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稱「Comrade」,誓為社會主義奮鬥的美國青年在想什麼

對美國千禧一代來說,「社會主義」不是一個污名,不過很多人不知道誰是毛澤東、列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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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參加我們的每月例會,下面我再請幾位同志發言!」我豎起了耳朵,不敢相信居然在美國首都聽到了「Comrade(同志)」這個稱呼。說話的中年男子是「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華盛頓分會會長,留着中長黑髮、絡腮鬍,長得還有幾分像革命家切·格瓦拉(Che Guevara)。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簡稱DSA)是全美最大的社會主義組織,有超過100個地方分會。我環顧四周,當天出席華盛頓例會的「同志們」約有80人,他們來自各行各業,多是學生或服務業、教育、非營利組織員工,七成是2、30歲的白人男性。會議過程中,坐在木製長椅上的同志們傳遞着一個零食罐改裝的捐贈罐,放錢的洞口邊打趣地標上了「公平貿易認證」幾個字。馬克思主義主張無神論,例會場地卻是基督教新教貴格會(Quakers)教堂,礙於場地費用,必須按時散會離去。

不少「同志」佩戴紅玫瑰胸針——紅玫瑰是二戰後社會主義、社會民主政治組織常用的標誌。DSA會徽就由一朵紅玫瑰和一雙握住的手組成。有人認為玫瑰代表熱誠、熱血,有的說它沿用了代表反抗、起義的紅色,而柔美的花朵形象與流血暴力的革命區分開來。

DSA目前約有19000名會員,人數在一年內增長了近四倍,達到1982年成立起的最高紀錄,新會員大多是受到自稱為「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總統候選人桑德斯(Bernie Sanders)啟迪的年輕人。蓋洛普調查顯示,69%的美國千禧一代(一說「1981年到2000年出生」,也有說是「1984-1995」年間出生的一代)願意投票給社會主義者總統候選人,他們父輩一代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相同意見。

「赫然發現,我們是『生活品質不保證能比父輩好』的第一代美國人。」

27歲的Ryan Mosgrove告訴端傳媒,他是DSA的動員組織者之一。高中輟學、曾在餐館當侍應生的Ryan有不少同事是碩士甚至博士畢業生,卻找不到收入更好的工作,揹負高昂學貸,擔心付了房租就付不起醫保,「我們的經濟顯然出了問題,而且收入分配方式偏幫富人,工薪階層無法受益」。他成長於佛羅里達州一個財務並不寬裕的工薪家庭,一度需要領食品券維生,觀察到社區中不乏其他勤奮工作卻捉襟見肘的工薪家庭。父母是共和黨支持者,Ryan卻在晚餐桌邊的家庭政治辯論中成長為社會主義者。

他15歲就開始參與社運,曾是美國一個托洛茨基主義政黨Social Alternative的一員。Social Alternative認同桑德斯的大量政見,但不滿他以民主黨人身份競選,轉而為綠黨候選人Jill Stein背書,扶持「能代表99%」的第三黨崛起。Ryan相信桑德斯若當選,會改變民主黨被公司利益把持的現狀,在去年轉投DSA。更在特朗普當選後,決意投入更多時間精力在社會主義運動中,成為了DSA的員工。

去年六月加入DSA的Austin Kendall記得,他參加的第一場例會只有12人出席。隨着大選推進,來開會的同志越來越多,特朗普當選後,出現了井噴式的增長。「我們都覺得,資本主義只為富人服務,而新總統更會讓社會不均雪上加霜,是時候站出來做點事、對抗特朗普政府了。」

26歲的Austin生於蘇聯解體的1991年,平日在工會組織工作,業餘時間義務負責DSA華盛頓分會經濟正義委員會的工作。除了這個委員會,DSA還設有族裔正義、女權主義、氣候變化及環境正義等委員會。

Austin自述在2008年金融風暴時開始意識到,資本主義不能永續。2011年,數以萬計的美國年輕人走上街頭 「佔領華爾街」,發出了抗議不公平政治經濟體制的怒吼,奏響了大選中以桑德斯為首的社會主義運動前奏。桑德斯敗選,社會主義運動並未隨即退散,反而受特朗普上台刺激,成長為不容忽視的一股「赤潮」。

儘管美國長期以來,存在共產黨、社會主義行動等政黨,但與其他工業化民主國家不同,始終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社會主義運動。德國社會學者Werner Sombert在1906年發表著作《美國為何沒有社會主義?》,試圖解釋這一原因。其中一個理由是,當年美國工人的生活水平相對優越,在民主社會中有一定地位,容易安於現狀,忙於追求美國夢。「在烤牛肉和蘋果派面前,一切社會主義的烏托邦都煙消雲散了。」他寫道。

但如今,美國的現實情況,與Sombert時代恰好相反,經濟衰退的現實和預期,加上人們對現行分配製度只獎勵富人的不滿,促生了數以百萬計的桑德斯支持者,包括不少自詡的「社會主義者」。其中,剛剛或即將投身社會的年輕人,對現狀和未來的觀感最為消極。

DSA目前約有19000名會員,人數在一年內增長了近四倍,達到1982年成立起的最高紀錄,新會員大多是受到自稱為「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總統候選人桑德斯啟迪的年輕人。
DSA目前約有19000名會員,人數在一年內增長了近四倍,達到1982年成立起的最高紀錄,新會員大多是受到自稱為「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總統候選人桑德斯啟迪的年輕人。

皮尤(Pew)中心的研究發現,越年輕的美國人對「社會主義」一詞越有好感。18至29歲、即冷戰結束時未出生或非常年幼的美國人中,43%對社會主義有好印象,只有14%的65歲以上美國人有同感,美國人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存在明顯代際差異。Austin成長在政治風氣偏左的華盛頓近郊,父母都傾向民主黨,「聽到我自稱社會主義者,我爸媽大概會翻白眼吧。」Austin笑說。

對美國千禧一代來說,「社會主義」不是一個污名,與流血革命、獨裁專制、計劃經濟無關,而是實行市場經濟,但資源分配較平均、社會福利網精細的北歐模式。

在他們心目中,社會主義不是蘇聯與古巴,而是丹麥、瑞典、挪威與芬蘭。

「社會主義是為人民、為需求而製造商品,而不是為了利潤。」這是Austin心目中的社會主義,意味着工人有更好的待遇和更大的話語權,不需被迫售賣勞動力。他曾在丹麥寄宿家庭生活半年,在他看來,丹麥人看起來比美國人更開心。 「他們家庭第一,工作第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抽煙,但因為有全民醫保,說不定會比我長壽得多!」

「桑德斯的年輕支持者們根本不了解社會主義,只是喜歡免費的東西,而不想如何維持供應。委內瑞拉的藥品是免費,但你去當地醫院看看,還有藥可取嗎?」二月在華盛頓近郊舉行的全美保守派政治行動大會上,保守派人士在研討會上引用的多是拉美國家的慘痛教訓,批評年輕人對社會主義有過於浪漫的想像,應該買張單程票到古巴去吃吃苦。

共產主義受害者紀念基金會去年的調查發現,

美國千禧一代中,42%的人沒聽說過毛澤東,分別有40%和33%不知格瓦拉和列寧是何許人物;三分之一的人錯認為小布殊比斯大林殺害的人數多,引發千禧一代盲目崇拜社會主義的質疑。

Austin坦言,沒怎麼讀過列寧和毛澤東的著作,對武裝革命史興趣缺缺。說起社會主義,不會馬上想到蘇聯,「那是極權主義。」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農民,也沒幾個人讀過馬克思和恩格斯吧?」Ryan辯稱,只要社會中有推動有社會主義色彩政策改革的共識,就不必拘泥於理論知識。他不喜歡分析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民主黨人和民主社會主義者等名詞的區別。「我會留給學術界來界定這些名詞。加入DSA不需要一個(社會主義)純度測試。」

温和社會主義

根據Massino Salvadori所著,殷海光翻譯的《共產國際概觀》,一戰前形成的極端社會主義者,後來成為共產主義運動者,主張暴力革命。而温和社會主義反對自由主義,卻大大吸收了自由精神,並願意在民主制度框架內活動,日後逐漸形成北歐社會主義精神。

DSA是包容各種政治觀點的大帳篷(big-tent)組織,會員中有共產主義者,也有左翼民主黨人。「在美國歷史上,『社會主義』這個詞首次出現在政治改革的議程中。我們需要DSA這樣的模式去串聯各種人。」Ryan說。它不是一個政黨,更像是一個紮根於社區的社團組織。會員的共識是支持民主、反對一黨專制,希望推動促進勞工權利、醫保、環保、族裔和性別平等、更平等的資源分配等政策。Austin與Ryan們不向往一夜揭竿而起衝進白宮、推翻資本主義,而是希望逐步推動帶有社會主義公平色彩的政策。

或許是因為觀察到新會員的驚恐神色,例會中一位發言者澄清說:「大家不要被『同志』這個稱呼嚇到,這裏人人對社會主義的認識都不相同,我們不會強迫任何人接受任何他們不認同的理念。」

他們心懷改革美國資本主義的目標,但要如何避免重蹈蘇聯的覆轍與陷入委內瑞拉式的困境,或是如何在美國應用難以複製的北歐模式,DSA的年輕同志們對這些問題沒有清晰的答案。但他們毫無猶豫地判斷,2016年大選後持續社會主義運動的第一步,要邁在地方政治上:為支持完善社會福利政策的地方候選人拉票、蒐集簽名為餐飲從業員爭取最低工資、組織五一國際勞動節的遊行、到極右翼「白人至上」組織辦公室前抗議、開展介紹社會主義的公開演講⋯⋯革命也許永不會降臨,但特朗普添了不少社會主義者鄰居。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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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全世界無產階級團結起來!!

  2. 社会主义客观来讲不是坏事,不过仅仅在北欧和欧洲的日耳曼语族文化圈内(德,荷,奥)相对比较成功。相比之下其他欧洲国家实行的高福利,高税收政策则是已显疲态,失业率居高不下,基本工资普遍偏低。美国的国土面积和长久以来的社会和政治结构注定了社会主义要想实现就得依靠暴力革命,而暴力革命后的社会主义国家全部沦落成中国/越南(社会和暴力革命以前一样不均),老挝/古巴(穷),朝鲜(马基雅维利笔下的暴君政权)或前东欧国家(有益于欧洲其他国家支持,干脆回退了到暴力革命)。

  3. 任何主義都是極爲狹隘的。不過,社會主義之所以有市場,不在於某些人的野心,也不在於很多人的憨愚,而是因爲由資本所築建的社會確實存在相當大的問題,有些還可能是致命的。

  4. 我还是对socialism很有信心的,现在的social inequality已经达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文中提到的温和的社会主义者与极端的社会主义者的区别我认为非常必要,这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一直认为中国和苏联的社会主义并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说到底还是披着社会主义外衣的集权主义,是发展水平低下与封建(中文定义下的封建)残余结合的产物。很期待这群美国人来试试到底社会主义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是不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5. 特別想用環時的一句宣傳語評論之:
    他們的出現只能反映當下社會的多樣性而已。

  6. 果然,沒生活在真的socialism country就不知道commie的可怕之處啊。
    還是too young too simple

  7. 這一萬九千人如果組織起來互助合作,他們的人生都很快就會改善。光舉標語沒有用處。。。

  8. 對美國千禧一代來說,「社會主義」不是一個污名,不過很多人不知道誰是毛澤東、列寧。

    还有,斯大林,波尔布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