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特首選戰

安徒:虛擬自由主義的淒美句號

可以說,香港式的虛擬自由主義,以它最華麗的方式,在今次特首選舉中正式宣告壽終正寢。

刊登於 2017-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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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鄭月娥以777票勝出今屆香港特首選舉。
林鄭月娥以777票勝出今屆香港特首選舉。

林鄭月娥以777票勝出今屆香港特首選舉,與曾俊華的365票相比,多了超過一倍。然而,根據多項民調結果顯示,曾俊華有六至七成的民意支持度,比起林鄭不足三成的支持,有近一倍的差距。這個民意與選票數目倒掛的結果,有如冷水一盤倒向香港數百萬手中無票,卻又史無前例地投入今次選舉的香港人頭上,警醒他們不但手中並沒有體現選舉權的一票,而且數十年來一直為不少人相信的「香港雖無民主,但民意仍受重視」的神話,也在一刻之間全部幻滅。傷害的倒不全是原來就熱切於追求民主的民主派追隨者,也包括曾俊華所號召出來的那群中間、溫和,甚至淺藍的親建制保守派。

筆者在數年之前寫過評論文章,以「虛擬自由主義」來說明香港人,特別是香港的民主派,自1980年代發展出一種香港獨有的政治文化,以「假戲真做」希望「弄假成真」的方式來面對九七回歸的困局,應付一國兩制的種種缺陷。

「虛擬自由主義」也是指一種香港社會的自我想像,把有限的自由、半調子的民主都煞有介事當成是充分自由、完整民主的替代品。當時提出這個概念,用意是警告這種虛擬自由主義正在面臨來自威權主義以及民粹主義的挑戰,開始步向終結。

虛擬自由主義的死因

今次特首選舉,絕大部分都沒有選票的香港人,不少都當成自己有票一樣熱情投入、廣傳競選宣傳訊息、真金白銀奉獻眾籌,還要加入網戰、塑造民意、影響民調,為的都是假戲真做,把自己不能投票參與的選舉,搞成像自己有票可投的「擬真選舉」,堅信「民望」可以影響選委以及背後操盤的北京當權者。

可是,結果無情地展示,雖然今次關於「候選人民望」塑造出來的「虛擬(選舉)真實」是如此壯美,成為難忘的回憶,但當權者卻明明白白的告訴香港人,他們並無意願再像過去一樣,向這種民望遊戲妥協,與香港的虛擬自由主義者繼續跳探戈。

因此,也可以說,香港式的虛擬自由主義,以它最華麗的方式,在今次特首選舉中正式宣告壽終正寢。它不是死於激烈的反抗,或死於以揭破虛擬假象的街頭勇武革命,反而是死於全民(大部分溫和派和部分激進派)很認真很投入地把這虛擬遊戲玩得最徹底的時候。

事實上,在溫和泛民決定主力參與選委選舉,以 ABC 為目標,並且以選「較小之害」為行動準則之前,早有各種關於再次利用全民電子公投,推出「場外」一人一票的方式,又或者結合「公民提名」推出選委會外的民間特首候選人的各種想法。可是,這些想法並沒經過廣泛的討論和醞釀,很快就被公眾遺忘,最後都讓位給全力爭取在選委會選舉中增加泛民派代表的方案。

泛民如何達成這項決定的過程當然有待更深入的考究,但北京在去年立法會選舉後重手打擊港獨激進派的同時,對溫和派釋放不少「和風」訊息:包括與民主黨重新接觸溝通,稱泛民派也是建制派,重新發放泛民議員的回鄉證等,在在都營造着中央在打擊港獨的同時,也會正視香港造成不安的深層次問題,並且以懷柔的姿態,重新開展「統戰」工作。

與此同時,本地或海外的一些所謂「習派媒體」,包括形象風格奇特的《成報》、有法輪功背景的《大紀元》等,不斷發出一些江派與習派有矛盾、陷於兩派鬥爭的中共對香港將有全新路線及思維等的訊息,使一些人對中共在香港重行改革路線有所期望。坊間「估領袖」的遊戲慢慢炒熱,曾俊華再次獲「習握手」甚至使一些人斬釘截鐵地認為曾俊華已被欽點。這種曾俊華是真命天子的說法,至少造就了曾俊華是頗有機會的認識。

溫和激進泛民雙輸

過去數年,民主運動常常發生溫和派與激進派之間的衝突,激進派往往不滿溫和派的妥協路線。可是,這次溫和派投入小圈子選舉的行動,卻沒有受到激進派有力的挑戰。選委選舉初期,只有部分學者和社工提出異見,聲言參選主要是利用選委身份進場組織抗議,或者配合其他場外施加民意壓力的行動。可是,這項主張得不到支持,他們的訴求亦被簡化為只求投白票,被標籤為「白票黨」。而部分激進派則愈來愈全情投入「挺曾」的運動,慢慢形成「薯粉」現象,這時才見梁國雄及自決派等試圖再次制止。

可是,這時挺曾的民意已成主流。梁國雄以反對參加小圈子選舉的名義出師,試圖循民間公民提名的途徑參選,被劃為「原則派」,惹來「策略派」的猛烈批評。然而,梁國雄並沒有看穿虛擬民主選舉會最終自行失敗的結局,反而堅持至最後一刻,仍然相信曾俊華才是真正被欽點者。

所以,這次溫和派兵行險着參加小圈子選舉固然無功而還,但卻沒有令激進派得分。這種兩派皆輸的局面,近年罕見。

是什麼原因令曾俊華由原初被傳是已被欽點,到後來傳來不會被中央任命,及至向他這次參選亮紅燈,甚至被某些有大陸官銜的人點名犯上「七宗罪」,是一宗歷史懸案,將來或有分曉。但曾俊華的參選,令人覺得香港會有部分建制派和民主派首次合作,能夠聚集相當的實力掙脫西環約束的意志,是泛民「打破齋砵」,首次參與小圈子選舉的主要原因。甚至連反對參與小圈子選舉的梁國雄,其實也是假設這是會成功的。他只是太害怕這結果成功才會反對。

可以見得,天朝對香港一手硬、一手軟的羈縻治理方略,請君人甕,反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操弄港局的方式已是如何嫻熟。泛民的溫和派和激進派齊齊判斷失誤,夫復何言?

曾俊華現象與全民主義

無可置疑的是,曾俊華以假當真,面向廣大沒有票的香港市民搞的(擬真)選舉工程是十分成功的,民調和網上所吸引到的支持度是對這項(擬真)選舉工程的回報。然而,究竟這股被捲動出來的龐大能量,能否在敗選後仍能弄假成真,成為一股真實的政治力量,以及對香港政治生態和政治文化影響為何,這是一個曾氏支持者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因為政治力量的積累和發展,必須建立完整的意識形態和依靠一個適合的制度環境才能生長。

曾俊華不代表一個政黨,他有的是一班有如夢幻組合的助選團,他有香港當前絕望憂鬱的大氣候和大環境配合。這些因素,使得他的政治修辭可以充滿詩意,甚至是以詩意來表達他的含糊政治,以含糊來促成他可以跨越不同派別,令人覺得他有着那種近似全民總統式(presidential)的統馭魅力。可是,一旦投身於黨派政治,特別是以在野之身出現的黨派政治,他令人造夢的能力卻可能會很快消失。

曾俊華現象令我想起研究「全民主義」(populism,通譯「民粹主義」)的學者拉克勞(E. Laclau)。他在《論全民主義的理性》(On Populist Reason)一書談及的一個個案,與法國第三共和時期的布隆格將軍(General Boulanger)有關。19世紀末,法國千瘡百孔、充滿漏洞的共和體制正處內憂外患的困境,出身自保皇派背境的布隆格將軍因為鮮明地主張軍隊改革而被政敵強迫退休。他轉而參政,展現出超凡的魅力,把來自包括左派和右派的支持者都吸引過來。

布隆格的支持者包括懷緬舊帝國榮景的波拿巴派、溫和君主制支持者,曾經在巴黎公社起義被鎮壓的工人階級、一些鼓吹直接民主的激進派,以及贊成徹底普選的國家主義強硬派。他們把希望都投射到布隆格身上,令他於短期內勝出連場選戰,氣勢一時無兩。但當他在勝利高峰之時,他的支持者要求他帶領群眾佔領市中心起義,他卻猶疑不定,錯失時機,最後更因被指謀反而逃亡出走。以他命名的布隆格主義現象亦隨之消散。

拉克勞想說明,布隆格具備了一切全民主義領袖出現的條件,即社會多種千差萬別的訴求不為現存體制所整合,但這些訴求因為有共同敵人,所以只要通過一個「空洞符號」(empty signifier)就可以被串連起來,與敵人對立。這個符號愈抽象愈好,因為這樣才可以讓各種訴求都掛在其上。當年的布隆格就是這個空洞符號,因為這個符號可以拉動各種不同的情緒和感動力;他能取得廣泛支持,並非來自他哪一項具體的訴求或主張。這種短暫出現的全民領袖,不會在穩定的政治體制出現,而是往往在一步步瓦解中的體制的周邊誕生、在跨越體制內外的地方孕育,而不會是來自純民間背境的領袖。

法國當年的背景和香港當然有千萬樣差別,但如果說,曾俊華在這次(擬真)選戰當中,可以驚人地在各個不同派別中找到支持者,是因為他的公關文宣成功的話,那拉克勞的分析可以讓我們更知道,把詩意般的、能掀動出很多人造夢念頭的演辭、說話、影像和態度,正是把曾俊華還原至一個空洞符號。這是必要的,因為它們讓「曾俊華」成為能承萬物的載具,包容在當前時代焦慮下產生的各式情感與慾望,這是使他在這場虛擬民主選舉中成為了全民主義領袖的成功算式。他的成功不是建基於任何政策主張,因為他的主張愈含糊就愈好。

可是,香港一國兩制的設計,正是要排除任何一位可以代表香港「全民」的人物成為領袖,無論他是如何虛擬和空洞。所以,曾俊華的成功,正是他的失敗原因。他留下的夢可以化成香港的「末代」文化回憶:在大會堂、愛丁堡廣場這個象徵1960年代香港近代(英式)「殖民現代性」夢想結晶的現代主義建築群中間,舉辦最後一場集氣大會,萬人含熱淚高呼,正好為這個正在快速消逝的時代劃上淒美的句號。但是,曾俊華本尊卻難以成為眾望所歸,帶領我們走出這困境的政治能量。

(安徒,香港著名文化研究學者、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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