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佳終於意識到,他是在自己的記憶裏。這恍然而悟發生在頃刻間。阿端以災難中搜尋生還者的姿態走進房子裏來,她要帶林佳離去。拆毀一切的大機器在進迫着,房子在抖,天花震動,泥灰落在二人身上,林佳抓緊了阿端的手,如今他看清楚了,不可能是其他人,她是他等也等不到的連十香。
那些早已在現實裏消失的部分,不知何故竟與他的當下重疊起來,而且自行堆砌發展成奇異的空間。然而如今這空間要坍塌了,早已消失了的,將再次經歷毀滅。那麼,當下是否也會隨之一併被清除?
林佳抓住十香的手,沒命地在自己的記憶裏狂奔,逃避那巨大可怕能摧毀一切的龐然機器。
——還是這一切原來只為了引領他渡過冥河?
微笑最難,多兩分就顯得奸險,少一分就苦澀。
2 旅行社的張經理打開了平板電腦,下載了一張照片,照片裏一個睡熟在醫院病床上的男人,照片是高清的,連白床單上的污漬都看得一清二楚。小灰和小津看了又看,除了看出這男人是亞裔的沒錯,實在無法認出他就是林佳。
男人的臉龐比林佳胖得多。
張經理臉上從來都沒有多餘的表情,他一直都在微笑。連城說過,微笑最難,多兩分就顯得奸險,少一分就苦澀。張經理微笑着向小灰、小津解說,四個月,什麼都不做,乾睡,一日三頓還有人定時注射營養液,這樣照護着,任誰都會胖上幾公斤。末了又補充一句,我跟他有一面之緣,我不會認錯。
小灰、小津面面相覷,只得把經過告訴連城。連城靜靜聽了,說,有人在語言方面有着天份,有人對數字、機械靈敏,張經理的才能就是看人,你總不能否定別人的專長。
小津還想說些什麼,連城說,我想他也不是單憑認出一個人睡在床上的樣子,他當天跟林佳是交談過的,大概推估到終有一天,林佳就是會這樣躺在異鄉的病床上吧。
小灰、小津無語。
男人身上什麼證件也沒有,張經理擔保十日內可以將他送回香港。
接下來的十日,小灰膽戰心驚,不是擔心林佳回來的路上有什麼變數,而是憂心最後證實這男的不是林佳,不知道該把他送到哪兒去。
這一聲感謝,又跟平日站在機門口向每位乘客說的,不盡相同。
3 張經理親自飛去胡伊伊省,將仍在昏睡的林佳送到阿根廷,又護送林佳的病床登上飛返香港的班機,臉上一直帶着微笑;那神情,就像尋到家中浪子的慈父。
機上只一名華裔空姐,侍候乘客的空檔間,與張經理攀談起來。這才知道林佳既不是張經理的兒子,亦非家中親屬,其實二人一點關係也沒有,不禁訝異。
張經理說,他必須要懂得體會等着林佳回去的人的心情,否則很容易把事情看輕,末了難免那就出差錯。
空姐聽了,沉思着。
十多小時後,飛機降落赤鱲角機場。乘客開着手提電話,將置於頭頂行李箱的隨身行李取下,魚貫下機,像進行着一種回歸日常的儀式。張經理待到所有人下機後,負責接送林佳的救護人員登機,才從座位起來。華裔空姐跟張經理說,謝謝你。這一聲感謝,又跟平日站在機門口向每位乘客說的,不盡相同。
張經理仍是微笑。
4 那天晚上小灰剛吃完晚飯就接到張經理的電話,她對於照片中的男人仍有猶疑,就叫小津陪着連城和騰芳,獨自到醫院去。她走進病房的時候,張經理正好到醫院的餐廳去吃晚飯,護士也不在,昏睡的男人無需任何儀器輔助,病房裏異常的安靜。小灰靜靜上前,打量床上的男人,她發現自己努力也想不起來林佳的樣子。病房的時間是凝止的,小灰不知不覺間就有了倦意,一種帶着悶悶不樂的疲乏,就在床邊坐下。
她聽到他的聲音,就知道他確是林佳沒錯。
小灰是給嚇着,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伏在床邊打瞌睡。
小灰聽見林佳說話,她看清楚,林佳仍在昏睡,他在夢囈。她聽到他的聲音,就知道他確是林佳沒錯。
林佳說,你不是阿端,你是十香,我認得你了,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小灰走到餐廳找張經理,她其實是受驚了,要鎮定一下。小灰在張經理跟前坐下,什麼也沒說,張經理剛吃完蒸雞飯,在呷一杯濃茶,他打量了小灰一下,說,你認出他了。
這一次,張經理臉上沒微笑。
小灰當時心裏想,之前擔心帶回來一個不是林佳的人,現在肯定他是林佳,卻有更糟糕的……
5 小灰領着騰芳去探望林佳。
林佳仍沒醒過來,騰芳伸手去撥理林佳的鬢髮,又拉好了他睡衣的衣領,看了又看,最後回過頭來跟小灰說,我真的不認識他。
小灰說,我原也認不出來,你要有耐性,最後你總會找到一些記認,我們要把他領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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