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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稱「Comrade」,誓為社會主義奮鬥的美國青年在想什麼

對美國千禧一代來說,「社會主義」不是一個污名,不過很多人不知道誰是毛澤東、列寧。

端傳媒記者 馮兆音 發自華盛頓

刊登於 2017-03-20

對美國千禧一代來說,「社會主義」不是一個污名,不過很多人不知道誰是毛澤東、列寧。
對美國千禧一代來說,「社會主義」不是一個污名,不過很多人不知道誰是毛澤東、列寧。

「歡迎參加我們的每月例會,下面我再請幾位同志發言!」我豎起了耳朵,不敢相信居然在美國首都聽到了「Comrade(同志)」這個稱呼。說話的中年男子是「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華盛頓分會會長,留着中長黑髮、絡腮鬍,長得還有幾分像革命家切·格瓦拉(Che Guevara)。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簡稱DSA)是全美最大的社會主義組織,有超過100個地方分會。我環顧四周,當天出席華盛頓例會的「同志們」約有80人,他們來自各行各業,多是學生或服務業、教育、非營利組織員工,七成是2、30歲的白人男性。會議過程中,坐在木製長椅上的同志們傳遞着一個零食罐改裝的捐贈罐,放錢的洞口邊打趣地標上了「公平貿易認證」幾個字。馬克思主義主張無神論,例會場地卻是基督教新教貴格會(Quakers)教堂,礙於場地費用,必須按時散會離去。

不少「同志」佩戴紅玫瑰胸針——紅玫瑰是二戰後社會主義、社會民主政治組織常用的標誌。DSA會徽就由一朵紅玫瑰和一雙握住的手組成。有人認為玫瑰代表熱誠、熱血,有的說它沿用了代表反抗、起義的紅色,而柔美的花朵形象與流血暴力的革命區分開來。

DSA目前約有19000名會員,人數在一年內增長了近四倍,達到1982年成立起的最高紀錄,新會員大多是受到自稱為「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總統候選人桑德斯(Bernie Sanders)啟迪的年輕人。蓋洛普調查顯示,69%的美國千禧一代(一說「1981年到2000年出生」,也有說是「1984-1995」年間出生的一代)願意投票給社會主義者總統候選人,他們父輩一代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相同意見。

「赫然發現,我們是『生活品質不保證能比父輩好』的第一代美國人。」

27歲的Ryan Mosgrove告訴端傳媒,他是DSA的動員組織者之一。高中輟學、曾在餐館當侍應生的Ryan有不少同事是碩士甚至博士畢業生,卻找不到收入更好的工作,揹負高昂學貸,擔心付了房租就付不起醫保,「我們的經濟顯然出了問題,而且收入分配方式偏幫富人,工薪階層無法受益」。他成長於佛羅里達州一個財務並不寬裕的工薪家庭,一度需要領食品券維生,觀察到社區中不乏其他勤奮工作卻捉襟見肘的工薪家庭。父母是共和黨支持者,Ryan卻在晚餐桌邊的家庭政治辯論中成長為社會主義者。

他15歲就開始參與社運,曾是美國一個托洛茨基主義政黨Social Alternative的一員。Social Alternative認同桑德斯的大量政見,但不滿他以民主黨人身份競選,轉而為綠黨候選人Jill Stein背書,扶持「能代表99%」的第三黨崛起。Ryan相信桑德斯若當選,會改變民主黨被公司利益把持的現狀,在去年轉投DSA。更在特朗普當選後,決意投入更多時間精力在社會主義運動中,成為了DSA的員工。

去年六月加入DSA的Austin Kendall記得,他參加的第一場例會只有12人出席。隨着大選推進,來開會的同志越來越多,特朗普當選後,出現了井噴式的增長。「我們都覺得,資本主義只為富人服務,而新總統更會讓社會不均雪上加霜,是時候站出來做點事、對抗特朗普政府了。」

26歲的Austin生於蘇聯解體的1991年,平日在工會組織工作,業餘時間義務負責DSA華盛頓分會經濟正義委員會的工作。除了這個委員會,DSA還設有族裔正義、女權主義、氣候變化及環境正義等委員會。

Austin自述在2008年金融風暴時開始意識到,資本主義不能永續。2011年,數以萬計的美國年輕人走上街頭 「佔領華爾街」,發出了抗議不公平政治經濟體制的怒吼,奏響了大選中以桑德斯為首的社會主義運動前奏。桑德斯敗選,社會主義運動並未隨即退散,反而受特朗普上台刺激,成長為不容忽視的一股「赤潮」。

儘管美國長期以來,存在共產黨、社會主義行動等政黨,但與其他工業化民主國家不同,始終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社會主義運動。德國社會學者Werner Sombert在1906年發表著作《美國為何沒有社會主義?》,試圖解釋這一原因。其中一個理由是,當年美國工人的生活水平相對優越,在民主社會中有一定地位,容易安於現狀,忙於追求美國夢。「在烤牛肉和蘋果派面前,一切社會主義的烏托邦都煙消雲散了。」他寫道。

但如今,美國的現實情況,與Sombert時代恰好相反,經濟衰退的現實和預期,加上人們對現行分配製度只獎勵富人的不滿,促生了數以百萬計的桑德斯支持者,包括不少自詡的「社會主義者」。其中,剛剛或即將投身社會的年輕人,對現狀和未來的觀感最為消極。

DSA目前約有19000名會員,人數在一年內增長了近四倍,達到1982年成立起的最高紀錄,新會員大多是受到自稱為「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總統候選人桑德斯啟迪的年輕人。
DSA目前約有19000名會員,人數在一年內增長了近四倍,達到1982年成立起的最高紀錄,新會員大多是受到自稱為「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總統候選人桑德斯啟迪的年輕人。

皮尤(Pew)中心的研究發現,越年輕的美國人對「社會主義」一詞越有好感。18至29歲、即冷戰結束時未出生或非常年幼的美國人中,43%對社會主義有好印象,只有14%的65歲以上美國人有同感,美國人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存在明顯代際差異。Austin成長在政治風氣偏左的華盛頓近郊,父母都傾向民主黨,「聽到我自稱社會主義者,我爸媽大概會翻白眼吧。」Austin笑說。

對美國千禧一代來說,「社會主義」不是一個污名,與流血革命、獨裁專制、計劃經濟無關,而是實行市場經濟,但資源分配較平均、社會福利網精細的北歐模式。

在他們心目中,社會主義不是蘇聯與古巴,而是丹麥、瑞典、挪威與芬蘭。

「社會主義是為人民、為需求而製造商品,而不是為了利潤。」這是Austin心目中的社會主義,意味着工人有更好的待遇和更大的話語權,不需被迫售賣勞動力。他曾在丹麥寄宿家庭生活半年,在他看來,丹麥人看起來比美國人更開心。 「他們家庭第一,工作第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抽煙,但因為有全民醫保,說不定會比我長壽得多!」

「桑德斯的年輕支持者們根本不了解社會主義,只是喜歡免費的東西,而不想如何維持供應。委內瑞拉的藥品是免費,但你去當地醫院看看,還有藥可取嗎?」二月在華盛頓近郊舉行的全美保守派政治行動大會上,保守派人士在研討會上引用的多是拉美國家的慘痛教訓,批評年輕人對社會主義有過於浪漫的想像,應該買張單程票到古巴去吃吃苦。

共產主義受害者紀念基金會去年的調查發現,

美國千禧一代中,42%的人沒聽說過毛澤東,分別有40%和33%不知格瓦拉和列寧是何許人物;三分之一的人錯認為小布殊比斯大林殺害的人數多,引發千禧一代盲目崇拜社會主義的質疑。

Austin坦言,沒怎麼讀過列寧和毛澤東的著作,對武裝革命史興趣缺缺。說起社會主義,不會馬上想到蘇聯,「那是極權主義。」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農民,也沒幾個人讀過馬克思和恩格斯吧?」Ryan辯稱,只要社會中有推動有社會主義色彩政策改革的共識,就不必拘泥於理論知識。他不喜歡分析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民主黨人和民主社會主義者等名詞的區別。「我會留給學術界來界定這些名詞。加入DSA不需要一個(社會主義)純度測試。」

温和社會主義

根據Massino Salvadori所著,殷海光翻譯的《共產國際概觀》,一戰前形成的極端社會主義者,後來成為共產主義運動者,主張暴力革命。而温和社會主義反對自由主義,卻大大吸收了自由精神,並願意在民主制度框架內活動,日後逐漸形成北歐社會主義精神。

DSA是包容各種政治觀點的大帳篷(big-tent)組織,會員中有共產主義者,也有左翼民主黨人。「在美國歷史上,『社會主義』這個詞首次出現在政治改革的議程中。我們需要DSA這樣的模式去串聯各種人。」Ryan說。它不是一個政黨,更像是一個紮根於社區的社團組織。會員的共識是支持民主、反對一黨專制,希望推動促進勞工權利、醫保、環保、族裔和性別平等、更平等的資源分配等政策。Austin與Ryan們不向往一夜揭竿而起衝進白宮、推翻資本主義,而是希望逐步推動帶有社會主義公平色彩的政策。

或許是因為觀察到新會員的驚恐神色,例會中一位發言者澄清說:「大家不要被『同志』這個稱呼嚇到,這裏人人對社會主義的認識都不相同,我們不會強迫任何人接受任何他們不認同的理念。」

他們心懷改革美國資本主義的目標,但要如何避免重蹈蘇聯的覆轍與陷入委內瑞拉式的困境,或是如何在美國應用難以複製的北歐模式,DSA的年輕同志們對這些問題沒有清晰的答案。但他們毫無猶豫地判斷,2016年大選後持續社會主義運動的第一步,要邁在地方政治上:為支持完善社會福利政策的地方候選人拉票、蒐集簽名為餐飲從業員爭取最低工資、組織五一國際勞動節的遊行、到極右翼「白人至上」組織辦公室前抗議、開展介紹社會主義的公開演講⋯⋯革命也許永不會降臨,但特朗普添了不少社會主義者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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