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夾雜雷聲,撃落臉上,感覺刺痛。
我們不是唯一沒撐傘的人,添馬艦露天廣場上的絕大部人也沒有。除了好些蹲在觀眾席上尷尬打着傘子,卻仍無阻雨點沾濕,大部分的人也都慷慨迎着雨,感受着這關鍵時刻,從天而降的最後淚水。
包括廣場中央那位白頭老外。
只見他在蘇格蘭風笛伴奏下,在麥克風前說着感言,西裝外套盡濕仍在所不計。全場目光聚焦他身上,包括此時此刻,每家每戶電視機前的香港人。他說話的語氣哽咽:「臨別依依,我和我的家人,以及其他即將告別香江的人,心中都帶着離別的傷感……」
人類好奇怪,儘管我們每分每秒都走在時間箭頭上,人生中的某些時分,也許只是剎那之間,我們還是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認為這就是歷史——歷史的意思是,許多年後,驀然回首,我們還是能夠清楚記得八九。
這就是歷史。
儘管在我另一段已經逝去了的人生中,我也曾經經歷過這一天。如果我沒記錯,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的我還在讀小學,然而暑假已經開始了,父母因為要上班,我暫待在親戚的家裏。那天夜裏的暴雨叫全城狼狽,從電視機裏看見,也是黑壓壓一片。「嘩,你看!」深夜,我快要累得睡着了的時分,我記得親戚是這麼叫的:「進城囉!」其餘的我都忘記了。
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這就是歷史。
而我們任務就是要改變它。
歷史的意思是,許多年後,驀然回首,我們還是能夠清楚記得八九。
「差不多了。」耳機中蘇珊聲音響起。
我從恍神間回到了現實,見廣場上記者閃光燈不斷,才想起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有多驚心動魄。在我旁邊,老爸和德雅滿是冷汗,蒼惶看着我。我知道那都是冷汗,不是雨水,皆因我自己也流着。
「儀式快結束了,站起來,先離場。」蘇珊指示。
一如她說,白頭老外的講辭已近尾聲,又是一大輪的蘇格蘭風笛。我們仨站了起來,穿過好些擦着眼淚的觀眾,他們都傷感得沒留意到我們的打扮有多古怪。濕熱的香港七月天,儘管下着雨,仍沒理由穿多過一件衣服。偏偏這一刻,我們穿着是一件大大的披肩。
軍綠色的披肩下是滿滿一團,我們仨就像幾個吃飽了撐着的大胖子,身肥腳瘦地,鑽出人群,慢慢離開觀眾席。
雨勢有增無減,在地面開花。
這刻,時間好像流得特別慢,我的視覺好像變成了電影中的慢動作鏡頭,我還可以清楚看見雨粉爆開,紛飛四處,接着下一顆雨點又撃至的動態畫面。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想起了一九八四年禮賓府中,尤德的話。
「重點是,這場遊戲快結束了,盡頭將至……」
他的眼睛散發着奇異光芒:「拜託,你們只差最後一步了。」
我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滿場的英方特使依然跪着。
「毀滅這一切。」他答得簡潔。
我一愣,看一下德雅,又看一下傻眼的老爸。我們都不明白這話意思。
「我不明白。」我說。
「毀滅這一段歷史,就能回到你的世界,就這麼簡單。」尤德站起來隨手從侍者的銀盤上取過一杯伯爵茶,呷一口:「反正這是互惠互利的雙贏結局,你幫我們將最後一步棋,然後我們把你送回家。一九九七年七月一號,那是歷史的分水嶺,而你此刻正站在分水嶺的前端。再往前一步,世界就不一樣了。」
我吞一下口水:「你要我毀滅的是……」
「我們會提供一九九七年的管道予你,你要做的就是要把東西帶進去。事成後,衝撃的力量會大到把你們送回到原來的時空。」
說罷,他一派理所當然,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謝謝,歷史將會感謝你。」
然後我們頭就沾濕了,出現在這滂沱暴雨中。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號,那是歷史的分水嶺,而你此刻正站在分水嶺的前端。再往前一步,世界就不一樣了。」
身後的儀式結束了,我聽見到掌聲,如雷貫耳,有點傷感。
我不知道拍手者前時的心情是如何,至少我們仨的心理和生理都是蠻沉重的,因為我們身上綁着的東西真的好重。
「這是……?」
箱型客貨車上,我看着蘇珊手上拿着一大堆金屬物件。
物件形狀長長,像好多條水喉通綁紮一起,還有一些同樣是金屬物料造成的電子線路,繞在物件四周。不論那是什麼,都注定是個不祥之物。
蘇珊答得淡然:「結束這一切的東西。」
「慢着!」老爸終也忍不住:「這不是炸彈嗎?」
「對。」德雅也點頭,冷汗冒額:「根本是電影裏的那種。」
蘇珊沒多說什麼,箱型客貨車上幾個守衛就動手把東西綁到我們身上。
「慢—」我們極力掙扎,當然是不果。金屬管子綁在我們身上的方式宛若一個行山背包,肌膚驀然感覺到一陣冰冷感。「啪咯!」某個裝置扣上了,我們的生命也被死神扣上了,怎麼也甩不掉。同一時間,一記猶如智能電話的提示音般清翠的聲響……
「嗶!」金屬管子上的走珠板冒起了四個阿拉伯數字︰「60:00」
倒數一小時。
客貨車門趟開了,我們仨已穿起了軍綠披肩,被命運遺忘了般站在鬧市中。
「再見。」蘇珊看着我說。
「我想我們再沒機會見面了吧。」我的喉頭有點乾。
「不。」蘇珊一笑,這時打從九龍城寨的天台上,我認識她的第一天起,我久沒見過的真摰笑容:「我們會再見的……在另一邊。」
門關,車走了。
如果這世界下一秒就要結束了,這秒最好不要讓我知道。
倒數一小時,這一小時就像一個世紀般長。
倒數和心跳的關係很奇秒,數字愈迫近零,心就會跳得愈快。我們已經忘記了還有多長時間,也懶得掀起披肩去查看。如果這世界下一秒就要結束了,這秒最好不要讓我知道。「好,等一下。」蘇珊遙距指示,我記得她好像說過,會在九龍那邊躲着……可想而知等一下的煙火威力會有多強。
與此同時,幾個會場保安也攔在我們身前。
「等一下。」為首的那位說。
我們已出現在灣仔會議展覽中心,交接儀式開始前,賓客進場的特別通道。老實說我實在不太明白這區分目的,畢竟今天晚上出現在這的非富則貴,廣義來說都是特別的,想必不可能有個星斗市民白撞進來,擦肩而過的大概都是七百萬人口中0.1%中的0.1%,是這一場大龍鳳話劇背後操縱。
大家都沒想到,今天晚上,一切都要結束了。
保安讓我們穿過了金屬探測器,平排三台,我們三人同時穿過……沒有聲音,大概也被他們處心積慮的安排所抵消了。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晚上,我們三個披肩怪客,到底是用何種身分出現在這個場合。也沒管得那麼多了。
因為下一刻,我們已經出現在一條長長的紅色地毯上,沿着會展中心的外圍,走往遠處的最大展覽廳。
記者站兩邊,舉相機。
我站中間,左手牽德雅,右手牽老爸。
挺起胸膛,昂然踏步上前……
「喀擦—喀擦—!」閃光朦朧視覺。從什麼時候起,我的眼眶濕了,滾湧着淚水。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瞳孔驟然被刺激到,或只是我個人的情感驅使。
我突然想到了剛才的添馬艦廣場上,蘇格蘭風笛吹起的一曲。其實當時我已經覺得奇怪,因為那曲風一聽就知道不是傳統的軍曲或民謠,而更像是一首古舊的流行曲。這一刻我想起了,我該是在那一部電影裏聽過,由Frank Sinatra唱的《Now Is the Hour》。
Now is the hour when we must say goodbye
Soon you’ll be sailing far across the sea
While you’re away, oh, then, remember me.
When you return, you’ll find me waiting here……
在這短短路程,我想起了一生,和這城市的一切。
影像就像走馬燈的在我眼前掠過,許多年的許多人,一瞬即逝,我卻清楚記得每一個瞬間。就是這些瞬間,組成了今天的這個我——我是誰?我為何會在此?今晚過後,這些問題都不再重要了。時間踏近午夜十二點前還有五分鐘,我沒有明確去證實過,但我相信身上綁着的那些金屬管子,走珠版踏正「0000」那一瞬間,就是半夜。
這時候,記者鎂光燈已逝,紅地毯也走到盡頭了。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頁寬大的門。門裏宴會廳站着許多人,遠處台上佇立着四枝旗桿。一面米字旗,和一面藍色的旗子,正飄揚。
我能夠想像,此刻站廳前,我們逆着光的背影,會有多麼渺少。
我們互看一眼,深呼吸。
踏進了歷史。
影像就像走馬燈的在我眼前掠過,許多年的許多人,一瞬即逝,我卻清楚記得每一個瞬間。
那夜,雨愈下愈大,完全沒有收小的跡象。
雨水直着橫着的打下來,沖刷這城市的骯髒。
對很多人來說,這一場暴風雨會一直一直的下,十年過去,二十年過去,永遠不會有歇止一天。許多年後,雨還是只會愈下愈大。
然而這一個夜晚,命運軌跡卻要生變了。
十二點整,城市出現了一記強光。
白色光團,強如太陽,灼眼得不能正視。
雨水從半空落下,還沒有觸及地面,已在半空蒸發了。
白光從地面亮起,一直鼓脹,直上九霄。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太平山頂,大概會聽見「嗡—」的奇異巨響,彷彿空間和磁場都被扭曲了,直至巨響吵耳得再聽不能,雙耳被迫壓得冒出血來……
如果此刻有飛機在雨雲上經過,機長和乘客大概能看見,黑壓壓的雲層底,頃刻間亮了起來,就像一扎木棉花被燒着了……
如果那天晚上有目撃者,事後他們大概會心有餘悸,從東九龍一帶抖震的指着維港對岸,說那強光,正是從香港島的中心位置開始……
然而,那天晚上沒人,沒飛機,也沒任何的目撃者。
隨着強光驟起,世界變白。
最後,一個城市沒有了。
這一場暴風雨會一直一直的下,十年過去,二十年過去,永遠不會有歇止一天。許多年後,雨還是只會愈下愈大。然而這一個夜晚,命運軌跡卻要生變了。
遺補
一下失重感讓我扎醒。
我睜開眼,下方是白茫茫的雲海,陽光刺眼。
「各位旅客,航機即將開始下降,請各位返回座位,椅背拉直,打開擋光板,並扣上安全帶,我們祝你有一個愉快的旅途……」
我站起來,確認周圍,一架飛機的機艙。這時候,身邊的她也醒了,有點迷惑的看着遠方,然後看着我。
廣播繼續:「我們即將到達香港—」
負責播音的空姐,此刻卻被什麼事情岔開了,終究沒說到句子的最末。到底是香港特別行政區,還是香港別的甚麼……
還是,什麼都不算什麼,她要說的其實只是香港國際機場?
聲音中斷,乘客們都沒多大反應。
唯獨是我們倆,無言對視着,尋找着彼此身處的經緯。
讀簡介嘅時候我就諗緊會唔會同紅van一樣爛尾。由第一章追到宜家,果然爛尾了……
虎頭蛇尾嘅結局
追足咁多集,你寫左咁多條線,咁樣爛尾?
忽然間,匆匆的完結後?
完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