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援抗爭者的菲傭:除了照顧家庭,我們還想照顧這座城市

18年在菲律賓,26年在香港,他是菲律賓的兒子、哥哥、弟弟、丈夫,是香港的 NGO 工作者和社運組織者。他說,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建一座橋樑。
香港

中環皇后像廣場,英文 Statue Square,但更為菲律賓人所熟知的是它的另一個名字──「Black Man」(黑色的男人)。「黑色的男人」源於廣場上19世紀末的銀行家、滙豐銀行總經理昃臣爵士(Sir Thomas Jackson)的雕像,因為它正對着中環地鐵站的出口,而成為菲傭們假日見面的集合地。

8月19日星期六,菲傭 Eman Villanueva 打了數十個電話給友人,約定第二天下午在 「Black Man」見面,但這一次集合的目的卻與以往不同,是要參與一場香港人發起的、具政治色彩的遊行集會。

這場集會由香港眾志、社民連等組織發起,為的是聲援被判囚的16名社運人士。在剛剛過去的一週,2014年衝擊香港立法會新界東北撥款的13名示威者和「9·26 重奪公民廣場案」的「雙學三子」黃之鋒、羅冠聰、周永康,都被高等法院上訴庭由社會服務令改判入獄6到13個月。

雖然天文台當天發布了酷熱天氣警告,但遊行人群還是擠滿了軒尼詩道,遊行下午3點開始,但龍尾直到5點才從起點修頓球場出發,前往皇后像廣場正對的終審法院。儘管當天警方公布的遊行人數只有2.3萬,但不少人都說,這是「雨傘運動」後最多人參與的遊行。

遊行隊伍當中,也有 Eman 與他的多名菲傭夥伴,他們手舉紙箱外殼做成的標語,上面寫着:「Free All Political Prisioners」(釋放所有政治犯),最後有五十多人集合在 「Black Man」的雕像旁。

 Eman 與他的多名菲傭夥伴,他們手舉紙箱外殼做成的標語,上面寫着:「Free All Political Prisioners」,最後有五十多人集合在 Black Man 旁。假日遮打道上,聚集的菲傭當然不只這麼多,Eman 用菲律賓語 Tagalo 對着所有菲傭大聲解釋:「我們今天在這裡,是為了聲援政治權利被剝奪的香港人!他們幫我們,所以我們也要幫他們!」
8月20日,Eman 與他的菲傭夥伴手舉紙箱外殼做成的標語,上面寫着:「Free All Political Prisioners」。

每逢假日,皇后像廣場旁的遮打道上都會聚滿前來休息的菲傭,Eman 用菲律賓語對着他們大聲解釋:「我們今天在這裏,是為了聲援政治權利被剝奪的香港人!他們幫我們,所以我們也要幫他們!」

說畢,他又用英文重複了一遍。遊行中的港人這才發現他們,見到那五十多人齊聲吶喊:「International Solidarity!Solidarity Forever!」(國際團結!永遠團結!)

這段齊聲吶喊影片在 Facebook 上被廣傳,不少人感歎,外傭身為弱勢,本已受僱主壓迫,卻在自顧不暇的時刻,聲援被判囚的社運人士,實在令人感動。不過,離家26年的 Eman 想說的,遠比這多得多。

被一通電話改變的人生

現年44歲的 Eman,18歲那年首次踏足香港,從此開始了漫長的菲傭生活。他的家鄉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都市圈外的一個小城鎮。作為勞動力輸出大國,許多菲律賓家庭都有個類似的故事──10歲時,他的父親去世,母親不得不外出打工。Eman 的家族中,有不少親戚都在全世界各地做傭工,幾位姨媽在香港,母親則去了沙特阿拉伯。

1990年波斯灣戰爭爆發,沙特阿拉伯建起美軍基地,Eman 和家中兩個姐妹堅持要母親回到菲律賓,「因為那邊不再安全了」。第二年夏天,母親回來了,Eman 喜出望外,可是很快就要面臨更長久的一次分離。這一次,出去打工的換成了他,一去26年,目的地是香港。

當年,他已經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但還沒等到開學,他在香港工作的姨媽就幫他找了一份做家傭的工作,在新界的一座2000呎海景豪宅。由於家裏的經濟壓力,他最終決定漂洋過海,成為香港4000多名男性菲律賓家庭傭工之一。

因為必須有人出國工作,在我們家,這個人就是我。


Eman

在港菲傭的最低工資不過每月4310港元,但對高中畢業的 Eman 來說已經是不菲的收入,尤其是和菲律賓本國的基層工作相比。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和其他沒讀大學的青年男子一樣,到菲律賓大城鎮去找一份體力勞動的工作,絕不可能支撐家中三個人的生活。

到香港後,他用工資買了傳呼機,想聽家人聲音的時候,就去公用電話亭和家人聯絡。在90年代初,這已經算得上很先進,「我媽媽的年代是寫信的,從中東寄到菲律賓,要一個月才到。她想我們的時候,就用錄音帶錄下自己的聲音,說着『我想你們,我愛你們』,然後寄過來,我們要等一個月才能收到。」

在遇到外傭 NGO 之前,他以為自己在香港生活就是不斷重複這些工作:爬到窗外去擦落地窗的玻璃,洗車,洗地,洗衣服,做各種粗重的家務。

多年後,他擔任外傭 NGO 的主席和發言人,公開譴責僱主逼迫外傭伸出身體在高空擦窗,「我也曾做過這種事情,我知道這有多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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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11至2016年,香港共有5名外傭因伸出身體在高空擦窗而墮亡。

讓他從默默忍受轉為站出來發聲的,是一通電話。

1993年,他經一個同在香港打工的高中同學介紹,接觸到了本地 NGO 「移民工牧民中心」(Mission For Migrant Workers)。香港有超過200個外傭團體,在此之前,他曾加入過文化團體 LIKHA──一群年輕人用饒舌、打鼓、唱歌、繪畫的方式,每逢假日在遮打道表演,用藝術表達離家打工者的心聲。但走進移民工牧民中心,他感到的氣氛完全不同,「所有人都非常忙,忙着給來求助的外傭提供建議,忙着接電話,有很多人來這裏尋求幫助。」

他想試着做義工,一開始什麼都不懂,就從接電話開始。 第一個星期天,他坐下來,接到第一通電話。今日他仍記得,電話那頭,那是一位語氣非常温柔,而小心翼翼的女士:「您好,請問這是『移民工牧民中心』嗎?」他禮貌地答道:「對。」可沒想到,聽到答案的瞬間,電話那頭突然爆發出止不住的哭聲,對方一邊哭一邊哀求道:「幫幫我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必須離開這裏!我覺得我快要死了!」20歲的 Eman 拿着電話,呆在了原地。記者忍不住問,對方是遇到了什麼事?Eman 搖頭:「我不知道,我都沒問,我完全嚇傻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對着辦公室裡所有人大喊,有沒有人能幫幫她?請幫幫她!她需要幫助!」他之後的記憶中只剩下,有人接過了電話,安撫了電話那頭哭泣的人。

這通電話讓 Eman 意識到,在香港,需要幫助的外傭真的很多,「我覺得我必須要做點什麼。」

現在,Eman 是亞洲移居人士聯盟發言人和菲律賓左翼團體 BAYAN 在香港與澳門分部的主席。
現在,Eman 是亞洲移居人士聯盟發言人和菲律賓左翼團體 BAYAN 在香港與澳門分部的主席。

此後多年,他加入了越來越多的外傭組織,也越來越活躍,即使曾有5個月短暫失業,一度回到菲律賓,也沒有停止。26年過去,如今他已是亞洲移居人士聯盟(Asian Migrants’ Coordinating Body,簡稱 AMCB)發言人,以及菲律賓左翼團體 BAYAN 在香港與澳門分部的主席。不過,他的正職仍是家傭,在寬容的僱主允許下,他才能在工作縫隙組織活動。

「同一個體制下的受害者」

8月20日,在聲援被判囚社運人士的集會上,Eman 不止一次用菲律賓語對在遮打道上休息的菲傭們提到一個名字:「長毛」梁國雄。

Eman 與社民連、職工盟、工黨、香港天主教正義和平委員會和不少本地的女權組織都非常熟悉。職工盟和社民連,從上世紀90年代起就為外傭權益發聲,這些 Eman 都記在心上。

2011年時,外傭居港權司法覆核案,滿城風雨,幾個主流政黨都因選民壓力,不敢出來支持外傭。「那時候是長毛和張超雄(編註:工黨立法會議員),在議會內外都幫助我們。」Eman 說。他記得,兩人曾公開表示,(符合永久居民條件的)外傭應該有權投票,「我知道這是很困難的決定,很多香港人覺得不該給我們投票權。他們支持我們,可能下次選民就不投票給他們了。」

當年8月,「長毛」曾公開向反對外傭居港權的立法會議員葉劉淑儀和謝偉俊下戰書,同時也坦言,自己支持外傭的表態形同在政治上「自殺」。這種支持,Eman 記得。

香港僱傭外籍家庭傭工的制度,被 Eman 及不少團體稱為「現代奴隸制度」。他形容,這種制度雖然不以鏈條捆綁你的手腳,給你食物也給你錢,但卻只支付可以勉強基本生存的薪酬,有時甚至會欠薪,或是給你不一定安全的食物。「這制度要求你像動物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工作,而且要在家裏,在僱主的注視下工作。你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你做他們不喜歡的事,他們可以打你、罵你,威脅你再做就要炒掉你。如果你真的被炒,就會立即失去簽證,必須立即回到菲律賓。」他忿忿不平說道。

Eman 說,從一開始,外傭團體就非常清楚誰都不能孤軍奮戰,「移民工和香港人是同一個體制下的受害者。我們必須團結起來。我們需要的是人民和人民的團結。」

Eman 的電腦上貼着外傭維權的貼紙。
Eman 的電腦上貼着外傭維權的貼紙。

他以菲律賓的例子來理解香港:「這個國家的人民在50多年前就已經一人一票選總統了,但卻只是假民主、假普選。」他形容,菲律賓選舉系統為富人和精英階級而設計,「你只能從富人 A、富人 B、富人 C 當中選一個,而總統、立法會議員、警長、軍官,可能來自同一個家族。窮人沒錢沒槍,而掌權者擁有一切。」

他說,菲律賓人如果要改變這種政治生態,不僅要推動政治上的改革,也必須看到社會經濟與政治的連結,「這和香港是一樣的,不只是選舉和被選舉權,我們要看到就業、物價、公共醫療、貧窮、養老……很多香港人忙於生計,不願意涉足政治,但如果他們看到兩者的聯繫,就會有更多人加入抗爭。」

他在參與社運的過程中結識了現在的妻子。訪問當日,他的妻子一直坐在一旁默默陪伴。她原本是名默默工作的菲傭,結識 Eman 後加入了外傭團體,現在常活躍在運動前線。

18年在菲律賓,26年在香港,他是菲律賓的兒子、哥哥、弟弟、丈夫,是香港的 NGO 工作者和社運組織者。他說,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建一座橋樑。

夾縫中的抗爭

Eman 有個開明的僱主,非常支持他參與社運,為外傭爭取權益。他的僱主並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數十年前從海外移居到香港,已經僱用他將近二十年。多年相處下,兩人已經建立起朋友般的關係,Eman 更常與僱主分享自己參與社運的心得,「政治是我們日常交流的內容之一,他支持我們爭取勞工權益,也支持香港人爭取民主。」

他有自己的房間,可以使用 Wi-Fi 上網,晚上做完家務工作後,就可以拿出電腦和夥伴們一起策劃行動。


350000


香港入境事務處的數據顯示,截至2016年,共有35萬多名外傭在港工作,其中近19萬為菲傭。

但外傭出來抗爭,始終面臨各種各樣的限制與風險。如果遇到好心僱主,他們會有一週一天的假期,稍高於最低工資4310港元的月入,而參與外傭團體爭取權益,是完全沒有收入的。

Eman 已經供完兩個姐妹讀大學,還幫家裏蓋起了一間不大的房子,現在每個月只需要寄些生活費給母親,因此才有些閑錢可以組織運動,「我是幸運的,很多人就算完成了工作,僱主也會限制她們出門,要求她們留在家裏。」

在他的團體裡,不少外傭都曾被僱主警告不要參與這些活動,原因只是僱主「不喜歡」。有的人怕被炒,就真的不敢再來,但 Eman 說,也有人繼續來,只是保持低調,躲着相機和電視台的鏡頭。

更多的菲傭沒有參與到這樣的團體中,Eman 也會向她們解釋香港目前的政治處境。例如在8月20日的遊行前,他會告訴在附近休息的菲傭,「今天香港人為了爭取他們的權利,會在『Black Man』有個集會,請大家暫時挪到別的地方去。」這些溝通工作,他從2010年的「反高鐵」運動時就一直在做。

「反高鐵」運動

2009年下旬,香港政府在推動整個廣深港高速鐵路香港段計劃時,在財政支出、回收土地,以及是車站選址、設計等問題上,引起了香港社會人士的關注與彼此之間的衝突。部分人批評。高鐵計劃草率上馬、沒有計劃,工程與鐵路及公路路線重覆、破壞居民的生活狀態、空氣及噪音污染、26公里的高鐵造價超過650億,全球最貴。但最終高鐵香港段撥款獲香港立法會通過,此後項目興建多次延期和超支,以及一地兩檢的爭議,使高鐵至今仍是爭議性議題。(資料來自維基百科,百科內容以 CC BY-SA 3.0 授權)

在2014年雨傘運動中,外傭們假日休息的地點被參與者們佔領了79天。Eman 回憶說,那時很多菲傭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而警察只會叫他們離開,完全不會解釋。「她們就會抱怨,怎麼我們平常聚會的地方不能去了?我們一直都在這裏,為什麼現在突然要趕我們走?」於是他就向外傭們解釋港人的民主訴求,「這能減少衝突,她們明白之後,也會理解。」

Eman 希望外傭在香港扮演的角色是,「不僅能照顧每個家庭,也能和港人一起照顧這個社會。」而這也是8月20日遊行那天,他在終審法院前的發言。

「菲律賓的狀況比香港糟糕多了,這裏有16個社運人士坐牢,而菲律賓卻有400多個政治犯。有1200萬菲律賓人就像我這樣,因為國內就業狀況不佳就要去海外工作,我們也沒有公屋、公共醫療和優質公共教育,但我們依然在堅持抗爭。」

「失去希望,你就輸了。停止抗爭,你就輸了。」說完這段話,他站起身。天色已晚,他必須回到僱主家中去,今天的家務工作和外傭團體的電話會議都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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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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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雖不能通篇閱覽,只有惊鴻那樣一瞥。都會看見滿滿得憂鬱。

  2. 感谢这些值得尊敬的菲律宾人

  3. 都来看端传媒了,就别再说出“菲律宾人懂得民主的宝贵”这种带有种族刻板印象的话。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里都有受到过民主思想启蒙的人,同样也有着缺乏批判性思维与独立思考能力的乌合之众。出生在哪个国家拿哪个国家的护照是什么人种和星座根本就不决定一个人思想的高度。看到大陆出过个鲁迅也要看到还有千千万万奴才。

  4. 這是一件有趣的事,報導者的切入點很好,外傭,僱主,菲律賓,香港,當一切都有參照,似乎就會很不一樣。

  5. 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故事,也让人心生希望

  6. 謝謝報導這個燃點民主自由在香港的過案。

  7. 很了不起,菲律賓人懂得民主的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