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 Bryan,一個中國手機 Top 3 品牌的經理人,在完成了品牌進入曼谷的征戰後,飛去仰光,組建團隊,準備為這個全新的市場開疆拓土。原本貪戀曼谷的繁華舒適,對緬甸毫無生活的興味。沒想到,招進來的會中文的本地員工,大部分都操一口流利的雲南鄉音,同事聚餐也幾乎都是帶到熟悉的雲南館子,正值雨季,緬甸山地的野生菌看起來和昆明附近也沒什麼差別,白滑的米乾(雲南特色的河粉)在放滿薄荷的肉醬湯裏也同樣美味。
這種恍惚的陌生與熟悉交替,幾乎是每個雲南人抵達緬甸城市的印象。在充斥着華人社群的東南亞諸國,大部分是講潮州話、粵語、客家話或者福建話的東南來客,唯獨只有在與雲南有着上千公里邊界的緬甸,一種官話方言「雲南話」牢牢地把潮州話壓住了。緬甸與雲南的地理是這樣的互相依存,所以昆明有緬甸在中國唯一的領事館,雲南省府乃至部隊,在某種程度也代理着中國政府對緬甸的事務。
弔詭的是,這漫長的一千多公里邊境線,沒有一個出口允許旅行者合法往來兩國。細數中國的陸路鄰國,只有印度和不丹這樣的「隱性敵國」和阿富汗這樣的戰亂之地,才沒有旅行者正式通道。緬甸比印度和阿富汗的情況更複雜,多年來,緬共和民族武裝與中國關係親密,埋下不信任的隱憂,加上本國勢力割據,中緬的綿長邊境線,某種程度上成了灰色地帶。

這對那些去緬甸北方和東部的生意人、打工者乃至於各種稀奇古怪的混世者是一種很好的混沌狀態。事實上,在克欽、佤邦、撣邦這些少數民族控制地區的邊境線上,都有隱秘的過界通道,常常是翻山或是竹筏划過小河,就有對方人士接應,給個兩三百元人民幣的「過路費」,這些流動的浪子,就能去到緬甸邊境那些非中央政府控制區,在賭場、翡翠工場、茶山、礦山甚至是中文學校做事,因為有這些非中央政府控制區的存在,整個邊境口岸也沒有辦法「正式」起來。
這些年來,我走完了雲南所有與緬甸接壤的縣。從高黎貢山外的片馬和猴橋,到瑞麗畹町,南傘孟定,滄源瀾滄,一直到南境的西雙版納。除了怒江最北的兩個縣,其它縣都建有高聳的中緬兩國的「國門」。你會發現,片馬、南傘和滄源外的緬甸國門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大概原因就在於,片馬之外的,是基督教的克欽邦,南傘外是說雲南漢語的果敢,而滄源之外的,是深受中國制度影響的佤邦——按緬甸政府承認的行政稱謂,應該是撣邦第四特區。
十幾個口岸,我一個都沒有選擇。因為我知道過去了之後,我只能到那些少數民族控制的地區,而我想深入緬甸。這種狀況,對那些希望正常往來的旅行者和背包客是極為痛苦的,明明天地寬廣,幾百年前的明朝末代皇帝和世人都能隨便出入,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其實還生活在割據和森嚴壁壘中,這不是洲際航線的旅人們能想象的現實。
一直到今天為止,中緬唯一的正式口岸瑞麗(也就是說,境外那一方由緬甸中央政府管控),仍沒有正式對中國個人旅遊簽證開放。當然想過去也不是不可以,那要在申請簽證時告知,然後委託瑞麗的旅行社,由曼德勒神通廣大的華人旅行社將你從瑞麗「押送」到曼德勒,12個小時的汽車旅行中,中間不能停,因為在這條克欽邦和撣邦之間的道路,有太多不同勢力的武裝力量。
這樣過去花費大約要一千到兩千人民幣,並且得等待一段時間,有時候碰上戰事還走不了。相比而言,昆明往返曼德勒僅一千多元的價格顯然更為實在。
像我這樣在中國邊境長大的人,習慣了邊民們翻山往來,從小所說的「外國人」,除了遙遠到天邊的金髮碧眼外,更多的就是臉上塗着兩道防曬水粉的「緬甸人」。
那時的我們眼裏,緬甸商人帶來的貨品仍然繽紛且驚奇,八十年代泰國大約獨佔了緬甸的生意,連帶着雲南的少年也可以買到轉手緬甸商人而來的花哨人字拖、時髦的T恤、P&G 公司在泰國出品的洗髮水,到了消費力更好的九零年代,從緬甸進來的二手(或者是三手)日本車,儘管方向盤位置跟我們不一樣,亦成了邊境暴發戶小商人熱衷炫耀的產品。
那個落後於時間的年代,像沖壓後親染鮮艷的老照片。當中國成為世界工廠,超越這世界大多數的時候,小街上的緬甸商人也開始銷售浙廣產品,一切就都湮滅了。國境以東迅速增長的物質生活讓我們發現,原來緬甸是如此積弱於貧,那些晃蕩在街頭的「外國人」,販賣一個薩爾溫江谷底生長的青檸檬,足足得花上一天時間往來口岸,雖然那直線距離還不到一百公里。
現在偶爾我也會逛逛家鄉的緬甸人小攤,有時會發現泰國啤酒 Singha,就忍不住想起成人後日漸熟悉的地圖來:這一罐啤酒真是折騰啊,它得跨過湄公河,被南佤邦的軍人檢查一道,去到景棟後,又得饒一個大圈到曼德勒或者臘戌,最後才跨過怒江進來我的家鄉,這運費成本,照理是要比暹羅灣船運到深圳再轉到雲南還貴的,靠那些一天拿幾美元報酬的緬甸苦力,我現在才買得下手罷。
成年後開始關心這片土地,才發現少年時的我其實也沒有接觸過幾個真正的「緬甸人」。從臘戌過來的生意人,大多是傣族人,亦是緬甸人說的撣族人;給田地打工,或是來販賣罌粟籽的,大多是佤族人;還有那從密支那和曼德勒來的賣玉的婦人,挺着高鼻子,用雲南話說「老家在巴基斯坦」,真正的緬甸人在哪裏?我問母親,佤語裏,怎麼稱呼緬甸人,她遲疑半天才告訴我可能是「滿」,對她這種1949年生人來說,與緬族人的交往經歷的確少之又少,幾乎要追溯到民國的前一輩了。
緬甸聯邦這個英屬印度製造出來的土地區域,遠遠大於緬族、孟族這些古王國的地域,緬族人最正宗的地盤,乃是伊洛瓦底江乾熱的衝擊平原,即古代明朝皇帝落難瘴地的阿瓦城,今日的曼德勒,然後沿海而下到仍然保持英治風貌的仰光,最後出海。英國人把治下的高地土邦全數划與緬甸,造成了今日各「少數民族自治邦」的領土比各「省」還大的局面,而少數民族的人口比例亦遠遠高於它東邊的鄰國。
在我爺爺那一輩,雲南與曼德勒和臘戌的商業往來是有機而持續的,到底是英治下的統一版圖,即使戰時被日本佔領短暫中斷過,但是那些重視利潤的英國人和印度人,一旦好轉後就會把路重新打開。然而緬甸獨立改變了這個活躍的路線,緬甸人獲得了獨立,留給雲南邊疆的是一個炮彈不休,偶爾持續幾年冷戰和平的「邦聯」鄰居。而1949年中國的建立,也讓一大幫擁護國民黨或者害怕共產黨的雲南漢人和山人蜂擁翻山去緬甸,要麼尋找他們在緬甸做生意的親戚,要麼自力更生。現在,緬甸和台灣的雲南籍華人,中堅力量,也就是當年國軍遺部和追隨他們的雲南百姓。
我真正去仰光的時候,已經是翁山出山,緬甸變革的年代了。最終我選擇了從曼谷飛向仰光,再往北進發。這樣合法的行程,抵達中緬邊境依舊是一個不大可能的任務(瑞麗除外)。法令允許遊客持護照能抵達的最東邊,是茵萊湖往東的東枝城和與雲南有緊密貿易聯繫的臘戌。
和我想象的一樣。緬甸好像還在遙遠的時間的角落。仰光有着不合時宜,停滯膠片上英屬印度風格的美麗,比次大陸又要乾淨。那是四月,伊洛瓦底江平原的全年最高溫幾乎把我烤焦。
正好趕上潑水節新年。不僅商場停業,連汽車運輸公司和輪船公司都休息了。我從曼德勒搭船前往蒲甘的計劃完全落空,只好換一個方向,搭緬甸國家鐵路前往臘戌。一等車廂的坐椅很舒服很軟,只是這總歸是一百多年歷史的鐵路了,火車亦好像年久失修的樣子,呼嘯聲中搖搖晃晃,彷彿馳向黯淡的過去。要知道,這條鐵路修建好的19世紀末,整個雲南還沒有一寸鐵路。這是英屬印度鐵路大局的最東界,230公里的旅程中,經過無數崇山峻嶺,谷泰克鐵路鋼架橋曾為19世紀的世界第一高橋,像一隻銀色的幾何狀怪獸,神奇地架在濕熱的熱帶叢林裏。
我旁邊坐着一個8歲的小男孩,天知道他家人怎麼放心讓他一個人來往兩個城市。他不會英文,我不懂緬文,卻經常逗我,拿我在車站買的1美元的扇子取樂。下車的時候,我忙着和人談價錢到旅店,他靜靜地在旁邊站着,等我談完,跑上來跟我告別,消失在已經有了點濕氣的,傍晚七點的車站中。
臘戍是一個樸素的小鎮,傣族(撣族)和華人的數量旗鼓相當,尤其不少自中國而來的新淘金客,雲南話和普通話充斥街頭,畢竟這裏距離中國的畹町已經只有130公里了。你卻不能超越這130公里,這正是緬甸和中國關係的反諷劇。
在抗戰時期,曾經有一個巨大的滇緬鐵路工程,試圖將臘戌與昆明連接起來。鐵路於1935年前就已勘探完畢,但直到1938年以後,為了建立盟軍從仰光進入中國戰場的支援,美國出資資助,才迅速動工,1942年路基工程大致完工,只待鋪軌,緬甸卻淪陷。為了防止日軍從路基進入雲南,瀾滄江以西的工程,基本又全部炸毀。
很難設想,如果當年真的修通了滇緬鐵路,那麼雲南與緬甸今天的邊境隔離狀態,會不會得到改變?
對撣邦的執念,使我返回曼德勒後,又東去了距離邦府東枝已經不遠的茵萊湖。那裏沒有火車,只能搭大巴。城裏到汽車站有距離,要搭皮卡接駁。我把把行李丟上去,坐在皮卡旁邊歇氣,旁邊的小伙子指着我的包用緬文說了什麼,我只好尷尬說不能說緬文,一問,他驚訝了,「嗨,我也是中國人,緬甸華僑。」
這真有緬甸特色,我從來沒有在東南亞其他地方有人稱自己為「中國人」和「華僑」的,「華人」是比較「正確」的稱呼。
在皮卡上一路聊。原來他才19歲,生在瓦城,家住東枝,在仰光上學7年,馬上就高中畢業了,這次來曼德勒看親戚。他有點想去昆明「學個技術」,但家裏人不支持,還是叫他繼續在仰光升學。
「升學有什麼意義?政府把大學都搬到都是稻田的地方了,要進城得兩個小時,怕學生上街。」他聳肩。
「那本地大學生出來做公務員有多少薪水?」我問。
「哈哈,公務員?」他笑了。「起薪不到兩萬(當時不到20美元),自己的飯都吃不飽,沒人要做的,做了也只能學着找油水。一般還是在私營公司做事啦。」
我問他回去是過潑水節嗎?他搖頭,詫異說,清明誒,你不記得明天是清明了嗎?
我有點兒尷尬,跟他聊起仰光來。說起在皇家湖公園聽見一些鍛鍊的人講雲南話,他笑,嗨,這邊的有錢人很多都是雲南人。他祖上是保山龍陵的,瓦城居住很多年,大約算個中產之家。
到站分手。緬甸的車站,都是一排排的平房,橫七竪八地停着無數車輛,每間公司的候車室裏燈光微弱。在邊上,茶攤依舊熱鬧,依舊有人漫不經心地喝着緬甸奶茶,油面和吐司車從身邊穿過。為這個東南亞城市,加多了那麼一點微妙的印度風格。
茵萊湖的湖水並不清澈,甚至有點渾綠。我僱了一個男孩將我搖到湖中央,再到他們充滿水草的水上村莊,看着已經略污染的村落水環境,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國家未來的疑惑。
離開撣邦茵萊湖的那天,我和一個荷蘭姑娘從娘烏村來到湘文村,在路口小店等待開回仰光的班車。店主 Keo 是一個43歲的未婚男人,跟我笑說起他被國家耽誤人生的事,輕聲而卻堅定的批評這個國家,說這個國家在泥潭中,已陷入難以翻身的輪迴。車來了我和他告別,說會再來緬甸,他含笑道別,卻說:「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不會再見了。」
尼佬,旅行作家。資深 Lonely Planet 中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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