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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釗維:為人類刷了幾百年存在感,人文主義的黃昏現在來臨了?

我成長在科技不斷創造高峰的年代,投入到紀實文學的領域,卻因技術改變了認知?

刊登於 2017-01-20

就在2017年年初,紅極一時的科普書籍《人類簡史》的二部曲《未來簡史》,其中文版上市。我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還未能有機會讀到中文版。但想藉由這個由頭,來說說我近期的一些思索與迷惘。

《人類簡史》書籍。
《人類簡史》書籍。

《人類簡史》的廣大讀者都知道,這本書所描述的主人公是智人,學名叫做Homo Sapiens,從考古學與生物學的角度來說,指的就是我們目前活躍在地球上的人類這一生物種類。猶太裔的作者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以淵博的學識、廣闊的心性來縱橫古今,優游於考古學、人類學、神話學、神學、歷史學、生物學、經濟學、政治學、文學、哲學、技術工程學等等各種學科之間,靈活運用各種現有知識,如庖丁解牛一般,把智人在地球出現至今的歷程,以認知革命、農業革命、宗教革命、科學革命等四個轉折點來劃分並展開論述。

認知革命讓智人有了相互八卦說故事的能力,因此可以用想像力來組織團體行動,進而超越了同一時期其他非智人人類的小範圍獵捕與採集能力,而可將足跡擴大到其他未知的地理領域。按照作者的論述,像尼安德塔人這樣不懂得互相八卦說故事的非智人,最終就在越來越緊俏的資源競爭當中,消亡於智人群體的擴張之下。

《人類簡史》描述的是,智人自身的演化過程,並且這演化,並不以達爾文進化論所揭示的基因突變為根基,而是以上述幾種革命為跳板,使得智人得以在三四萬年之間,徹底改變地球的樣貌。

到了發生於將近一萬年前的農業革命,則讓智人掌握了大規模社會組織的運作方法,以及隨之誕生的文字。文字讓智人的八卦故事能力裝上翅膀,可以飛向更為深邃的心靈空間以及更廣大的群眾。不久,也就迎來了宗教或心靈改革的大發展,這大約就是雅斯培所說的軸心時代,佛陀、耶穌、索羅亞斯德、老子、孔子。。。都在文明史上相近的時刻出現。

接下來,則是十七、八世紀的科學革命。智人對於符號與抽象思維的結合運用達到一個高度,數學、天文學的發展與新的能源運用方式,讓科學與技術一路高歌猛進,一直到今天,催生了人工智能與生物科技的出現。

《人類簡史》就在這裏暫告一段落。一言以蔽之,《人類簡史》描述的是,智人自身的演化過程,並且這演化,並不以達爾文進化論所揭示的基因突變為根基,而是以上述幾種革命為跳板,使得智人得以在三四萬年之間,徹底改變地球的樣貌;這速度與幅度,比任何曾經出現在地球的物種都要來得迅猛。接下來,又會如何發展呢?

人類自讚的頌歌

其實,尤瓦爾所描述的這段人類旅程,我們並不陌生。近代以來,對人類文明發展的各種頌歌,早已充斥在我們周遭。比方說,二十世紀的歷史大家湯恩比,提出文明的挑戰與回應。他認為,文明的興衰有賴於對各種人為或自然挑戰的回應是否能夠成功。這樣的說法,今天聽起來有點平淡無奇,但重要的是,這背後的潛台詞是,這個星球上,文明興或衰的唯一當然主角是智人,因此,這些都是人類自己對於自身成就的自況。

人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很有分量。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因為,人類以為,在這個星球上,自從尼安德塔人等非智人消亡之後,智人已經站上食物鏈的頂端,沒有任何其他生物演化上的競爭對手。

在早期,人們可能把這些成績都歸給神明、歸給上帝。然而,自從西方人文主義發展起來,以人為本的思考佔據了此後人類思維的主流,人被視為世界運轉的核心,甚至是宇宙的中心。在西方,人文主義者認為必須彰顯人類在這顆星球上的優越與完美,才是榮耀上帝的最好方法。中國人也不斷地強調,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人自認為是萬物之靈,人類把自己跟其他物種區分開來,把人性跟獸性、神性區分開來,是近兩三百年來,不論東方西方,不論主流邊緣,都不斷在複製增生的,人類自我認同的基本價值。

一言以蔽之,人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很有分量。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因為,人類以為,在這個星球上,自從尼安德塔人等非智人消亡之後,智人已經站上食物鏈的頂端,沒有任何其他生物演化上的競爭對手。

於是,在這種思維底下,近代以來的各種創造或創作,包括科學上的以及藝術上的各個先鋒,無不強調突破再突破、創新又創新。這一方面是,張揚自己作為一個人的主體性,用創造與創作來刷存在感,另一方面,則是不斷試探、擴張智人在生物本性外的邊界:各種飛天鑽地、各種魔幻想像。

這種對人自身主體性的追求以及張揚,不管那是軸心時代的古典人文主義、文藝復興的人本主義,或是啟蒙時代的我思故我在,或是中國宋明理學以來對於人的修身與教養的嚴格要求,一路以來不分東西,總而言之,每一個科學家或藝術家或哲學家都必須要書寫屬於自己的創世紀。

現實世界裏頭科技的各種進展,總是讓我們覺得,在我們這一生這一世,乃至下一代,人類都還是可以充分掌握這一切變化的。

整個二十世紀後半,更是這種突破創新的高峰高潮,並且是一波又一波,接連不斷。從原子彈、登陸月球,到搖滾樂、意識流寫作;從電腦網路、基因工程,到電子迷幻、3D動畫。幾乎每個月盈月虧,這個星球上的智人,都有科學上或藝術上的突破,可讓大家興奮著迷。

我就成長在這樣的一個時代。

從小在台灣,我閱讀由美國新聞處發行的宣傳刊物「今日世界」,上頭有各種西方先進的科技進展與武器大觀;還有台灣留學生自己創辦的「科學月刊」,深入淺出地介紹各種前沿科學理論。在藝術文化方面有類似像志文出版社所出版的各種現代主義、存在主義文學、心理學、新電影介紹以及古典音樂。那是戒嚴的環境中,許多前輩以及外來者,想要用科學與藝術來打開下一代自由呼吸的空間。戒嚴所帶來的壓制與應運而生的反抗,更給人本主義增添土壤肥料,更加強化了人對自己存在意義的至高無上感覺。

在這成長過程中,一方面,我並不畏懼各種高科技的推陳出新。我從80年代早期就接觸當時台灣山寨的個人電腦,並透過「牛頓」這樣新潮的科普雜誌學習剛出爐的黑洞與時空穿梭理論。與此同時,庫伯力克的2001太空漫遊以及紅遍八九十年代的好萊塢科幻電影,如星際大戰、回到未來、異形以及魔鬼終結者,給了我們對未來世界的想像。這當中,或許電影裏頭不斷以人類面對終極危機來製造戲劇衝突與張力,然而,現實世界裏頭科技的各種進展,總是讓我們覺得,在我們這一生這一世,乃至下一代,人類都還是可以充分掌握這一切變化的;人類生存的根本危機,比方說小行星墜落或是太陽燃燒殆盡,都還在億萬年後的很遙遠的未來。至於甚麼外星人襲擊之類的,都只是志怪小說的後現代版本。

人要不斷回歸、捍衛人文主義與人本主義的精神核心,用以對抗或至少是調和那些來自獸性、神性與無人性的所謂專制壓制。

因此,整個時代的潛台詞是:科技再怎麼發展,都只會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彰顯人類的獨特,而不至於反過來吞噬了人類。

另一方面,藝術與人文社會科學的鍛鍊也不斷促使我們去追求: 人要確認自己獨特的存在感。即便是虛無主義的、後現代主義的,所謂非法非非法是法也,人類有能力與權力去取消自己的存在、模糊自己的存在,不假手他者、他物,不也是一種存在感的證明嗎?

因為人有其優越性,因此更要對世界與社會做出貢獻,方能彰顯這優越。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或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等,這些老格言,都在推動這種意識型態。

人要不斷回歸、捍衛人文主義與人本主義的精神核心,用以對抗或至少是調和那些來自獸性、神性與無人性的所謂專制壓制。比方說,法國大革命所高舉的自由、平等、博愛(正確的意思應當是,兄弟之愛),至今仍是許多現代藝術人文工作者的根本理念。

紀實文學的起步與基本命題

在這類思維的指引底下,我在八十年代末開始熱情地投入紀實文藝的領域,包括紀實主義的文學、歌謠,乃至到後來的攝影、影片等領域。我熱切地認為,在紀實主義的文藝裏頭,我們所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不管是已過世的,還是在世的,而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生老病死,都是值得萃取與紀念的;人的價值、人的存在感,就在這對於真實人物的萃取與紀念當中發生。繼而,我就把這萃取跟紀念,當成了我一生的志業。

紀實影片一向強調的是,所紀錄之人事物的真實性,以及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之間倫理關係的恰如其分。

這種以紀實文藝為志業,其實奠基在兩個基本命題上,就是前面提到的:1、智人是這個星球的生物演化最前沿的存在體,2、智人因此可以,也必須透過人文主義,來不斷證成這個前沿存在的意義。

以我目前所熟悉的紀實影片(一般通稱紀錄片)為例,這種以動態影像為根基的紀實文藝形式,一向強調的是,所紀錄之人事物的真實性,以及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之間倫理關係的恰如其分。紀實影片依此原則,上窮碧落下黃泉,以攝影機搜尋智人所構成的社會、歷史與文化創作,發掘其中的人性糾葛、發揚其潛藏的人文精神,並做成影片以供智人後代咀嚼、緬懷、感悟或是警惕。以尤瓦爾的論述來說,這是智人自三四萬年前經歷認知革命而發展出說故事能力之後,在這個時代繼續用新近發展出來的影音技術,來彰顯智人本身價值與存在感的說故事手段。

紀實影片從歐洲開始起步,到如今因為影音科技與電腦網路的發達而遍佈這個星球各個角落,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幾乎每個紀實影像工作者所奉行的都是相同的準則。

到這幾年來,各種技術手段進步更加快速,紀實影片一方面在內容構成上,受到諸如動畫特效的衝擊,真實影像有可能被再造甚或作假,另方面,在傳播範圍上,因為網路與移動終端的發達,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任何不想被外界知道的片段,都有可能不慎流出而影響兩者間的倫理關係,乃至改變影片的立意(近期台灣紀錄片《灣生回家》的原書作者田中實加爆出身分造假的爭議,就是一例)。

但無論如何,這些問題並不影響到紀實影片的基本設定:操作攝影機與剪輯器材的是智人,被處理的也是以智人為主,或是以智人作為擬人化投射的對象(如動物世界)。而智人的基本設定是--以生物細胞構成的身體,平均壽命為七十多年,有生老病死的變化過程,腦內記憶無法提取也無法永存。這是生物演化給予智人的基本設定,並且,這設定不分種族性別階級,眾生平等。而三四萬年來,我們就是用這設定來建立智人的人文主義精神與存在感,以及隨後的一切創造與創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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