的父輩不同,未來有一連串難以解決的難題等待着他們——老齡化少子化帶來的社會福祉壓力和勞動力短缺、全球競爭力下降、貧富差距急速拉大、穩定的終身僱傭制的崩壞,政府大額財政赤字……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考慮,前途似乎都是一片灰暗。

但是當下日本卻尚可安居樂業,生活在日本的年輕人們依然可以享受良好的自然和城市風貌、高度發達而多元的生活文化、全球屈指可數的治安環境和相對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沒有應該退回去的過去,而眼前的問題多如山,未來無希望,但是,對現狀也並無不滿。貌似幸福又隱約不安。」古市這樣總結日本年輕人糾結的心理狀態。

衰老,無法逃避的未來

我們並不是反消費,只是不想讓消費主義將自己的人生吞噬殆盡。

永井對於自己的生活狀態感到滿足,唯一令他略感不安的就是衰老了,父母的衰老,自己和女友的衰老。「幸好父母那一代趕上日本最好的時代,比我們富裕。再加上日本國民健康保險保底,錢應該不用發愁。像我這樣工作彈性,反而可以在父母有事時立刻放下工作回老家照顧他們。」

永井為父母的老去做好了準備,而面對他自己老去的風險時,他表示並沒有為此存錢,「所以現在我堅持健身,儘量保持健康。」他每週末都去附近廉價的市民游泳館游泳,並堅持每天散步,研究健康飲食。他開玩笑稱自己的理想是健康到老,然後摔一跤咔嚓就歸西了,不給別人添麻煩。「前幾天社區免費測身體狀況,我的體年齡只有26歲哦!」他很自豪地說道,不過女友亞由美血壓略高,所以他最近都在研究降血壓的菜譜。

「我們並不是反消費,只是不想讓消費主義將自己的人生吞噬殆盡。」永井這樣總結自己的生活方式。

直樹打算從父母家搬出去一個人住,但怎麼算工資都不夠,「無論怎樣,也不想再過除了睡覺全泡在公司的日子了」。

傍晚5點,直樹離開家趕去繁華街的居酒屋打工,而永井在路過一家蔬菜店時,免費拿到了一些有破損無法繼續販賣的黃瓜,他滿懷期待地琢磨着今晚可以做一道美味的醃黃瓜給女朋友消暑了。

(應受訪人要求,直樹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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