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多少獄警?2012年,司法部長吳愛英曾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報告,中國有30萬獄警,164萬在囚犯人,超過司法部要求的警囚比例18%(每100名犯人,要配備18名獄警),此後數年,官方未有公布更新數據。2015年末,中央電視台一檔法制節目的獄警專題介紹,真正在一線的獄警不到5%,不及18%的三分之一。
警力不足讓獄警工作十分具有壓力。中國司法警官學院教授夏宗素曾撰文指出,4個監獄642名的獄警調查顯示,78.6%的受訪獄警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其中超過三成人每天工作12小時或以上。加上要時刻防範犯人自殘、自殺、鬥毆、越獄等突發情況,獄警這個職業,可謂神秘而高風險。
做獄警難,那麼做長期聚少離多,還要分擔壓力,守護兩人關係和家庭的獄警伴侶,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一位廣西獄警的妻子和端傳媒分享了她的故事。本文根據這位妻子的自述整理。
二十幾歲,在與世隔絕的環境工作,心裏的世界能有多大?
和陳進打過第一次照面之後,我很清楚,我不喜歡他。
1997年冬一個下午,經家中四姐一位老友的介紹,我和陳進約定在一家茶莊裏見面。端坐在桌子兩邊的木條凳上,23歲的他身着一件泛灰的襯衫,皺皺巴巴的,擺出一副軍人般得嚴肅坐姿,露出難以遮掩的刻板。25歲的我套着一件米色的高領毛衣,抹着紅脣,大波浪的捲髮與肩齊平,是那個年代最時髦的打扮。
那時,陳進在廣西柳州下轄的鹿寨英山監獄裏做監獄管理實習生,平時除了一些案頭工作,與犯人接觸甚少,偶爾會到勞改場看管犯人勞作。鹿寨英山監獄1968年設立,交通閉塞,四面環山,禁錮着數千名重刑犯。我在毗鄰柳州的桂林下屬的一個縣城,是當地電信局的一名業務人員,我一直想找一個開朗的伴侶。
在茶桌上不難看出,陳進這個人老實巴交,不善言辭還神色嚴肅。那次相親,他完全冷場,一問一答的對話讓我覺得他對我也沒多大興趣,但我並不在意,也許他就這樣一個呆板的人吧。可就在相親即將結束的時候,陳進從公文包裏掏出一本巴掌大的電話簿,雙手鄭重地遞給我說,「你有BP機(傳呼機)嗎?留個BP機(號碼)給我吧,方便以後聯繫。」他咧開嘴,補了一個故作的笑容。我抑制着對他表現突然轉變的驚訝,出於禮貌,把自己的聯絡方式給了他。
在剛開始交往的一年裏,因為我倆工作地點相隔太遠,他休假又太少,我們見面次數寥寥。監獄裏對獄警實行半軍事化管理,他工作時需要長期呆在監獄裏,除了到崗看管犯人勞動改造,還要備勤,就是不用正式到崗工作也不得離開監獄,要隨時準備應對一些突發事件。比如大規模的犯人鬧事衝突,或個別犯人自殘和自殺。一個二十幾歲的人,在一個嚴肅、緊張、幾乎與世隔絕的環境裏工作,他心裏的世界能有多大?
坦白說,在戀愛階段,我沒太考慮獄警這個職業在他性格上的投射。我感覺他的工作環境單純、內容單一,起碼為人正直,沒那麼「社會化」,對我這樣缺乏安全感的人來說,這排除了很多擇偶上的不利因素,比如不穩定的工作,善於社交而衍生的過分圓滑。但封閉的監獄系統也使得陳進在人情世故上,有一種低於他實際年齡好幾歲的單純,我覺得這種「單純」不是什麼好事。
比如,他說話耿直,和家裏的長輩交談,有點像給上級領導做報告。在我們的戀愛關係中,這種「單純」不經意地閃入閃出,讓我覺得在和他戀愛的三年裏,完全沒感覺到小說裏的那種浪漫。但當時我在擇偶上沒有太過全面的考慮,家人催促得很急,我就覺得這人靠譜、穩定就足夠了,這或許是我們七零後在擇偶上最看重的。於是在2000年,我們結婚了。
辦結婚手續那天,犯人越獄了
因為職業特殊性,在監獄系統裏的人,往往也會找系統裏的人結婚,我們的結合是例外。獄警工作有較高的保密要求,除了和同事交流,陳進在日常生活中對工作守口如瓶。起初,出於對陳進的尊重,我不會主動探聽他工作上的事。對於他工作的一切,我所知的即是我所見的。而陳進的職業不時給我出奇的體驗,譬如我們準備結婚手續的那天。
2000年11月28日,我倆來到他在柳州的單位辦理婚前手續。手續辦完後,陳進接到了一個電話:「有三個犯人越獄了」,上級召集陳進火速上崗,加入獄警隊伍,開始地毯式追蹤。陳進單手緊握電話,語速急速,我站在一旁,心驚肉跳。電話掛斷後,陳進轉頭對我說:「明天你先回去,我這幾天要追逃犯。」
第二天,我從他單位出來準備乘車回家,車窗外,所有路口都被警察封鎖了,來往的車輛和人員要逐一排查,警車上閃爍着的紅藍燈亮得刺眼,每一個警察的臉上都釋放着緊張和恐懼,好像大難臨頭一樣。如果不認識陳進,我想我很難有這樣的經歷。
結婚之後,我們繼續做了七年的「雙城異地夫妻」,直至2007年,監獄遷址到桂林。但桂林的監獄也地處偏遠,只有一個15分鐘一班的公交與外界連通,因為我在縣裏上班,同居會更加奔波,於是變成了「同城異地」。
2008前後,我開始察覺到陳進出現了嚴重的情緒化,性格變得暴躁,我們時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而且在爭吵中,他會習慣性地朝更壞的方向去想,但他的種種假設往往都是脱離現實、毫無根據的。他暴怒起來就發了狂一樣地大吼大叫,誰也聽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最後憤然收場。戀愛時的陳進從不抽煙,這5年他卻染上了煙癮,心情急躁起來,成根成根地抽,就好像誰都理解不了他的苦。
但我可以理解,這是他發泄工作壓力的一種方式。
獄警與階下囚只在一線之間
獄警的作息讓陳進的身心承受着許多常人難以承受的壓力。在實行輪班制的監獄裏,早上6點半必須到崗;值夜班時,一整夜要時刻保持清醒;監獄裏,在密密麻麻的監控器下,沒人敢掉以輕心,就算是備警也不能放鬆,必須時刻準備好應對各種突發狀況。
但這還不是最難的,我從陳進同事的妻子文藹鈴那聽過,獄警工作中極有難度的,是對犯人進行思想改造。文藹鈴是獄警系統裏的人,長期住在監獄職工宿舍。她告訴我,這種「思想改造」猶如兩軍對壘的一場戰略博弈,犯人的思想是很複雜的,獄警要去理解犯人的心理,再嘗試說服犯人改變。作為妻子,我們擔心的是,長期浸染在這種環境,自己丈夫的思想會不會受影響?
此外,監獄裏一旦發生突發事件,整個片區的警鈴會鐺鐺作響,召喚獄警出動,下牢房鎮壓鬧事的犯人。我肯定會擔心鎮壓時丈夫是否會受到傷害,尤其是當雙方力量對比懸殊時。儘管今天監獄應急預案越來越完善,突發衝突很難再發酵擴大,獄警被攻擊的機率也不大,但他們一旦被傷害,後果都是難以預計的。而且,如果因獄警疏忽而造成的重大工作失誤,如罪犯逃跑、自殺等,獄警就會被以「玩忽職守」定罪,獄警與階下囚只在一線之間。
這樣長期下來,誰受得了?陳進在獄警系統工作了近20年,至今還沒混到個中隊長,這個心結,他打不開。但紀律部隊裏的人,有命令就要服從。我想,如果不是這樣的壓力和作息,陳進不至於40出頭,頭髮就已經灰白,右半邊臉有時還不自覺地抽搐,看着令人心疼。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陳進長期改造罪犯,他在家裏面對別人的反駁時,總想表現出一種強硬的震懾力。大約2010年,女兒上小學四年級,一旦生活中出現一些小問題,譬如考試偶然失誤,他就會厲聲呵斥,嚴厲程度超乎我的想像,我在猜,他心裏預設的對象是不是犯人。他不允許女兒反駁,有點「你一定要聽我的」的意思,所以女兒小時候和他並不親密,在他面前甚至膽怯,連撒嬌都不會,這不是一種良性的父女關係。
作為母親,我只能盡力去調和,嘗試用「爸爸是為你好」的陳腔濫調安慰,但長此以往,這種調解開始失靈,女兒的抵抗反而更加激烈,常常讓我擔心她身心成長受影響。
但這幾年,陳進表現出的細緻也超乎我的想像,譬如女兒走進青春期,他竟然主動告訴我要教導女兒如何正常看待身體發育,作為媽媽,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女兒上了初中後住校,他一休假就抽時間去學校看女兒,為女兒備好飯菜,陪女兒一起吃。週末女兒補課頻繁,他為此拿出十幾年的積蓄買車,減輕女兒的舟車勞頓。
婚後的16年裏,因為陳進工作地點太過偏遠,我在縣城上班,我們長期分居,聚少離多,我想這就是一個獄警的「系統外」妻子必須經歷的。這麼多年一起走過,我對他的職業從抱怨變成了習慣,他本性純良,只是積累了太多的壓力,脾性才會變得讓人捉摸不透。但如果讓我重新來過,我一定不會選擇獄警作為伴侶,因為年輕時的我,既不了解獄警這份職業,也高估了自己對他職業中那些不確定性的抵抗力。
(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陳進、文藹鈴為化名)
好多内地人看端传媒好感动
狱警相当于是领着工资的监外“囚犯”,从某种层面来说,内心的安全感受甚至还不如里面真正的囚犯。
監獄建築師
怎么不说说狱警凶残的一面
除了待在机关里的,基层警察都一样。
去监狱拍过片子 见识过禁闭室 感觉狱警的待遇还是不错的 不过压力大也是事实 大部分时候是少数人在管理多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