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哲學明星艾倫·狄波頓的人生學校:慰藉心靈的生意經

分校開遍全球也開到台北,The School of Life 讓哲學起死回生了嗎?
哲學來了! 意識形態 教育 風物

【前面的話】哲學只是學院裏叫座力很低的學系?是貼上枯燥標簽的專著?不!近年「哲學」似乎一下子時髦、性感起來。人稱才子的 Alain de Botton 於2008年開創 The School of Life(人生學校),未幾十年開遍全球。其台北分校也在今年3月揭幕。此外,華語世界還有許多哲學沙龍、新媒體、組織機構、明星寫手,把哲學以有趣、時尚、潮流的方式帶到你身邊。人們還開始熱議法國高中的哲學教科書、兒童哲學工作坊;另一邊廂,哲學課程已悄悄走進台灣、香港某些中學的課堂,雖然規模尚很有限。

究竟「哲學」這門古老學問,為何在這時代「突然」流行?普及哲學的背後推手又是誰?台港兩地經過哲學思辨訓練的學生,又有什麼不同?我們的「普及哲學熱潮」專題,訪問倫敦、台北和香港的哲學推手,走入台港哲學普及現場,直擊中學哲學教育課堂。專題第一篇講 The School of Life,倫敦總部的內容開發部主管 Sarah Stein Lubrano 與台北新開分校執行長李欣龍,向我們講解這家「人生學校」的秘密。

The School of Life 並非一家只是懷抱理想的文人工作室,實質上,它早已是一家跨國文化企業,它看到人們的心靈需要和精神需要,都長期為商業社會忽略,因而搶先開發這片市場處女地。

The School of Life 叫做「學校」,但更像一個包羅萬象的機構。2008年,享負盛名的明星才子作家 Alain de Botton 創立了它,旨在幫助社會大眾緩解心理壓力,提高情商,充實人生。這所「人生學校」把最不兼容的東西放進同一容器:哲學、文化、藝術、心理諮商、出版、品牌策劃⋯⋯專案包羅線上線下,從廣為人知的免費線上內容,到出版和收費課程與講座,還出產設計很美的文創商品。Alain de Botton 曾在訪談中說:「人生學校的創立宗旨,就是要挑戰傳統學校並重新定義知識,打破知識的既有窠臼並貼近人們的生活。溫和一點的說法就是,它要傳授我認為一般大學應該教育人們的事情:皆由文化幫助人們在生命的旅途中不至於迷惘,以及當中的智慧。」

十年不到,The School of Life 已有點像跨國企業,實體分校開遍全球14個大城市,華人地區第一家的台北分校也在今年3月正式開幕。其官方 Youtube 頻道已有200多萬追隨者,比五月天的「相信音樂」頻道還要多一點——儘管 The School of Life 頻道裏沒有任何演藝明星。而 Alain de Botton 在去年也表示,The School of Life 開始達到盈利目標了。

無論人們喜歡與否,Alain de Botton 確實成功把學院裏奄奄一息的哲學和人文學問大翻新,成功轉變為易消化的流行文化。人們慢慢發現,這幾年「哲學」的形象好像時髦了,性感了,Alain de Botton 和 The School of Life 作用甚大 。但究竟他們憑藉什麼讓哲學起死回生? Alain de Botton 的大腦背後,是誰去經營這個文化企業?而這些來自國際的宏大理想,又如何在華人地區在地落實,我們訪問了 The School of Life 倫敦總部的內容開發部主管 Sarah Stein Lubrano ,與台北新開分部執行長李欣龍 。

將任何感興趣的事情「哲學化」

Alain de Botton 擁有常見於哲學人的睿智、觀察和分析能力,更擁有讓許多學院哲學人艷羨的寫作能力、演講能力和幽默感,他創下的 The School of Life 也有這樣的魅力 。比如其 Youtube 頻道最好看的,往往不是開宗名義介紹哲學大師的短片,而是「自我」、「愛情」、「工作」系列——其主題許多都來自 Alain de Botton 的著作。它們往往能揪出困擾每個現代人的問題,用幾分鐘可愛或優美的[動畫簡潔論述][1]。正如他在接受 Huffington Post 訪問時說:「我不獨希望唸哲學歷史,我也想用哲學的方法看世界。我的著作,正正希望『哲學化』任何讓我感興趣的事情:性、建築、旅行、身份地位⋯⋯」。

他深明現代社會物質比古代富裕,但人們的精神渴求卻是千年未變,人們依舊感到寂寞,對死後的未知世界恐懼,依然渴望在短暫人生找出意義,寄望找到靈慾合一的伴侶。他認為一直被困在學院裏的哲學正是回應現代苦惱的良方,比如他曾在《哲學的慰藉》(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一書中,以蘇格拉底切入「不受歡迎」、尼采切入挫折、叔本華切入愛情,拆解現代煩惱。於是 The School of Life 也讓各地讀者/觀眾意會到,用「哲學眼光」看世界,可以拆解觀念和想法的來龍去脈,重新詮釋熟悉場景,道出我們無以名狀的狀況和困惱——哲學,原來可以用來談普通人的感受,而且談得很有型。

The School of Life 就是承載着這些 Alain de Botton 的願景而成立:讓學問回歸現實和日常困惱。其 How to 出版系列、Youtube 頻道、The Book of Life 都是這樣思路下的產品;又因為他們強調「存活在世」這件事不僅是學問也是技巧,要認真「學習」,所以就真的開班授課。

The School of Life 承載着 Alain de Botton 的願景而成立:讓學問回歸現實和日常困惱。
The School of Life 承載着 Alain de Botton 的願景而成立:讓學問回歸現實和日常困惱。

在「負能量」大賣的年代, 有評論嘲諷 The School of Life 為「勵志自助中心」 (Self-help center),而無神論的 Alain de Botton是「勵志自助的福音派信徒」 (Self-help Evangelist)。但不管怎麼說, The School of Life 的成功確實在於他們大膽用時尚和趣味去盛載嚴肅題目:比如 How to 系列「勵志自助書」裝禎小巧漂亮,在書店吸引讀者;又如配合 Alain de Botton 出版著作《新聞的騷動》(News: A user’s manual),「學校」便推出為期一年的線上專案 “Philosopher’s Mail”,由哲學家和 The School of Life 的寫作團隊,以新聞人物時事做材料,重寫新聞,並模仿英國小報排版在線上發布,篇章如「訪問碧咸靈魂」、「菲利浦·西摩·霍夫曼之死」,均成功引起各地迥響。

Alain de Botton(1969-),生於瑞士,居於英國。作家,電視節目主持,製作人。著作及所製作的電視節目慣以哲學角度,詮釋與探討各種日常生活上所遇到的際遇。文字作品包括《愛情筆記》、《哲學的慰籍》、《旅行的藝術》、《愛情進化論》等。2008年創辦文化事業 The School of Life。並在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有《藝術的慰籍》特展等藝術活動。

盈利與回報:哲學的市場導向?

有人說把大學問淺化,是侮辱受眾的智慧,看不起他們。

哲人並不討厭市場。The School of Life 並非一家只是懷抱理想的文人工作室,實質上,它早已是一家跨國文化企業,它看到人們的心靈需要和精神需要,都長期為商業社會忽略,因而搶先開發這片市場處女地。除了為人熟悉的個人課程、線上專案,它還會接商業客戶的案子,為知名跨國企業辦員工培訓,甚至替他們設計能夠滿足消費者「精神/意義需要」的產品、提升品牌形像。例如為酒店集團設計的 Mini Bar for the mind,就是以一套精美的印刷物”Seduce and Relax reading prescriptions”、”Conversation Starters”等取代傳統 MiniBar 的花生果仁、汽水薯片。

就一家公司而言,它整體分工明細,有內容開發、商品開發、出版、國際市場、商業企劃等多個部門。為了理解它的內部構成和運作,明白那些很好看的線上內容的開發過程,記者跟 The School of Life 倫敦總部的內容開發部主管 Sarah Stein Lubrano 進行了一次線上訪談。

= 端傳媒記者

S = Sarah Stein Lubrano

端:可以說說你的背景嗎?是如何當上 The School of Life 的作者?

S:我是美國人,在英國劍橋唸碩士,修「政治思想和思想史」。2014年透過大學就業中心知道 The School of Life 的內容開發部門聘請研究員、撰稿員,就試着應徵。那時候我甚至不曉得誰是 Alain de Botton。

端:在 The School of Life 當「作者」、「內容開發」是怎麼一回事?部門之間如何合作?

S:Alain de Botton 會為各項作品、課程訂下方向,再由我們撰寫、創作。基本上所有 The School of Life 的文字內容都與我們的部門有關——包括 Youtube 上那400多條(而且會繼續更新)短片、The Book of Life、之前的 Philosopher’s Mail 等,還有 The School of Life 的課堂內容,我們都要撰寫和修改;我們和商業企劃部的合作也很緊密,他們很清楚大眾喜歡怎樣的成品,給予我們意見。

我們也有商業客戶,為他們設計活動或產品,讓消費者看到產品之於生命的「意義」。例如之前我們便與一大型保險公司合作,舉辦公眾活動,設計了一套遊戲,鼓勵參加者放膽談諸如「金錢」、「健康」之類的禁忌問題,讓大家多想多規劃自己的將來。

端:許多觀眾都透過 The School of Life 的 Youtube 頻道認識你們。我見 Youtube 短片的範疇很廣,涵蓋哲學思潮到生活現象,而且經常更新。那些內容是如何決定的?


S:終極決定權都在 Alain de Botton。但我們也可以提出意見,例如我早前很希望介紹法國精神學大師拉岡(Jacques Lacan),最後也成功製作了一條約8分鐘的短片上線。無論在介紹哪一波思潮,我們總希望把他們的想法扣連到當下人們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讓觀眾覺得與自己有關。還有是,我們盡量令主題多樣化,讓觀眾可以在今天看到有關思想史的東西、第二天看到有關愛情或工作的東西。

端:觀眾通常最愛哪些主題的短片?

S:他們對於那些回應生活問題的內容特別感興趣,特別是有關工作和愛情的片子(記者註:在頻道上,這類含「生活」題目的片子的點擊率,普遍比單純的哲學/人文思潮片子為高);大家對於關於世界大局、經濟的短片也有興趣。許多讀者都很渴望多了解世界、為自己的處景說出個所以然。我的感覺是,觀眾喜歡獲得的觀點或角度,也希望短片帶來得著。他們不僅要平面的資訊。

台北 The School of Life 的課程導師台北英國商會執行長 Steven Parker 上課中。
台北 The School of Life 的課程導師台北英國商會執行長 Steven Parker 上課中。

端:要把這些內容嚴肅的大哉問壓縮成數分鐘的片段是不是很痛苦?你們會常用哪些方法/元素讓觀眾看下去?

S:我們有幾個常用技巧,首要是趣味,畫面一定要好看,這樣才能確保觀眾一直看至片子結束。其次是,表達一定要簡潔。那怕是幾分鐘的短片,我們也有很分明的結構,現在讓觀眾知道這是「第一個重點」、現在是「另一個重點」。第三是,我們的語言要精準、簡潔,也要幽默有趣,最忌拋書包賣弄學問。那會嚇怕本來對題目有興趣的觀眾。

端:有一種批評說 The School of Life 在過份簡化哲學和大學問。你們怎樣看?

S:非常不同意。有人說把大學問淺化,是侮辱受眾的智慧,看不起他們。我們持相反的看法:假如一個門外漢觀眾,看畢我們的片子後,對相關題目開始有初步了解,那不是對他們的智慧的一大肯定嗎?那是告訴他們,「看!你就算沒有相關知識也跟得上啊!」

端:在我看來 The School of Life 的理念很好,但你們的收費項目、產品等不算大眾化(註:在英國長3小時的「哲學有何作用?」課程學費為45英磅;一套三盒、合共三百條問題的對話卡售價為45磅),彷彿你們的目標受眾是社會中上層人士。你們會考慮調整價錢,讓這些理念更普及嗎?

S:首先,我覺得很難歸納誰是我們的「目標受眾」,畢竟他們真的遍佈全球。

我們確實有許多收入、學歷較高的白領人士在參加 The School of Life 的收費活動。但誠然,人們確實會先解決物質需要,才願意花錢,追尋更高層次的需要,如意義、存在目的、自我認識等。

我絕對相信學歷和收入並不影響人的智慧和求知欲,也當然希望可以讓更多不同背景人士參與 The School of Life 的活動。但暫時無法再降低設計課程、聘請導師的成本。始終 The School of Life 是一門生意,我們也要確保它可持續經營。

端:最後一問,你們的盈利穩定嗎?哪一類型的業務回報最好?

S:我只可以說是樂觀的。現況告訴我們,人們對精神層面的事情,真的需求。這點也肯定了我們:原來做有意義的事情,也可以在市場生存的。

至於哪類型的業務回報較好,這樣吧…建議你到訪我們網站,看看與我們合作的商業客戶,然後自行判斷吧。

連鎖的可能?人生學校的台北「分校」

你看台北滿街都是心靈的、Life Coach 的課程。但 The School of Life 不是很權威告訴受眾『你要這樣這樣』,而是讓你透過思考,找出活得更好的方法。

近些年,為了風格統一,The School of Life 已建立了一套合作授權制度,分校開遍全球大城,讓各地的夥伴哪怕不是哲學人也都有辦法執行「倫敦總部」那一套理念,也即 Alain De Botton 理想中的樣子。各地分校都瀰漫着很一致的 The School of Life 風格——

商品陳設不多,卻精美細緻、知性有玩味,讓你有興趣拿在手中把玩;色調和煦,燈光柔和,陳設整潔;很有空間感,感覺自然隨意。 當然,這種自然隨意是用心經營和計算的結果。

The School of Life 台北分部。
The School of Life 台北分部。

The School of Life Taipei 執行長李欣龍 Luke 告訴我們,許多東西,都得按倫敦總部規格做。Luke 是文化大學廣告系助理教授,也是 TED 國際創意論壇策展人,TED x 大使,他不算是一位哲學狂迷,卻對創意及文創產業很有信心。在 台北 The School of Life 位於忠孝東路的臨時辦公室,Luke 很有禮地接待我們。到底是哪一項 The School of Life 的專案吸引他、引起他的興趣?「哈,一時間也說不上對哪部片子或哪本書有很深的感覺。但我很認同他們的課程結構和『人生學校』的理念。整個營運模式都很有意思,能夠幫人們解決生活的困惱。」

我最有興趣知道,華人社會真會接受 The School of Life 的概念嗎?「台灣富裕了,大家都希望追求『意義』。你看台北滿街都是心靈的、Life Coach 的課程。但我特別欣賞 The School of Life 談生命的方法。它不是很權威告訴受眾『你要這樣這樣』,而是讓你透過思考,找出活得更好的方法。」大家都愛談意義,那跟近年台灣的社會氛圍、政治風潮有關嗎?「這個也有可能,社會上的事務、爭議多了,大家都多思考了。你看普及哲學的組織像 PHEDO(台灣高中哲學推廣會)和『哲學星期五』都很受歡迎,我們的社會真的不一樣了。」

這裏提到的「PHEDO」和「哲學星期五」是由下而上、台灣民間自發的普及哲學組織,但老實說,他們跟按着一套成熟系統運作的 The School of Life 很不一樣。要獲得 The School of Life 授權, Luke 要先參加在倫敦舉辦、一連三天的黟伴高峰會(International Partner Summit),再撰寫詳細計劃書讓總部審批。審批後,總部會派出專人去培訓台灣的課程導師;而實體分校裏出售的貨品、開授的核心課程,也需採用倫敦總部提供的材料。「我們需要講授由總部提供的 How to 核心課程。但總部也容許我們可開發在地的台灣課程。這個我們正著手籌備。」

台北 The School of Life 執行長李欣龍 Luke。
台北 The School of Life 執行長李欣龍 Luke。

年輕人可以教別人如何「做人」?

由於採訪時 The School of Life Taipei 還未正式開課,Luke 就透過官方課程材料告訴我課程的實際操作。那天 Luke 介紹的,就是「如何找到一份你熱愛的工作?」課程,How To Find a Job You Love。整個課程以許多問題和討論貫穿,導師的功能是推進討論,刺激思考。比如導師先談論「工作」、「上班」這概念的歷史源起、再拋出問題讓學員討論,鼓勵學員澄明地思考自己的思考模式,挖出自己的看法。

「其中有一個課堂活動,我們要大家寫下自己的理想工作。假如有學員寫下『想做跟年輕人有關的工作』,我們會希望他把概念再釐清一點,描述得更具體,比如說,可否說成『希望工作期間可以多接觸青少年和街童,幫助他們』。要把想法說得清淅具體,這樣大家才能看穿表象背後潛藏的價值觀、個人信念。」然後 Luke 頓了一頓說,「對我來說,那是用哲學的方法,拆解自己,了解自己。」

台北 The School of Life 的課程導師,有人生經驗豐富的台北英國商會(British Chamber of Commerce in Taipei)執行長 Steven Parker、演員沈時華、也有唸哲學的年輕人黃億嘉——教授的都是人生大哉問,如何說服受眾,讓一個年輕人「教你怎麼做人」?「是的,在華人社會,大家彷彿覺得你必需要經歷很多事情,才可以指導別人。所以我們會小心配對課程和導師,例如一些很大很嚴肅的題目,像『如何老去』、『如何面對死亡』這些,我們會安排人生閱歷豐富一點的導師授課。但我們總覺得不同年紀的人也有不同智慧,所以我們也請來很年輕的老師,而他們會處理一些稍輕一點的課題,像『如何面對你的不完美』。」

但其實,The School of Life 到在台北開業,只是台灣普哲熱潮的其一小事。更值得我們留意,是幾年在台灣紛紛冒起的普及哲學組織。是什麼社會土壤,催生這一股風潮?請期待端文化「哲學時髦了嗎?普及哲學熱潮」專題的下一篇,我們將會從「哲學新媒體」、「哲學星期五」、「哲學哲學雞蛋糕」朱家安、「高中哲學推廣會」幾個單位開始說起——讓我們驚訝的是:

原來一切,不是巧合。

本文所屬專題「哲學來了!」獲2018年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卓越藝術及文化報導獎」。如果你希望繼續看到我們,請支持我們繼續認真做新聞,我們需要你。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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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觉这些课程是大学教育应该考虑到的

  2. 哈哈。之前就在YouTube看过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