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PA獲獎報導風物哲學來了!

上過哲學課的中學生,會有哪些不同嗎?台灣香港哲學課堂見聞錄

「我們推廣哲學,絕對不是要灌輸哪一種立場。模仿和膜拜是哲學的相反。」

特約撰稿人 李寶怡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7-04-07

#SOPA獲獎報導#哲學#哲學來了!

【編者的話】普及哲學系列來到第三篇,看看這一理想如何與現有教育體制切實發生關係,產生怎樣的結果。記者訪問了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協會(PHEDO),也深入去見證他們在南港高中的實驗哲學課;又訪問了在香港中學普及哲學的推手林志明,也親自見證了他在香港協恩中學的哲學課堂。究竟兩地的中學生在經過哲學教育後,會給他們的思維帶來怎樣的可能?

2016年川普當選、英國脫歐、難民危機衝擊全球,致力推動普及哲學的愛爾蘭總統 Michael D. Higgins 在11月說,「世界日趨複雜、糾結,變數日增,哲學是我們手上最有力為孩子充權的工具之一。」Philosophy is one of the most powerful tools we have at our disposal to empower children into acting as free and responsible subjects in an ever more complex, interconnected, and uncertain world。

環顧世界,提供全國性中學哲學教育的地方不算罕有,像法國、西班牙、巴西等國,均規定中學生要升大學,必修哲學課;英國、愛爾蘭、美國、澳洲等地,學生則可選修哲學。那怕各地開辦哲學課程的歷史源起和授課形式皆不同,但大都有一共通理念:以哲學課培養獨立思考的公民,而不是單向的道德灌輸。(亞洲 unesco 詳情請見。)

然而,教育從來都是你爭我奪的場域。意識形態、資源、老師工作量、理想學生(以至理想國民)模樣、教育的社會功能,每一樣都是政治。要把位處邊緣、沒有即時實效、又鼓勵批判思考的哲學納入課程,談何容易。以巴西為例,該國政府在2008年規定學校需要在高中三年講授哲學(在軍政府統治的年代(1964-1985),哲學被剔除於課程之外),但至現在政府仍面對尖銳批判:當舉國還有過千萬文盲的時候,談更高層次的哲學教育是否不切實際;又以許多人都欣羨的法國高中哲學課以例,原來一直有人認為此舉不實用、艱深,建議要將之廢除,而且同樣有不少學生為了應考哲學,要找補習老師惡補。

轉眼華人世界,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 PHEDO 的老師們也自言他們絕不同意現階段就把哲學列為台灣大學入學試的必修科——因為沒有足夠的文化土釀而強推哲學課,最後只會淪為另一個鼓勵背誦、操練「應試技巧」的科目,「介時可能就會出現『以下 ABCDE 哪一句說話最可能是出自康德?』的那種選擇題啦!」PHEDO 的創辦人之一葉浩教授。

在本系列的第三篇文章裏,我們希望呈現實踐哲學教育的現實處境,首先介紹這個以向台灣中學生推動哲學普及為己任的組織 PHEDO;再走入他們設於台北的南港高中的實踐課堂,觀察他們的哲學嘗試。無獨有偶,原來 PHEDO 在台灣所做的事情在香港也有對應,香港協恩中學也是一所嘗試在課堂內進行哲學實驗教育的學校,我們在這個專題的最後,也來看看「哲學」的思維訓練,為這裏的同學帶來怎樣的可能。

Part A:PHEDO,以台灣高中生為教育希望

2016年中,台灣大家出版社出版的《 法國高中生哲學讀本1:政府是人民的主人還是僕人? 探討政治的哲學之路》,成為港台一時網路話題。這是把法國高考哲學教科書譯成華文的首次出版,出版協調方是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 PHEDO(Philosophical Education Development Organization)——他們說,希望有一天能發展一套專為台灣而設的中學哲學教科書。

去台灣訪問 PHEDO 的核心成員:文化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吳豐維、政治大學政治系副教授葉浩、曾留學法國唸電影的翻譯工作者梁家瑜、南港高中國際人文實驗班老師林靜君。我們在 PHEDO 的辦公室談了一整個晚上, 幾位哲學推手都曾在西方留學,非常憂慮台灣學生;而且他們都各有教席或正職,推動普及哲學沒有生計考量,單純希望公共討論變得更理性、有意義,希望年輕人都能夠成為獨立思考、為決定負上責任的公民。

PHEDO 的核心成員:文化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吳豐維、曾留學法國唸電影的翻譯工作者梁家瑜、政治大學政治系副教授葉浩。
PHEDO 的核心成員:文化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吳豐維、曾留學法國唸電影的翻譯工作者梁家瑜、政治大學政治系副教授葉浩。

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 PHEDO(Philosophical Education Development Organization)成立於2013年,成員包括大學哲學系教授及積極於普哲推廣的哲學人。他們到高中舉辦講座和哲學活動;2014年開始與南港高中合作,將哲學課納入該校 「國際人文實驗班」時間表,並派出大學哲學老師到該校講課;協力翻譯一套五冊以法國高考哲學課綱為主題的「法國高中生哲學讀本」。

法國高中哲學教科書 勞動台灣整個哲學界

而哲學翻譯的困難在於,翻譯很容易成為詮釋。而我們希望最後的華文翻譯最精準,所以就向通曉相關語言的哲學人求助。為這本書,我們真是勞動了整個台灣哲學界!

PHEDO 這幫人,很有愚公移山的況味。這個法國高中哲學教科書翻譯企劃很龐大,未來幾年,他們還會陸續完成餘下三本(整套法國高中哲學讀本系列共五冊,以「政治」、「道德」為主題的第一、二冊已出版。 )。法國高考哲學科歷史悠久,至今仍是大學入學試的必修科(詳見羅惠珍《哲學的力量:踏進法國高中哲學教室,想想台灣哲學教育》)。其高中哲學科深奧而重要,出奇的是,課綱卻只有短短一頁:列出「主體」、「文化」、「政治」、「理性與實在」、「道德」五大範疇,及各範疇屬下的幾個重要概念(如「文化」屬下的「語言」、「藝術」、「宗教」、「歷史」等)。

正因為課綱極簡、而沒有「官方詮釋」,該國出版社有好大空間來演繹課綱,市面上可選擇的課本極多。於是,PHEDO 的哲學人就托身在法國的學界朋友寄來了不同的教科書,最後由成員沈清楷挑了最生動活潑、編排清淅的一本。

「這套書不獨是 PHEDO 的心血,其實整個台灣哲學界都有分幫忙。因為在法文版本的教科書裏,許多本來是德文、希臘文、英文⋯⋯的哲學概念和引言,都被翻譯成了法文。而哲學翻譯的困難在於,翻譯很容易成為詮釋。而我們希望最後的華文翻譯最精準,所以就向通曉相關語言的哲學人求助。為這本書,我們真是勞動了整個台灣哲學界!」PHEDO 應屆理事長吳豐維笑說說。

在地化哲學,思考台灣的未來

「我們推廣哲學,絕對不是要灌輸哪一種立場。我最怕年輕人模仿我,那是膜拜大人,是哲學的相反。」

《法國高中生哲學讀本1:政府是人民的主人還是僕人? 探討政治的哲學之路》是把法國高考哲學教科書譯成華文的首次出版。
《法國高中生哲學讀本1:政府是人民的主人還是僕人? 探討政治的哲學之路》是把法國高考哲學教科書譯成華文的首次出版。

不過,這群愚公說翻譯法國哲學教科書還只是第一步;他們終極要做的,是寫成一套屬於台灣的中學哲學教科書。

他們一致認為,哪怕西方哲學很重要,要讓哲學教育發揮社會功能,必須結合台灣的社會脈絡, 面對刻下台灣最逼切的身分問題、價值轉向。葉浩有很深的感受,「例如現今台灣很急切要思考的,是歷史和國家身分的問題,這些問題不是西方哲學最關注的事情。又或者,形而上學裏有關『同一性』的討論,例如問『這個人改過自身後,還是不是同一個人』之類。這些討論放在台灣語境就很有意義。比如說,人家常說『自古以來,中國那神聖不可切割的領土』,但用哲學的方式來想,我們可以討論,『自古以來』是指甚麼時候呢?領土一直在變來變去,甚麼叫『同一個領土』呢?這些事情都很值得鼓勵年輕人理性討論。」

PHEDO 的成員都對時政有很多見解想法,但他們說時常警惕,不要讓年輕人覺得他們是「權威」,或純粹覺得哲學好 Cool。如葉浩所說:「我們推廣哲學,絕對不是要灌輸哪一種立場。我最怕年輕人模仿我,那是膜拜大人,是哲學的相反。我在上課的時候,專站在他們的對立面,挑戰他們的想法。如果年輕人說,覺得跟中國統一比較理想也很好呀。但前提是,那是他們深思熟慮的結果。」

台灣的公共討論太「前現代」了

PHEDO 的幾位朋友都同意,爭辯吵架沒問題,但吵架可以吵得高明一點,而「哲學」的訓練,正是為大家提供了好的工具進行思辯。吳豐維說,「我們現在的言論空間好像挺大,但大家在電視上、報章上連罵甚麼都搞不清,常常自相矛盾,公共討論非常『前現代』。例如說『民主』,有人說台灣有許多社會運動就是『太自由』、『太民主』了。但其實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談甚麼?是『代議民主』還是群眾直接參與的民主呢?」

這兩年,發生了幾起震驚台灣社會的隨機殺人事件,死刑存廢在台灣引很大爭議,林靜君就道出一些很矛盾的討論,「例如支持死刑者,最愛嘲諷反對者說,『若果你的仔女被殺死,看你會不會說要廢死!』;然後當『小燈炮』媽媽(「小燈炮」為去年內湖隨機殺童案的4歲受害人)對死刑作用存疑時,他們又會改口說人家『很冷血』。死刑存廢非常值得討論,但都應該基於合邏輯的理據,不是衝動的情緒宣洩。」

哲學的社會功能,不容置疑,但為何諸人普及哲學的對象是高中生,而非更廣泛的「大眾」?原來這導火線卻跟彼岸香港有關,「我們對香港的新聞蠻關心的,大家都面對的困境都相似,『今天香港,明天台灣』,是常常說的話。」吳豐維說,2012年由香港中學生主導的「學民思潮」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國民教育運動」,讓他們很震撼,「我們在電視上看見黃之鋒和其他中學生領袖,他們的思想那麼清淅,對於自己的理念很清楚。我們就不禁想,我們台灣的中學生能夠那麼清醒地為自己的信念辯護、據理力爭嗎?年輕人是台灣的將來,台灣的公民社會,得靠學生在將來建設呀。」

這批對普及哲學很有抱負的人,本已透過「哲學星期五」的文化沙龍互相認識,就在2013年索性成立 PHEDO(創會的成員還有台大法律系副教授陳妙芬、「哲學星期五」創辦人沈清楷),以中學生為目標推廣哲學教育。除了編寫教材外,PHEDO 的另一普哲企劃是自2014年起,於台北實驗南港高中的國際人文實驗班舉辦常規哲學課。在該校任教的林靜君老師當時向校長建議開辦哲學課(全名為「人文思想導論與經典閱讀」),讓 PHEDO 的哲學學人(像吳豐維、葉浩、沈清楷、朱家安等)到校授課,談「美與醜」、「罪與罰」、「真與假」這些哲學問題;也讓同學們一嘗閱讀哲學原典的味道。

Part B:台北課堂場景,南港高中的哲學課

溫柔友善的林靜君是英文老師,本身就愛哲學思辯,有一次帶台灣同學到英國交流,途中所見所聞,讓她好擔心,「那班學生是校內精英。但跟外國同學一起上課,大家都不敢發言,原全無法說出自己的想法。面對將來,這班年輕人怎麼辦?」

後來,林靜君就加入了「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PHEDO),與一班哲學人制定了一套高中哲學課的計劃後,就向其任教的南港高中的校長建議。

PHEDO 的核心成員:南港高中國際人文實驗班老師林靜君。
PHEDO 的核心成員:南港高中國際人文實驗班老師林靜君。

南港高中為實驗高中,校長很歡迎不同的嘗試。最難得的是那不是短期的哲學課程,而是納入了國際人文實驗班常規時間表的哲學課,正名為「人文思想導論」。每週課時兩小時,不設考試,靜君老師會在課題完結後發一條申論題給同學,以檢視他們在概念理解和邏輯分析方面的問題;而國際人文實驗班的同學都是自願申請入班的,他們對思辯、語言、時事議題有興趣,願意接受非主流的教育模式。種種因素,都為這個哲學課提供了有利條件,使之在2014年終於正式啟航。

我之所見,乃是 PHEDO 成員、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吳豐維為這個國際人文實驗班的30多位同學授課,談論內容是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林靜君老師在場旁聽,按照安排,下星期的同一節課,她就要帶領同學一起討論笛卡兒的《沉思錄》了。

課堂上,吳豐維主講,較少讓同學討論,但他盡可能是用具體的、門外漢也聽得懂的語言來說明內容,從莊周夢蝶談到我們經驗之不可信,再談到同學較熟悉的《22世紀殺人網絡》(Matrix)、當時大熱的電影《你的名字》。同學們大部份留心抄筆記,也有人翻開參考讀本《哲學的40堂公開課》笛卡兒那一章節,整體課堂氣氛很好,雖然,也有打了一會兒瞌睡的女孩子。

在國際人文實驗班的課程設置裏,哲學課安排在高一和高三(高二主要是社會學、經濟學)。高一的主題是哲學問題初探,以對立的概念切入 「美與醜」(美學)、「善與惡」(道德)、「罪與罰」(正義)等同熟悉的題目,沒有任何筆記和教科書。吳豐維說他們的課程是希望第一年以「聊哲學」的方式引入,「都是15、16歲的孩子,一開始就跟大家談『義務論』、『效益主義』甚麼的話,全都跑去睡覺。我們希望用很自然的方式像學語言一樣,跟大家『聊哲學』。就像學中文,也不用很刻意去『學習』,而是不知不覺間獲得,過程便不痛苦。到了高三,大家初步知道『哲學』會重視哪些大問題,才來請大家一起讀一些較淺白的原典。希望他們知道,哲學家的文字不是全都可怕。畢業後,哪怕大部分同學都不會修哲學,但如果他們閒時會自己找哲學書翻翻看、認真想問題,那我們就很滿意了。」

指導學人:PHEDO 的哲學人如吳豐維、沈清楷、葉浩等大學教授;普哲推手朱家安等

實踐中學:南港高中
實踐課堂:人文思想導論

課堂設計/教學方法:由 PHEDO 老師自行設計。哲學課在高一、高三進行。高一先引入哲學的對立概念「美與醜」、「善與惡」、「我與眾」;到高三時候,授課的老師會帶學生讀一些相對淺白的哲學原典,亦會跟同學做討論。

網上甚麼都有 卻沒有想法

刁湫洳和林佳欣是這班上兩位同學,都是應屆大學入學試考生,面臨考試壓力。當問到每週都花兩小時課堂時間上哲學課,不嫌「浪費時間」、「無助考試」嗎?刁湫洳卻說:「有同學確實如此看哲學課。但我覺得這門課的討論過程很有用,鼓勵我多想事情。雖然有點難,但很有趣。例如剛才老師說到是『誰』在控制『我』的『性格』、『行為』。我平常只會理所當然認為那是科學、醫學的問題。現在才發現,原來也可以從哲學角度看這件事,很刺激新鮮。」 。林佳欣則認為對她的作用「很明顯」,「我在表達不同意見時比以前有信心了。搞社團活動時,大家意見不合就容易有很多情緒;現在這情況就絕少發生在我身上。各人看法不合,多平常!那就該拿出來談,看你的還是我的理由更好呀。」

當然,也曾經有同學很討厭哲學科,認為這些討論很無聊,林靜君老師說「那個同學曾這樣在班上說:康德、傅柯說過甚麼,我打開電腦就找到;你們談的『電車難題』(trolley problem,著名的倫理學思想實驗),互聯網都有標準答案!」但最妙的,卻是班內另一同學的回應,「網上可以找到康德說過甚麼,但卻沒有這樣一個空間讓同學挑戰你的想法、跟你討論。網上甚麼都有,你卻不可能找到你自己的『想法』!」林靜君微笑憶述着這件事,彷彿是一位熱衷於哲學教育的老師找到自己最安慰的一刻。

Part C:香港普及哲學推手,及老牌英文女校的哲學嘗試

香港傳統名校協恩中學是英文女校,這裏的中三同學都是約15歲的少女。他們的哲學課是以「兒童哲學」形式來進行的,課室的空間設定跟平時完全不一樣:20多位同學圍一大圈,一起閱讀由老師撰寫、與課程內容相關的一則故事。2016年的上半年學期中,她們的課題為「人權」。

香港協恩中學的哲學課堂中。
香港協恩中學的哲學課堂中。

「在一個虛構世界裏,政府運用科技追蹤所有國民的位置。從此以後,偵測罪案或預防恐襲容易多了⋯⋯」這是我在協恩見到的哲學課堂上在讀的故事,處理的是「國家安全」與「私隱權」之間的經典兩難問題。老師請同學從故事中找出大家希望討論的問題,列在黑板上,包括「政府以『國家安全』為監視所有人的生活是否合理」、「甚麼是私隱」、「我們可以放棄私隱嗎」等。她們的討論節奏十分明快,話題圍繞隱私與公共焦點不斷展開。

林志明,香港哲學教育推動人

事緣2016年,在香港研究「兒童哲學」的林志明教授和香港協恩中學「綜合人文科」合作,支援他們以「兒童哲學」形式上課,亦同時搜集「兒童哲學」在香港課堂實踐的數據,為期一個學期。林志明本科唸教育,自學士年代已深受 Karl Popper 的批判理性主義影響,及後他在中學當老師多年,一直重視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能力。後來林志明攻讀教育哲學博士,發現了 Karl Popper 的理論與「兒童哲學」的具體課程有着一脈相通之處,畢業後他亦繼續積極研究及推動「兒童哲學」,其原則則是這樣的:

「我相信有『真理』這回事。但真理不可能單靠自己獨個兒『想出來』。人性是,你認為『正確』的事情才會說出口。『兒童哲學』提倡的對話形式,就提供機會讓學生檢視自己和別人深信不疑的真理。否則,我們很難發現自己堅信的道理,其實有漏洞。」

這門課的重點不是專門的哲學知識,而是哲學的討論方式、發現問題的能力和開放的態度。

協恩綜合人文科科主任郭熹雯老師說:「有時候蠻驚訝15歲的同學夠把概念鑽得頗深。」
協恩綜合人文科科主任郭熹雯老師說:「有時候蠻驚訝15歲的同學夠把概念鑽得頗深。」

原來,「兒童哲學」的上課方法可以在大部分學科實踐,「任何學科都有概念、定義。但在傳統課堂裏,『定義』純粹是操作的工具。例如物理,學生只學習應用F=MA(牛頓第二運動定律),沒有人質問『定義』、『公式』的源起、內容。哲學最『尅人憎』(讓人厭惡)的,就是問一些很核心、最基本的問題,動搖人家整個學說——但這也是它最美迷人之處。」

理想雖好,但現實是香港絕少中學老師是哲學系本科畢業,沒有學院的哲學訓練,真的可以進行「兒童哲學」式的哲學教育嗎?林志明說,「老師有正式的哲學訓練當然最理想。但這門課的重點不是專門的哲學知識,而是哲學的討論方式、發現問題的能力和開放的態度。要所有帶領『兒童哲學』的老師都有哲學學位,那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就算在『兒童哲學』發展已經頗成熟的英國,其實許多老師都是接受在職培訓、邊學邊做。」

這種上課模式與傳統香港課堂非常迥異,願意參加的學校本已不多,老師亦有好多疑慮,「例如有其他學校老師在參加培訓課程後,坦承沒有信心可以帶領同學討論,最後亦選擇退出計劃。」林志明苦笑說。

由於協恩中學的綜合人文科中三課程包涵大量全球衛生(如器官販賣、人類基因改造)及人權爭議的課題(如私隱權與國安、言論自由與歧視),課堂內容本來就可以引發許多哲學討論,該校老師覺得計劃很能配合原來課堂,就「勇敢地」與林志明進行合作了。

協恩綜合人文科科主任郭熹雯老師說,他們本來已經在課堂慣用時事新聞、數據作討論,然而原本的材料篇幅長、哲學主題不鮮明,不太適合作「兒童哲學」式的討論。於是,他們就自行撰寫了好幾個和私隱、宗教表達自由、言論自由等有關的短故事,「有時候蠻驚訝15歲的同學夠把概念鑽得頗深。例如在談宗教表達自由(該節課的小故事關於一穆斯林女孩子如何重視面紗)時,有同學嘗試討論『宗教』的本質、對身份認同的意義。」

「兒童哲學」的課堂模式由美國哲學家 Matthew Lipman 於1970年代創立,常用於歐美及澳州中小學的哲學課,強調哲學的探究方法、邏輯思維,多於哲學史或哲學思潮的知識。近年英國學術研究顯示,「兒童哲學」能提升學生的數學及閱讀能力,其效果對弱勢學生尤其明顯。「兒童哲學」課堂通常由一特定故事/文本展開,讓班內學生圍一大圈,找出彼此感興趣的問題,以對話、發問形式,深究個別概念的意義,思考自己及同學論點背後所隱藏的假設,進行「蘇格拉底式對話」。Matthew Lipman 早年就專為「兒童哲學」發展了一整套哲學故事書及使用手冊,主題包括「邏輯」「道德」「社會」等;如學校無法讓「哲學」獨立成科,老師亦可嘗試以各學科內容為材料,找出有趣的哲學問題作「兒童哲學」式的討論(例如在語文科討論「語言的本質」、公民科討論「政府」、「公平」等概念等)。上課之前,老師已大致訂下該課的討論、重點探究的概念,亦可以抓緊在對話中出現的題外概念作討論。課堂裏,老師擔當協調員(facilitator),營造一友善環境,讓同學在對話期釐清彼此對概念的理解,嘗試質疑別人看法、表達自己的意見;同時,老師會善意指出同學論點裏顯示的邏輯繆誤、或鼓勵他們在個別重要概念裏繼續探索。

在普通課堂,同學傾向於覺得「老師說的就是最終答案。」;但「兒童哲學」正是沒有最終答案。
在普通課堂,同學傾向於覺得「老師說的就是最終答案。」;但「兒童哲學」正是沒有最終答案。

哲學嘗試之後

這樣的課堂,聽起來新鮮刺激。但上課模式大變,老師怎適應?「我覺得要調節角色。在普通課堂,老師角色主導,同學傾向於覺得『老師說的就是最終答案。』;但「兒童哲學」正是沒有『最終答案』,老師要很意識的『退一步』,放手讓學生找問題討論彼此想法,然後一起追尋知識。說實話,這個過程很美好的。」同學呢?「我自己蠻喜歡這方式,可以聽到新的想法,覺得『係喎,其實咁諗都有道理』,好有趣,亦可以大家的討論,辯識哪些論據較站得住腳。由於『綜合人文科』考試本來就有許多申論題目,這種種其實能助我想出不同觀點。」中三的施同學說,「但有同學可能擔心,沒有『最終答案』、不能馬上抄在筆記本上,那麼我在課堂裏學了甚麼『知識』?『帶走』了甚麼?」

林志明說,這正正是初嘗「兒童哲學」的同學的普遍疑慮。於是,老師在上課以後,要作總結,勾勒討論的意義、與課程的關聯,並且要求同學以文字,寫出自己對相關題目的看法。

在香港課堂,要做哲學討論,課堂時間是另一挑戰,「其實學校已很支持我們作嘗試,這點我們很幸運。但學生始終要應付期末考試,但哲學式的討論正正要花上頗長時間。要在兩者間取平衡,最有挑戰。」郭熹雯說。

今年,林志明就會與另外一間中學合作,以「兒童哲學」形式上英文課,計劃才剛開始。那協恩中學呢?郭熹雯老師說,去年的經驗讓同事們覺得,這種課堂模式值得發展下去,不過要作出調節,「上年的『兒童哲學』課堂,一連幾星期的討論,好密集。於是我們覺得,不如把步伐放慢,既保留傳統課堂方式,在個別具討論空間的議題,則以『兒童哲學』形式進行。這樣同學老師都容易適應一種新模式。」

林志明撒的這把種子,似乎在慢慢的發芽。儘管無人能確定它最後會長得多高。

指導學人:香港教育大學國際教育與終身學習學系副系主任及副教授林志明

實踐中學:香港協恩中學(香港精英女子中學)

實踐課堂:中三;綜合人文科
課堂設計/教學方法:以「兒童哲學」(P4C,philosophy for children)為藍本。

本文所屬專題「哲學來了!」獲2018年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卓越藝術及文化報導獎」。如果你希望繼續看到我們,請支持我們繼續認真做新聞,我們需要你。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