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特首選戰

陳永政:「民主願景」缺席,才是特首選舉暴露的真問題

筆者認為這種在博弈中分勝負的理解框架,基本上嚴重失焦,並無助我們理解當前局勢。

刊登於 2017-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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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特首選舉無所謂「輸贏」,並非指「大家努力過就可以了」之類的空泛話,而是說在「規則」與「框架」毫不清晰、不停變動的當下,所謂的「輸贏」亦變得「不確定」到接近全無意義的地步。
陳永政:這次特首選舉無所謂「輸贏」,並非指「大家努力過就可以了」之類的空泛話,而是說在「規則」與「框架」毫不清晰、不停變動的當下,所謂的「輸贏」亦變得「不確定」到接近全無意義的地步。

香港特首選舉雖然塵埃落定,卻未能安定人心,近日議論不絕,並非只是湊熱鬧,而是真有很多人為結果慨嘆,為前途擔憂。當中相當常見的表達方式,是盤點輸贏,「林鄭月娥是大輸家」、「曾俊華是真正贏家」、「泛民也輸了」之類的講法不絕於耳。然而,筆者認為這種在博弈中分勝負的理解框架,基本上嚴重失焦,並無助我們理解當前局勢。我們現在需要的並非在某一框架下分出「輸贏」,然後繼續努力,而是要重塑整個理解香港政局的框架本身。換句話講,民主運動當下需要的不是「爭取勝利」,而是「重建願景」。 

這次特首選舉無所謂「輸贏」,並非指「大家努力過就可以了」之類的空泛話,而是說在「規則」與「框架」毫不清晰、不停變動的當下,所謂的「輸贏」亦變得「不確定」到接近全無意義的地步。舉例講,中國象棋中要贏,就要吃掉對方的將軍,棋盤上佔地多少毫不重要,但若在下圍棋,情況就完全相反了。或說林鄭是最大輸家,因為她在未來五年的施政必定面對很多反對聲音;又或說連北京也是輸家,因為這次選舉讓北京連最溫和市民的支持都失去了。可是,如果規則是北京根本不需要香港市民的支持,而權貴在意的只是完成利益分配,而非施政暢順呢?何輸之有?又或說民主陣營輸了,因為造王失敗,還賠上了民主原則,造成內部分裂。但如果規則是以最低成本測試中共會否採取中間路線,又是否可行呢?

過此一役,連最中間溫和的市民都明白今日僵局,不是因為民主派不肯讓步,而是北京總要一戰全勝,勝者全取。過此之後,民主陣營內部分裂的誘因大大減緩,也避過了因為不投票予曾俊華而大逆民意,導致更嚴重分裂的危機,這樣又真的「輸」了嗎?

民主陣營格局論述空空如也

當北京與香港、政權與公民社會,以至民主陣營內各派系在各層面的規則都無共識時,其實並無所謂「輸贏」,我們所體驗的只是「混亂」。雖然選舉結果不如人意,總會帶來情緒反應,讓我們感到得失,但這些「感覺」對判定形勢、決定策略,可謂完全無幫助。

同一時間,政治現實又正在切實地演變,各方勢力也確實在競爭。只是我們的競爭,並非在單一回合較勁「輸贏」,而是在決定誰的「規則」能主宰整個政治格局。只要能決定對自己有利的「規則」,當中不論成敗,最大利益都總會在自己一方。

1200人選舉委員會(選委會),加上幕後操盤,北京的物質力量接近完全主宰了選舉結果,卻未能完全主宰香港的政治格局。而因為曾俊華選舉團隊成功以「信任,團結,希望」為綱,在短短數月內轟然樹立起足以與單純小圈子選舉分庭抗禮的格局,將本來「只需討好1200人」的規則,改寫為以吸納整個社會民間力量為基調,然後以近乎魔術的形象操作深入民心,令整個民間社會主動為之賣力。當中所謂的「信任」,是為了重建信任而主張接近無條件的信任;所謂「團結」,是蒙混分歧、使衝突隱而不顯的「團結」;所謂「希望」,更只是虛無縹緲,基於單純良好意願的希望。然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在接受(或至少不主動反對)8.31框架、23條立法的代價下,與民休息。姑勿論這在原則上是對是錯,香港民情的確很大程度走進此格局之下。

那民主陣營呢?我們提出的格局與規則又是什麼?基本上沒有。ABC、「策略投票」、"lesser evil",這些綱領都在極短時間內被對家的格局吸納。梁振英下馬,ABC 失去大半威力,「策略投票」只是操作上的綱領,也輕易地被曾俊華團隊吸納,一時間,整個民主陣營在格局層面的論述空空如也。在這次特首選舉中,民主陣營基本上被決定性地宰制了。這不是說在某一格局下民主陣營全無得着,而是所謂的「得着」只是在不停浮動改變的規則格局下,被對手牽制過程的副產品。即使有「得着」,也對大局全無助益。

民主陣營提出願景的困難

這次民主陣營在特首選舉中的失語,反映的正是若我們無法提出一套新的願景與格局,將完全無法有效參與及影響高層政治,而且是連論述層面都影響不了。
陳永政:這次民主陣營在特首選舉中的失語,反映的正是若我們無法提出一套新的願景與格局,將完全無法有效參與及影響高層政治,而且是連論述層面都影響不了。

不過換個角度想,這狀況可能本就無法避免。北京的物質力量,以至香港回歸的基本格局,本就讓它有大量空間隨時上下其手。而曾俊華提出的格局願景,其實只是殖民時代那「明主在上,懷柔善治」的故智,而且還只是借用其形象以喚起港人對「美好過去」的想像和記憶,若真的當選,實際操作上也會有不少問題。

因此,不是民主陣營無能力想到曾俊華提供的願景,而是基於民主自治的原則與希冀,即使這種願景可以勉強接受,前提上民主陣營都不會率先朝這方向去想像。而且不少民主支持者,甚至覺得這根本不可接受,是民主政治文化在倒退。因此,民主陣營始終未有提出足以抗衡的願景和格局,這並非我們特別無能,而是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要想出足以推動民主進步的願景,難度本身就不可同日而喻。

歸根究柢,今日亂局的直接近因還是「民主回歸論」的破產。不少民主支持者都會批評,甚至嘲諷「民主回歸論」本來就是錯誤;但難以否認,它是一套相當完整的論述:

一方面,「民主回歸論」釐清了香港與中國的關係為逐步讓香港步入民主自治(即使最後發現是一廂情願,但的確曾得到中共一直默認,因此後來才有所謂「破產」);另一方面,它又理順了香港為何可以接受暫時不民主的制度,為之留有改進空間;它甚至為「反對」這政治行為提供了意義,建立起規範。畢竟政治上提出「反對聲音」,是以期待對方作出某種回應為前提;會積極按規矩提出反對,是因為相信在「民主回歸、民主發展」的格局下,反對是有意義的討價還價行為。而爭取支持,勝出選舉,就是為反對聲音加強力度,加大籌碼,以推展民主發展議程。

這種「暴露政府無能」→「喚起市民憤怒」→「爭取市民支持」→「勝出選舉」→「強化反對聲音」→「進一步暴露政府無能」,以增加籌碼推動民主進程的操作循環,基本上是因應回歸前後政治格局所寫下的劇本。然而,當「民主回歸論」破產,北京又肆意改寫規則時,這套操作循環便馬上陷入失語的尷尬境況。如今仍有泛民人士侃侃而談,說這次特首選舉暴露了小圈子選舉的荒謬,將會激起溫和市民的憤怒,大家一定要支持反對聲音云云,基本上仍是沿着此操作循環的老路走。 

必須留意,這絕不是個別泛民政黨的問題,而是整個民主陣營的問題。因為就連最激進的本土派,基本策略都尚未離開這個操作循環;即使激烈如旺角衝突,本土派也不是利用其政治能量,擴大武力衝突,或索性藉機建立運動的恆常武裝,而是盡快投身選舉,爭取支持,擴大輿論上的影響力。當然本土派的政治盤算不只是「反對」,但在基本行動規範上,其實亦未有真正取得突破。於是自「青年新政」游蕙禎梁頌恆二人失去議席以來,本土派的政治運動亦同樣陷於失語狀態。由是可見,這套生於「民主回歸論」框格的政治操作循環是多麼的根深柢固,難以取代。

但是再難取代,我們也必須承認,這沿用多年的格局基本上已走到盡頭,而面臨完全失效。這次民主陣營在特首選舉中的失語,反映的正是若我們無法提出一套新的願景與格局,將完全無法有效參與及影響高層政治,而且是連論述層面都影響不了。就算勉強為之,亦很容易陷入被建制陣營的格局及論述宰制吸納的慘況。而在高層政治的失語,亦會連帶拖累民間政治活動及公民社會建設。因為零碎細少的公民參與雖然是民主自治的實質內容,但在缺乏願景框架的情況下,卻很容易令人覺得這一盤散沙般的努力並無意義,讓人灰心放棄;隨着參與者減少,剩下的人的工作將更為艱難,繼而令更多人離開。至此,傘運後一度快速成長的政治公民社會出現如通縮螺旋般的萎縮,絕非不可能,甚至可能已經開始。

重建願景須回應的三個問題

民主陣營在這次特首選舉中,就各種原則、策略問題互相攻訐,互相質疑,只聚焦討論怎樣會輸,怎樣才能贏,如今是贏了還是輸了,順便提及誰對誰錯,誰的責任最大……筆者認為這些爭執都未有觸及問題核心,甚至是有點無謂,亦不覺得真的會讓民主陣營「更」分裂。因為到最後,讓民主陣營陷入如此混亂的根本問題只有一個:我們的願景(即戰略方向)是什麼?唯有先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才能有意義地談論得失,調整策略。

要重新建立這願景,筆者認為當下必先回應最少三個問題:

一、民主陣營應如何看待正規制度權力?

無論是特首還是立法會,民主陣營要取得控制權,甚至只是影響力,都幾乎不可能,那我們在策略上應讓這些制度權力扮演多大角色呢?不是說要放棄陣地,但策略上「不放棄」與「依賴」有着本質上的區別。釐清這個問題,我們才能有效地進行策略參與,而不至於被宰制。

二、民主陣營如何可以在缺乏制度權力的前提下,建立自我管治的政治權力呢?

民主陣營在制度中的權力非但難以增長,更很有可能會逐步萎縮。隨着 DQ 策略(撤銷議員/參選資格策略)的大量應用,就連立法會三分之一否決權及分組點票否決權都有可能失守。民主陣營必須以最壞打算為前提思考願景。筆者在兩年前曾提出「讓民主運動轉化為扺抗運動」,當中提出以公民社會發展推動不依賴政權的實質自治,又有否空間進一步發展呢?抑或有更好的提案?

三、民主陣營在短中長期三個階段中,要為香港建構怎樣的政治主體呢?

這問題非常複雜,但最起碼應該以「自覺地自主命運」為基本原則去想像及實踐香港的政治主體。

第三個問題實在是至為重要的戰略問題,因為「政治主體」是任何民主願景格局的基石。首兩個問題,則比較涉及操作上的戰術問題,但也是極其重要,因為正如戰史學家李德.哈特所言,若戰術上全無可能,則一切戰略皆為空談。筆者相信,這三個問題,關係到民主運動的興衰,我們實在有必要一同思考、討論、實踐,這才有機會找到答案。

傘運已經過了兩年,不能再拖了。這次特首選舉正好在警告我們,如果民主陣營短期內還無法提出一套相對完整的願景格局,及操作方向,香港的民主運動實在有可能被絕望、強權或下一個溫柔強者的出現吞噬,而遭到瓦解。因此,不能再拖了。

(陳永政,旅星香港學者,耶魯—新加坡國大學院(Yale-NUS College)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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