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編讀手記

讀者來函:回到魂牽夢境的故鄉,我卻只想逃離

一年360天裏,我和農村的家人生活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春節時短暫地重逢後再次離開,不管怎樣,我都開心不起來。

滕威振

刊登於 2017-02-18

#編讀手記

「家鄉就是那個在外面想要回去,但回去以後又迫不及待想要逃離的地方。」這是以前我聽到最多的關於家鄉的描述,但這一次的歸家,讓我對這句話有了新的看法。

婚禮與婚姻

這次回家,主要「任務」之一是結婚,確切地說是辦婚禮。

現在的農村普遍結婚早,18歲左右就結婚的不在少數,我一個表弟,今年本命年,24歲,已有一兒一女,且頭胎的孩子已經在上學了。像我這樣早就過了兩個本命年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一直在讀書,在村裏,是很難找到合適的對象。

現在農村裏很尷尬的一個現象是:適婚女孩越來越少,導致有男孩的家庭在中學時就開始物色兒媳婦。

農村裏的傳統觀念認為,如果一個男孩到了該結婚的年齡而不去結婚,當父母的臉面掛不住,不管彩禮如何水漲船高,很多家庭都會拼盡全力,甚至舉債也要為兒子包辦一切。

我曾開玩笑的和家人說,按照現在一個女兒十幾萬的彩禮,每個新娘按斤算的話一斤價值1000多,確實是最貴的肉啊!這些還不算新房或新車的錢。

以前,他們費勁千辛萬苦,東躲西藏也要生個兒子,現在這個兒子卻成為了父母最大的難題。

村裏想跟上城市裏的潮流,辦婚禮或會「土洋結合」。
村裏想跟上城市裏的潮流,辦婚禮或會「土洋結合」。

很多婚禮也是辦的「土洋結合」,村裏想跟上城市裏的潮流,也找婚慶公司,但又不能輕易拋棄傳統,而且婚慶公司也是良莠不齊,照貓畫虎,你會看到穿着西式婚紗的新娘跪在地上扣頭,新人的父母被「抹花臉」。婚禮,也是銅臭味十足,「改口費」一句一百,「敬酒錢」、「端茶錢」、「上車錢」、「下車錢」等更是數不勝數。

年前扎堆結婚,「丐幫」也來湊熱鬧,據說縣裏有座橋,是很多鄉鎮婚車必經之路,每天清晨,都會有「丐幫」的人在橋上攔婚車索要香煙,有些人在此拋灑數千元香煙後也仍不滿足,報警和毆打現象時有發生。對此,婚車司機早已司空見慣,自有應對方案,一般都是從新娘家出來後就把婚車上的鮮花等飾品統統拿掉,等快到新郎家時再停車重新裝飾婚車。

現在在農村,出現問題的婚姻也越來越普遍。離婚現象越來越多,有些甚至根本算不上離婚,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領「結婚證」。

鄰居家的孩子結婚幾天後就「鬧崩」了,因為「新娘」根本不願意「同房」。新娘本身已有男友,家裏不滿意,以為強扭結婚後會讓她死心,但沒想到新娘誓死不從。

還有一青年,19歲結婚後一直和新娘不合,因為覺得新娘太胖不好看,數日不歸家。今年回家後發現婚姻已經破裂,青年還是每天在外晃盪。

春節不回家

小姨的孩子現在上中學,小姨天天在微信群裏讓親友幫忙介紹兒媳婦。為了給兩個兒子攢夠結婚的「本錢」,兩口子甚至十來年沒有回家過春節。兩個孩子由爺爺奶奶照顧。但奶奶不「疼」他們,只「疼」他大伯家的孩子,春節來我家,穿着薄薄的衣服,看着讓人心生「可憐」。

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頭地,但不願意花時間陪孩子度過最純真的時代,總說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很多家長對孩子所謂的愛就是努力掙錢,那是自以為是的愛,讓孩子的起跑線就這樣「剪斷」。

「讀書無用論」也在蔓延,很多大學畢業生最終只找到一份數千元的工作,這讓周邊的父母看在眼裏,落實在行動裏。他們認為大學四年本身就花費了不少錢,還耽誤了四年外出打工的時間,合計起來至少會有十幾萬的損失,而這十幾萬正好可以夠一個家庭娶個「媳婦」。

春節回家,除要考慮「經濟賬」,也要考慮「面子賬」。
春節回家,除要考慮「經濟賬」,也要考慮「面子賬」。

春節不回家,是筆「經濟賬」。因為家鄉的落後,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去「大城市」掙得一份微薄的收入;因為需要錢,他們千方百計的省錢,而春節回家是一年中最「花錢」的時段,禮品、紅包、壓歲錢,每個家庭在春節的支出基本都會超過萬元,而一萬元意味着部分家庭不吃不喝一個多月的工資。

春節不回家,也是筆「面子賬」。很多人不回家不僅僅是因為沒錢,也是受不了有錢親戚的「歧視」。人家有車有房,你只有一個破三輪車在寒風中搖晃。人家不說一句,你自己都不好意思。

村裏有戶人家,母親不幸離世,兄弟姐妹幾個每人拿出了五千元辦理喪事,喪事結束後,老大拿出她的五千元錢返還給她,說:「你家裏窮,這次就不要你出錢了。」或許他們真的是好意,但先富起來的他們還沒有學會怎樣尊重別人。

癌症與自殺

癌症,現在正慢慢吞噬着農村。它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卻能在一個家庭裏掀起滔天大浪。

現在稍微上了年紀的人,只要身體稍有不適,去醫院檢查,一半以上都會檢查出問題,其中很多是癌症或心腦血管疾病。癌症在農村爆發,不少地方都出現了「癌症村」、「癌症家庭」,人們只在意誰得了癌症,卻不去關心為什麼會得癌症,彷彿那是他運氣不好,還有的說是報應。

其實,農村裏的癌症,很大一部分原因跟生活習慣有關。

現在村裏基本上都已安裝自來水,就算把水燒開仍是會有很多水垢。
現在村裏基本上都已安裝自來水,就算把水燒開仍是會有很多水垢。

比如直接喝生水,雖說現在村裏基本上都已安裝自來水,但都知道,那隻不過是更深的地下水加上簡單的過濾,把它燒開後,還是會有很多水垢。

使用一次性餐具。特別是春節期間,很多家庭為圖省事,酒杯、茶杯、湯碗都使用一次性塑料用品,病從口入,很多時候不講究就變成了對生命的將就。

還有不定期檢查身體。很多人不到身體不適,是不會花「冤枉錢」去醫院體檢的。他們總認為,即使是健健康康的身體,只要到醫院抽血、驗尿,總能找出些毛病來,他們不給醫院「機會」。這就導致,很多病症發現時已是晚期,無可救藥。

一個壯年的死亡對一個家庭的傷害是沉重的,特別是生病卧床數年後死亡,這意味着勞動力的減少,切斷了家庭一個主要收入來源和家庭收入無盡地填入「無底洞」,因病致貧的現象在農村是個常態。

農村裏還有很多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在無奈中選擇自殺。大年初三那天,村裏一人去娘家走親戚後剛到家,就接到兄弟的電話:娘走了。她又急急忙忙趕回娘家。

很多村民猜測是自殺,因為老人的三個兒子互相推諉,誰都不想承擔照顧老人的責任,年前,老人的身體還挺硬朗,也從沒聽說有什麼大的病症。對他們來說,照顧老人,意味着不能外出打工,意味着收入減少,意味着不能過上體面的生活。

村民淡定的談論着這些,有說有笑,好像誰家死了一頭豬一樣。

貧窮與暴富

家鄉最近幾年發展確實比較好,高樓大廈一座接着一座,每年回來都能看到不同的樓盤在打廣告,廣告語赤裸而現實:「回家買好房,搞定丈母孃」。

但,城市建設遠遠跟不上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車多了,路卻還是那個路。路口沒有紅路燈;有紅綠燈的路口除了私家車遵守交規以外,行人、電動車、三輪車依然我行我素,很多人不知道逆行,也不在意紅綠燈,他們在乎的是我的時間寶貴,我要趕緊過去。

農村裏的基本上每年都會新增幾輛小轎車,但開電動三輪車的貧窮者仍是大多數。
農村裏的基本上每年都會新增幾輛小轎車,但開電動三輪車的貧窮者仍是大多數。

在農村,開車一族是最「憋屈」的,因為你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會突然「冒」出來一個人,或者在哪個拐角的路口出現老奶奶。很多人開着電動車或三輪車橫衝直撞,即使不慎與開車者發生摩擦,下車第一句話是責備開車者以大欺小。

曾親眼目睹一場車禍,一輛五菱宏光與兩輛助力三輪車迎面相撞,三輪車瞬間變形撕裂,三輪車的駕駛員——一名60餘歲的老人當場死亡,另一名在血泊中掙扎。兩位老人都是在國道上逆向行駛。

也許只有流血才能讓人警醒,但生命的逝去最多也只能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沒人為兩位老人的死剖析原因,他們都把責任推到了五菱宏光司機身上。

更多時候,農村人,貧窮的不是物質,而是思想與修養,也包括我自己。這句話沒有貶義。

雖然農村裏的有錢人越來越多,每到年底,每個村裏基本上都會新增幾輛小轎車,停在村口的馬路上。年後,鄉道也都被走親訪友的小轎車擠滿,甚至堵成長龍。在外買房的人也越來越多,自建房也越來越寬敞,抽水馬桶和天然氣慢慢普及,生活水平逐漸變好,卻沒有以前那麼幸福了。

因為每個人都有危機感,都想過得比別人好,而不是比以前的自己好。

貧富差距,在農村以物質形式凸顯出來。房子、車子、票子和物質生活的富足,更多人不知道怎樣過好有錢人的生活,對金錢的態度簡單而粗暴。

在姑姑家聽到一個故事,一壯年春節賭博,借了不少高利貸,最後贏了六萬元,只拿回家一萬元,其餘五萬元被現場的人當眾搶光了。還有一個,喝完酒後去賭博,死在了賭桌上。

他們最喜歡津津樂道的是誰把家產輸了,誰把父母打了,誰跟誰斷親了,誰家的媳婦離婚了,他們也羨慕別人「一夜暴富」,但沒有幾個人想着要去與自己的命運抗爭、擺脱貧困,他們「認命」了。

愛與逃離

並不是每個人天生都喜歡「流浪」,有時候,漂泊是為了更好地停下來。

關於家鄉,我最割捨不下的不是那一畝三分地,也不是那方方正正像盒子一樣的房子,而是親人和在這片土地上的回憶。

臨走那天的早飯,家人吃得異常安靜。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出發前,天空中飄起了雪花,按照習俗,新年後出遠門是要放鞭炮的,有祛除一路黴運的寓意,爸爸沒找到鞭炮,搬了一盒本來應該在元宵節燃放的煙花在門口點燃。

煙花和雪花在空中相遇,媽媽轉過身抬起頭看向天空。那一刻,我覺得她一定很難過。

出發的路途並不順利,雪越下越大,等到了縣城,雪已經積了好幾釐米了。輾轉數次車、七百多公里的路途行走了18個小時才到杭州,我形容這次的路途為「逃難」,暗暗發誓來年春節回家一定不能讓老婆跟我這樣顛沛流離,買輛在杭州基本用不上的車或許應該提上日程了。

有很多人,每年只能在春節回家跟親人見面一次。
有很多人,每年只能在春節回家跟親人見面一次。

坐在遠去的列車上,我在想,我們拼命努力究竟為了什麼?每年回家一次,有些親人,我們今生還能再見幾次?比起數十年不變的村莊,我們所待的城市變化太快了,快到不給我們停下來喘氣的機會。

思緒萬千,好像我們的親人一直希望我們「有出息」,但當我們真正「有出息」後,才發現與他們越來越遠,遠到每年只能在春節回家見面一次。

歲月流轉,時光靜好。一年360天裏,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短暫的重逢後再次離開,不管怎樣,我都開心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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