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問離世:眾生,我不再代替你們潰爛了

鄭問這樣孤高的畫技,在隨着漫畫家逝世,也宣告了一個漫畫朝代的結束。只有回憶永遠停留在畫冊之中。
風物

你廣袤豐饒的肉身 / 或將漸漸泛起了無言的混沌的寂寞沼澤……

鄭問所代表的是九○年代台灣漫畫最光耀的一個時代。他為漫畫開啟的水墨風必然是畫家苦練多年的手繪技藝,但如今確然是一個連水墨渲染都可以輕易用電腦來模擬到幾可亂真的時代了。

鄭問的作品〈孔子〉截圖,作品收錄於《鄭問画集 Chen Uen Works in Color 1990-1998》中。
鄭問的作品〈孔子〉截圖,作品收錄於《鄭問画集 Chen Uen Works in Color 1990-1998》中。

台灣漫畫家鄭問於日前逝世,網上傳遞消息的,大都是如我七、八○後的同輩們。鄭問已許久不再推出新的漫畫作品,懷念他的漫畫迷也都不再是青春少年。翻回近二十多年前的舊作,在電繪漸漸替代了手繪漫畫的年代裏,鄭問的絢麗畫風似乎仍經得起時間考驗。一頁一頁掀起的都是回憶,也是對台灣漫畫曾經燦爛盛放過的感念。

九○年代,告別無版權的灰色時期

對馬來西亞的讀者來說,並不會對鄭問的漫畫作品感到陌生。一九九○年代,台灣對外的文化輸出,除了流行音樂、連續劇、電影和文學,台灣漫畫也是其中一道支流。當時在馬來西亞漫畫出租店,可以找到相當齊全的香港和日本中譯漫畫,而因為華文報章刊物的轉載(其實完全不確定有沒有得到授權),以及單行本的流通,台灣漫畫也擁有不少忠誠的讀者。其中包括敖幼祥的《烏龍院》、林政德的《Young Guns》,阿推的科幻作品《九命人》、《超人巴力入》,以及鄭問初登國際市場的《刺客列傳》和《東周英雄傳》等作品。這些來自台灣的漫畫家風格、師承和表現手法皆別具一格,擁有各自迥異的面向,也成為了讀者在日漫、港漫之外的選擇。

台灣和香港都在九○年代開始告別無版權的灰色時期,但馬來西亞租書店的書架上仍可以找到不少盜版日本漫畫,而進口漫畫的另一大宗就是香港漫畫。當時的香港漫武俠漫畫皆是延綿無絕期的長篇故事,內容卻往往躲不過「遇強愈強、再強更強」的打鬥輪迴。當時的鄭問在一個百花齊放的漫畫盛景裏,卻以他獨特、破格的畫風,吸引了不少對香港武俠漫畫拖沓而感到厭倦的讀者目光。

鄭問把美國寫實插畫的多媒材技巧帶進了作品,他講究臉部的明暗和細微的肌理,又以東方毛筆的線條、渲染效果來畫漫畫,全然迥異於當時的日漫和港漫,讓我對「漫畫」這個名詞有了不同的想像和眼界。

相對於香港漫畫流水線的出版作業,以及相近的畫風,鄭問的作品似乎更彰顯出了作者的個人特色和手繪的細緻。1986年,初版的《刺客列傳》由時報出版社出版,以全彩印刷,鄭問捨漫畫傳統的沾水筆,而全篇以水墨技法完成,枯筆、飛白、暈染,還看得見宣紙透墨的紋理。《史記》裏的刺客們換上了新的臉孔,活靈活現,從原本古老的文字之中躍身而出,舉劍擊殺。這本漫畫是鄭問展現實力之作,包括書後附錄的兩篇短篇〈最後的決鬥〉和〈劍仙傳奇〉,也許讓這本書更像是他炫技的個人插畫集,也開拓了往後漫畫技法的更多可能性。

以《東周英雄傳》登陸日本

和馬來西亞的許多讀者一樣,我從《刺客列傳》開始認識鄭問。那時我還是中學生,美術社和漫畫社的學長難得意見相同,都把這本漫畫奉為圭臬,不斷在同學之間傳閱開來。相對於當時流行的鳥山明、井上雄彥、安達充,而至馬榮成的《風雲》,學生都熱衷於抄畫練習,然而鄭問的作品對那時的我們來說,是徒勞地無法模倣的。鄭問把美國寫實插畫的多媒材技巧帶進了作品,他講究臉部的明暗和細微的肌理,又以東方毛筆的線條、渲染效果來畫漫畫,全然迥異於當時的日漫和港漫,讓我對「漫畫」這個名詞有了不同的想像和眼界。

延續歷史改編漫畫的成功,鄭問以《東周英雄傳》登陸日本,在《Morning》週刊連載,一直是台灣漫畫迷津津樂道的事。1993年,《阿鼻劍》單行本出版,鄭問和馬利(郝明義)合作,一個負責編劇,一個負責畫畫,大大彌補了鄭問在長篇故事劇情編排上的不足。《阿鼻劍》結合武俠、神魔和佛理,格局宏大,應該是鄭問系列漫畫之中,故事和畫工配合得最好的一部作品,可惜在下冊之後戛然而止,故事彷彿開了端卻永遠懸在半空了。

一如那些畫功驚人細膩的彩頁,以及內頁粗曠的筆法和分鏡,鄭問的畫作總是結合在精緻與任性的兩面。

在馬來西亞開始引進鄭問單行本漫畫的同時,台灣進入了漫畫市場正版盜版齊飛的時代,而各名目的漫畫週刊、月刊同時崛起,台灣新一代的漫畫家也有了創作的場域。《龍少年》漫畫月刊在創刊號開始連載鄭問《深邃美麗的亞細亞》,最吸引人的是漫畫裏頭的人物,「倒霉王」、「潰爛王」、「理想王」等都是匠心獨具的設定,其中又以水墨和鉛筆素描兩種截然不同的技法,描繪出人類和魔界之間的區別。

一如那些畫功驚人細膩的彩頁,以及內頁粗曠的筆法和分鏡,鄭問的畫作總是結合在精緻與任性的兩面。2000年前後,鄭問出版了單冊漫畫《萬歲》、《始皇》;後來和香港玉皇朝合作《大霹靂》,企圖以港漫格局來畫台灣的霹靂布袋戲故事,也是台灣傳統文化走出原有場域的創舉。

21世紀之後

同一個時間,我們張手迎接了日本漫畫《海賊王》和《火影忍者》的到來。或許漫畫真的是可以超越國界的,但我們也見證了台灣漫畫在21世紀之後的版圖日漸萎縮、低靡。日本少年漫畫以巨人之姿佔據了漫畫迷的書架,此時的鄭問正在和日本電玩搞合作,但我總想不起那些電玩,說起鄭問仍然是他的漫畫。印象很深的是,他在2002年和馬榮成合作,CROSSOVER畫了一冊《風雲》外傳,以劍聖龍兒為主角,意境和氣魄皆遠勝原作的馬榮成。

許多年後,我總是在不同的漫畫作品裏,如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或者松本大洋的《竹光侍》,看見漫畫家使用水墨枯筆飛白的技法,而讓人想起了鄭問。鄭問所代表的是九○年代台灣漫畫最光耀的一個時代。他為漫畫開啟的水墨風必然是畫家苦練多年的手繪技藝,但如今確然是一個連水墨渲染都可以輕易用電腦來模擬到幾可亂真的時代了啊。

或者像鄭問這樣孤高的畫技,在隨着漫畫家逝世,也宣告了一個漫畫朝代的結束。鄭問的漫畫陪我度過了青春,就讓回憶永遠停留在畫冊之中。而我此刻想起的是,詩人陳克華曾經寫過的一首詩〈美麗深邃的亞細亞——贈鄭問〉,其中一段如此:

「我不再代替你們潰爛了……眾生呵,」
你不禁虛無了的虛無地微笑着了
當花落化為千頃春泥
你廣袤豐饒的肉身
或將漸漸泛起了無言的混沌的寂寞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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