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張育軒:插在敘利亞心臟的那些刀

戰爭前,敘利亞一年的觀光拜訪人次超過澳洲、識字率高達86%、首都大馬士革一度被評為阿拉伯文藝之都。戰爭爆發之後,面目全非。

2015年3月27日,一名敘利亞庫爾德族男孩在敘利亞科班鎮(Kobane),坐在一座被毀壞的坦克上。

2015年3月27日,一名敘利亞庫爾德族男孩在敘利亞科班鎮(Kobane),坐在一座被毀壞的坦克上。攝:Yasin Akgul /AFP/Getty Images

刊登於 2017-09-24

#讀書時間#張育軒#評論

【編者按】:本文是《走入敘利亞破碎的心臟》一書的導讀文章,經「遠足文化」授權《端傳媒》轉載。

持續七年之久的敘利亞戰爭,是21世紀歷時最長、造成最多人道災難,以及產生全球數量最龐大難民的戰爭之一。這個人口約兩千兩百萬,與台灣人口相當的國家,超過一千萬人成為難民,流散在國內外。戰爭前,敘利亞一年的觀光拜訪人次超過澳洲識字率高達86%、首都大馬士革一度被評為阿拉伯文藝之都。

戰爭爆發之後,面目全非。

作者薩瑪.雅茲別克,出身於與總統阿薩德相同的伊斯蘭阿拉維派,由於參與反政府抗議,被保守人士視為叛徒而逃往巴黎;因止不住對家鄉的掛念,她於2012到2013年間冒生命危險「三進三出」,穿越邊境回到敘利亞。但在以遜尼派為主的敘利亞,她不得不隱藏她的阿拉維身份,避免被極端分子視為政權同謀。

在這片她熟悉的土地上,人們不再以「敘利亞人」來認可彼此,取而代之的是狹隘的教派身份。同時,也出現愈來愈多的蒙面外國戰士,持槍決定本地人的生死。原本只是要求更多公民權利的抗議,淪為周邊大國和武裝組織較勁的場所。

究竟是誰和誰,參與在敘利亞混亂的戰火中?這些外來的個人、組織與國家,如同尖刀,插入敘利亞的心臟。

《走入敘利亞破碎的心臟》

英文書名:The Crossing: My journey to the shattered heart of Syria
作者: 薩瑪‧雅茲別克(Samar Yazbek)
譯者:許恬寧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8月

從抗議到代理人戰爭

當阿拉伯之春也擴散到了敘利亞時,同屬中東阿拉伯國家的敘利亞,阿薩德家族已經專制統治境內長達40年。2011年3月開始爆發抗議時,不少人預料在2000年繼承父業的小阿薩德(Basar Assad),會如同其他的阿拉伯獨裁者般走入歷史。

然而,不同於其他也受到阿拉伯之春席捲的國家,掌權的小阿薩德正值壯年,敘利亞政府回應的手段更為強硬;更重要的是,以阿薩德家族和其復興黨為統治核心的敘利亞政府,連結着區域地緣政治利益;北臨土耳其,東接伊拉克,南臨約旦與以色列,西靠地中海。敏感的戰略地理位置使敘利亞強盛時,成為影響區域政治不可忽視的強權;而一旦衰弱,很容易成為各方入侵的對象。

在敘利亞戰爭當中,有許多參與者,各自競逐不同的利益。過去分類方式通常以支持/反對阿薩德政權作為判定基準,然而隨着戰爭的推進,不同勢力各據一方,利益交錯。這場戰爭的軸線已從是否推翻阿薩德政權,轉換成未來不明確的混戰。因此不妨以圈層來解釋在這場衝突中,各方勢力的角色。

在戰爭最初的內圈,是阿薩德政府與敘利亞反對派,代表着政府與人民起義軍的二元對立。阿薩德家族出身什葉派裏的少數群體阿拉維派,同時阿薩德的政黨是復興黨——一個世俗、主張社會主義的政黨,因此阿薩德政權實際上是世俗專制統治的政權。敘利亞反對派指的是一群由許多大大小小的各地反抗團體所組成的鬆散聯盟,成員複雜,包括書中經常提到的敘利亞自由軍,其本身也是由數個軍旅組成。目前反對派大多數逃到土耳其,組成「敘利亞全國聯盟」,獲得西方國家承認後,參與國際和談。

再來外圈是所謂的「極端宗教武裝團體」,包括書中常提到自由沙姆人(Ahrar Al-Sham)、努斯拉陣線(Al-Nusra Front)與ISIS。他們共通性是在意識形態上推行嚴格保守的遜尼派伊斯蘭教(也有研究指出,這些聖戰士大部分根本不懂教義),目標為建立恪守伊斯蘭教法的伊斯蘭國家。在手段上,這些團體都偏向殘暴與激進。作者在書中數度提到這些團體對女性必須戴頭巾的要求,也控訴這些團體曲解伊斯蘭教義與漠視敘利亞的當地習俗。這些團體都以推翻阿薩德政權為目標,跟前述的反對派有時龍蛇雜處,很難辨別誰是誰。在書中也提到,一個人在當地這種情況下,可能被迫加入最有錢跟武器最多的團體。

而真正將敘利亞戰爭推向另外一個層次的,就是ISIS。ISIS原本是主要活動於伊拉克的蓋達組織分部,後獨立並主張建立一個橫跨歐亞的伊斯蘭帝國;其武器與資金是所有極端組織裏面最豐富的,手段也最為殘暴。作者書中描述2012至2013年這段期間,ISIS正逐漸佔領敘利亞東部,並在作者離開隔年(2014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奪取伊拉克北部土地,引來更多國家的武裝介入。

事實上,早在敘利亞戰爭爆發前,阿薩德政權就讓這些極端分子穿越邊界,利用他們來影響伊拉克局勢。只是在戰爭爆發後,極端分子也在敘利亞扎根發展。另外,極端組織吸引了許多外國人加入到敘利亞戰爭當中,有來自周邊國家的,也有「腦熱」的歐洲穆斯林年輕後代,成為不少國家的安全隱憂。據《經濟學人》報導,到2014年5月為止,有超過一萬兩千名外國人參加極端組織,其中三千多人來自西方國家。這也是為什麼作者在敘利亞憤怒地發現,外國聖戰士蒙着頭巾,持槍站在檢查哨決定她是否能夠通行。

再往外圈看,是其他區域強權,包括土耳其、伊朗與富裕的海灣國家。三者在敘利亞的主要目的不同,但都包含了地緣政治的博弈。

土耳其在敘利亞戰爭的目標有二:擴張自己的區域影響力以及打擊敘利亞北部的庫爾德(庫德)族勢力,前者跟作者三度進出邊界頗有關係。自敘利亞戰爭打響以來,土耳其不僅支持上述的反對派,提供自由軍裝備與支援,並同時接收大量難民,開放邊界。儘管讓難民可以逃跑,卻也成為極端分子利用的縫隙,引起國際擔憂。之後土耳其才慢慢縮緊邊界,並且採取更直接的軍事介入。

以什葉為國教的伊朗則站在土耳其的對立面,從開始至今,都堅定地支持阿薩德政權。最主要的是,敘利亞連結着黎巴嫩,伊朗需要陸路通道,好接通黎巴嫩的什葉團體真主黨,在教派衝突意義上,防止極端遜尼武裝團體控制敘利亞。在區域地緣政治格局上,也防堵沙地阿拉伯(沙烏地阿拉伯)和美國控制敘利亞。在作者穿越邊界這段期間,伊朗已低調地派軍官協助敘利亞政府,真主黨的戰士也逐漸投入到戰場上。

遜尼派海灣國家,特別是沙地阿拉伯,與這些極端遜尼團體在意識形態上系出同源。除了國內有人自願去參戰以外,大部分以提供資金的方式支持挑選的反對派和極端組織。主要目標是與什葉派及伊朗競逐在敘利亞的影響力。從這層意義來說,伊朗、沙地阿拉伯的介入,給敘利亞戰爭增添了教派衝突的色彩。

在最外層,則是世界大國美國與俄羅斯。俄羅斯擔心宗教極端分子北上影響到高加索地區,以及敘利亞可以提供軍事港口讓俄羅斯海軍進入地中海,故高度支持其傳統盟友阿薩德政權。2015年後,俄羅斯更直接以設立禁飛區和空襲方式介入敘利亞,並拉攏伊朗與土耳其共同協調敘利亞問題。美國在戰爭爆發不久,即立下了阿薩德應該下台的外交立場,並支持反對派和自由軍,但未能扭轉戰局。

資料來源:作者整理。

再多刀也插不死敘利亞人的堅強

上述是敘利亞戰爭的幾個主要參與者。在作者2013年8月最後一次跨越邊境、離開敘利亞之後,戰爭變得更加激烈。今日,她所痛恨的極端團體沒有一個被消滅,阿薩德政權依舊穩固,反對派還在掙扎中。

然而,在作者回到敘利亞期間,與在戰火中結交的朋友住在一起,探訪並記錄努力推動公民教育、女性識字等權利的敘利亞人。他們在生存之外,更努力改善敘利亞社會。比起冰冷的統計數字與戰爭的鐵血殘酷,敘利亞人堅強的生命韌性,顯得格外珍貴與令人動容。

半年多前,我遇到來台演講的兩位大馬士革的年輕人,他們在自己的家鄉舉辦工作坊,教育因戰爭失學的年輕人。他們堅信,戰爭有一天會結束,而他們必須為重建做好準備。一如作者在遊走敘利亞各處所關注的公民運動與組織,在最慘烈的狀況下,也不放棄公民社會的理想。本書描述了許多的生命經驗與個人故事,撥開那一把又一把交錯插入敘利亞心臟的尖刀,在心臟深處,仍可以看到那些渺小卻堅強的希望。

(張育軒,前端傳媒評論編輯,自由撰稿人,長期關注中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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