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劉銳紹:當年熱的血,碰上今天冷的牆──記六七暴動參與者

有人向要求翻案的當年人表示,請他們稍安無躁,因為現在不是平反的時候,不過「二十年三十年後一定為他們平反」……

刊登於 2017-03-02

#六七暴動

【編者按:六七暴動50週年系列】 50年前的5月,香港發生了一場為時8個月,出現逾千個真菠蘿(土製炸彈)、造成51人死亡、八百多人受傷、近二千人被檢控、受影響人數以萬計的左派暴動,被認為是香港戰後歷史走向的分水嶺。50年後的今天,官方依然諱莫如深,民間各方則竭力尋找當年的資料和親歷者,當中有人希望獲得平反,有人希望還原真相,有人希望對抗遺忘……《端傳媒》在3月開始,將陸續推出「六七暴動50週年」的評論專題,為歷史留下幾筆。

六七暴動期間,有人用石塊或玻璃瓶攻擊警察。
六七暴動期間,有人用石塊或玻璃瓶攻擊警察。

今天很多人都知道什麼是「六四」,但相信很少知道什麼是「六七」,尤其是年輕一輩。有一次,我問一位青年什麼是六七,他說六七就是六四的延續,因為六四之後北京大舉抓人;六七是六四後的另一次事件。我聽了,苦笑。

光陰荏苒,已是2017年,令我驚覺:轉眼五十年了,又是半個世紀。那一年,我13歲,也是六七的經歷者、半個參與者,算是當年的「小鬼隊」。不過,我沒有暴力行為,幸好沒有被捕成為「YP仔」(Young Prisoner)。但當年的事必須說清,否則日後也許有更多年輕人說六七是六一兒童節的延續了。

YP仔的抑鬱

六七,是指1967年在香港發生的左派暴動,左派稱為「反英抗暴」。由於此事歷時大半年,過程複雜,頭緒紛繁,角度甚多,不能一文盡述,所以我將分篇細說。這裏,先談談當年一些YP仔的感受,以及他們的感受的成因。先旨聲明,這不等於我認同他們的看法,但他們的感受也該讓人們知道。這裏說的,也不是所有YP仔的想法,各自判斷吧。

當年參與其事的年輕人,與今天部分參與社會運動的青年人,在某些形態上十分相似。他們關心社會,有正義感,但卻遇上政治化的環境;有些人在不明不白或一腔熱血之下就投身進去了,也在不知不覺間破壞了社會,甚至犯罪被捕。到了今天,他們感到心裏抑鬱,不吐不快,概括而言,他們的不快主要有三大原因:

一、他們出獄後還背負一項刑事紀錄。在當年的殖民地社會中,就是從此永世不得翻身,「一世人這樣就沒有了」;既不能當公務員,連子女的前途也受到影響。這種命運對他們不公平。

二、他們認為「社會和歷史對他們不公」。一位YP仔跟我說:如果用今天的標準,他們當年的抗議行動、上街遊行,也是爭取言論自由、表達自由的一部分,直至今天,為什麼人們還把他們當作暴徒?

三、社會不認同他們,他們已感到抑鬱,但更令他們感到抑鬱的,就是當年引領甚至鼓勵他們義無反顧、一往無前、衝鋒陷陣的人士和力量,後來卻說他們「錯了」,對他們不聞不問,把他們視為政治棄嬰。

事實上,當年爆發「六七暴動」的原因,我比喻為「三把火」,既有港英政府的高壓,也有來自大陸文化大革命的影響和支持,又有本地左派領導層的盲目鼓動。到了今天,上述三方都沒有面對和承認過自己的責任,這就促使當年的YP仔感到要自己發聲了。

中國官方的態度

那麼,今天的中國官方怎樣對待六七呢?觀察所得,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認為現在處於敏感時刻,六七的事不宜重提。今年雖然是六七50週年,但同時是香港回歸20週年,習近平還可能來港主持慶典,怎能因為六七而影響了和諧氣氛?此外,新一屆特首選舉正在繃緊,官方認為潛藏著很多不穩定因素,如果此時六七事件的歷史升溫,又可能「被敵對勢力有機可乘」,把當年的事扯到特首選舉的辯論中,對左派的錯一挖到底,對官方豈不是更不利嗎?總之,官方從眼前的政治需要出發,美其名是政治穩定,但實際卻是掩蓋了當年的歷史。

二、官方也感到避忌,因為如果讓外界順藤摸瓜,追問根源,一定會觸及當年的大陸政府,因為愈來愈多歷史資料披露出來,大陸某些力量實際上在背後支持着香港左派的鬥爭,包括經濟上的支援,罷工人士有「生活補助」。這些歷史愈搞清楚,就愈增加今天北京對香港的管治難度。所以,最好就是不談。

三、當年被捕入獄的人,希望能夠消除他們的刑事紀錄,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不公平的。官方則感到在現行法律下,這是不可行的,但卻難以面對左派的「洗底」要求。有些左派人士甚至要求「平反六七」,因為他們認為當年「反英抗暴」是「反對殖民地統治的愛國行動」。在官方眼中,這將會掀起另一場爭論和社會撕裂。更有甚者,很多當年經歷了六七的人仍然健在,包括很多受害或受到左派暴動影響的人。如果在這個時候為左派「平反六七」,不是左派的人又會如何反應呢?思前想後,總之左派不要再提六七就好了。

四、在今天的北京高層心中,文化大革命最好不要提,而香港的六七事實上又是文革的延伸,同樣不應提。可是,當年人卻想翻案,或要求北京給他們一個「說法」,至少澄清他們「錯了什麼」。久而久之,一些官員就感到今天要求「說法」的當年人,彷彿就是左派陣營內部的一種「亂源」,令上層感到厭煩。說得坦白一點,當年人在今天的官方眼中,也沒有太大利用價值,甚或是雞肋。況且,改革開放之後來港或駐港的官員,很多也不知道什麼是六七,要他們從頭到尾了解一遍,已經不大情願;後來知道北京也不想多提,自然對要求「說法」的當年人就更敬而遠之,於是又增加了當年人的鬱結。

面對眼前的困局,如果官方能夠恰如其分地面對歷史,也許可以逐步解結。可惜,官方素來認為歷史也要為政治服務,更不能承認對他們不利的歷史。所以,官場背後出現了一種更離奇的說法。有人向尋求「說法」、要求翻案的當年人表示,請他們稍安毋躁,因為現在不是平反的時候;不過,「二十年三十年後一定為他們平反」。為什麼?因為那時候,很多經歷過六七的人都不在世了,而六七的事實將會進一步被淡忘。在這樣的條件下,才有利平反,也就是有利於官方如何描寫六七。我不知道這種意見的真確性。果真如此,這將是另一次的模糊歷史和扭曲歷史。

無論如何,當年熱的血遇上今天冷的牆,六七的結、歷史的結、現實的結永遠難解。

(劉銳紹,香港資深時事評論員,曾任職《文匯報》駐北京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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