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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嬰之國?專訪武志紅:大多數中國人還在找媽媽

父母選媳、媽寶男、老人碰瓷、留守兒童自殺…這些中國式社會怪現象,皆因我們大多是活在成人體內的嬰兒?

端傳媒記者 張妍 發自北京

刊登於 2017-01-13

心理諮詢師、暢銷書作家武志紅。
心理諮詢師、暢銷書作家武志紅。

「中國是一個『巨嬰國』,」這是近年走紅的心理諮詢師、暢銷書作家武志紅的結論。

巨嬰是什麼?是成年的嬰兒,身體已經發育為成年人,而心理發展水平卻還停留在嬰兒階段,突出的心理特點是:共生、全能自戀、偏執分裂。

共生,意味着母嬰同體,嬰兒覺得與媽媽共用一個身體和心靈,不分你我;全能自戀,也就是嬰兒覺得世界應該按照自己的意志來運轉,否則就想要毀掉世界;偏執分裂,即必須按照嬰兒的意願,事情一分為二,且兩者不能並存,非黑即白。

「多數國人,都是巨嬰,這樣的國度,自然是巨嬰國,」武志紅在2016年末出版的新書《巨嬰國》中這樣寫道。一時間,「巨嬰」概念迅速走紅,「巨嬰」一詞也成為流行語。在支持者眼中,諸多中國社會熱點問題都找到了可以套用的理論:網絡謾罵、夫妻冷戰、少女找「乾爹」、病人砍醫生……

巨嬰國

作者:武志紅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12月

例如,近期在中國熱播的電視真人秀《中國式相親》,年輕的單身男子帶着父母上電視尋找結婚對象,男方父母坐在台前,對女嘉賓的年齡、學歷、婚戀經歷品頭論足,年輕男士自己則句句聲稱要尋找一個「能照顧我」的合適伴侶。「這是嬰兒最基本的一個反應——找媽媽。在他們眼裏,對方只是一個客體,這也是嬰兒的特徵,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萬事萬物都是為自己服務的,」武志紅這樣評價,而父母也是巨嬰,認為自己是全能的,不相信孩子的感受,試圖掌控孩子的人生。

再例如,老人在馬路上倒地暈厥,有人路過並好心攙扶,送至醫院卻被老人反指為肇事者。人們習慣將這解釋為老人想要訛詐、人品敗壞。「如果將老人視為巨嬰,」武志紅說,「巨嬰是沒辦法面對失控的,失控會引起巨大的無助感,他們需要將失控這件事從自己身上切割出去。」既然不能為自己的失控負責,那麼就一定要找到一個人去怪罪。

還有「大家庭」、集體主義、拒絕AA制、以己度人……武志紅認為,這種種社會現象,就是病態共生的體現。

《巨嬰國》中的插圖出自畫家岳敏君。畫中人緊閉雙眼,彷彿關閉了對外界事物的感知,卻又開口大笑,自戀而無睹一切地認為自己處於世界中心。武志紅說,這是自己做心理諮詢師時常接觸到的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人」,「抽巴的人生,凝縮在抽巴的身體裏,伴隨着一臉假笑。」

岳敏君插畫「無題」。
岳敏君插畫「無題」。

他這樣解釋這種人生狀態的來源:「(中國人)對權力、名聲、成就與物質等的需求可以漲到很高的地步,但它們常常是一種防禦,是兩種在嬰兒時期沒被滿足的最原始的簡單願望轉化出來的。一個願望是:抱抱我;一個願望是:看着我。」

但解釋一個社會的精神狀態,真的這麼簡單嗎?隨着「巨嬰」一詞的走紅,質疑聲音也越來越多。

香港大學精神醫學博士姚乃琳公開提出質疑,認為集體主義來自於「延續幾千年的固定居住農耕背景」,不能硬被扯到「巨嬰」上面;而針對武志紅所述「人際邊界不清是『巨嬰』的表現」,姚乃琳稱,「在美國文化中和人際邊界清晰『共生』的自我中心,拒絕犧牲自身利益的價值觀,要是放在亞洲人眼中,又何嘗不是一種『幼稚』?」

而武志紅則認為,「巨嬰」這個概念,不僅是他對自己多年來對孝順、集體主義等中國式社會倫理思考的一個總結,更可以「強有力地解釋很多中國經典的社會文化現象」。

在中國,你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成熟的個體?用存在主義的說法是,我選擇,我自由,我存在。必須作為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但在我們的國家裏,大家都被要求「聽話」。

武志紅生於1974年,上世紀90年代畢業於北京大學心理系,曾出版暢銷書《為何家會傷人》和《感謝自己的不完美》等。

他說自己在河北落後的農村裏出生長大,「家族很變態」。因為爺爺奶奶的欺壓,他的母親患有嚴重的抑鬱症,每一次家庭矛盾爆發都氣得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父親在30歲時,也因與父輩的衝突而氣得滿口牙齒掉光,真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

武志紅在書中寫道,極端的父母要子女徹底順從他們的心意,父母在這種病態的共生關係中成就了自我核心感,所以「我父母是絕對錯,爺奶是絕對正確。而村領導竟然還通過大喇叭向全村人廣播,我父母是不孝的壞典型。」

經過數年的心理諮詢工作後,武志紅認為自己從「對孝順的那種剋制不住的憤怒」,到「對國人的集體潛意識理解得越來越深」,而轉向一種客觀的分析。此外,隨着接觸的案例越來越多,他還解釋了很多「中國式」的概念,譬如中國式的婆媳關係、中國式好人、中國式自殺,還有中國「媽寶男」(註:對母親極度依賴、順從,以母親為中心的男性)。

這些概念最終被武志紅總結成了一個詞彙:巨嬰。而圍繞「巨嬰論」爭議的焦點在於:當下中國的社會圖景和人情世故,究竟能否簡單歸結於中國人的心理不成熟?巨嬰理論引發廣泛討論之後,我們是否應該從更廣泛的社會與歷史中,繼續去尋找答案?

岳敏君插畫「諾亞方舟」。
岳敏君插畫「諾亞方舟」。

端傳媒專訪武志紅,以下是訪談摘要:

端:「巨嬰」是怎麼產生的?為什麼你覺得中國的問題來源於龐大群體的「巨嬰」?

武志紅:我作為心理學者,關注的是中國家庭現象。巨嬰產生的一個原因,是中國人的童年沒有得到滿足。

嬰兒出生後六個月之內,是非常需要媽媽的,媽媽要以嬰兒為中心,和嬰兒構建關係,這樣嬰兒才能走出全能自戀。但中國的家庭照顧是很有問題的。儘管人們總是誇讚自己說太溺愛孩子了,但以業內觀察,我們國家的養育者面對嬰兒時,常是各種忽略加懲罰報復,能與嬰兒建立起良好關係的養育者並不多。我們的產假只給媽媽一個身體恢復的時間,中國的老人又習慣將孩子從媽媽身邊搶走,社會與家庭一起製造了母親與嬰兒的分離。在嬰兒期,我們得到的母愛質量普遍不怎麼樣,這導致我們內心裏都有一個匱乏的嬰兒,渴望再有一次機會,找到好的母愛,以治療生命最早期的傷痛。

巨嬰的重要特點是全能自戀和共生,全能自戀就是大家要聽我的話,共生就是我不能獨活,我要和你活在一起——這就是中國的媽媽。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根本性的原因就是,在中國,你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成熟的個體?用存在主義的說法是,我選擇,我自由,我存在。必須作為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但在我們的國家裏,大家都被要求「聽話」。在家要聽父母的話,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在社會上聽領導的話、聽政府的話。從古至今,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我們是按照別人的意志來活的,我們的生命力沒有得到錘鍊,這就意味着人不可能成熟。

端:「巨嬰」是無意識中形成的,還是有意識的?

武志紅:當然是無意識的。被照顧並不是巨嬰最主要的特點,巨嬰最重要的特徵是沒有機會去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

端:那麼會隨着時間的發展,有代際、年齡、性別之間的差異嗎?

武志紅:整體來說,中國的老年人、中年人和孩子,他們的成熟度都非常弱。我們經常看到在公交車上,老人因為年輕人不主動讓座而打罵的,好像老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了,獲得了一種很深的資格,他的全能自戀就可以得到滿足了。

同時,在我的觀察中,中國女性的成熟度會更低一些。在過去採訪中,我提到過,中國的成年女性處在一種外顯的嬰兒狀態,她們覺得丈夫有責任和義務承擔她們的情緒。巨嬰的重要特點是全能自戀和共生,全能自戀就是大家要聽我的話,共生就是我不能獨活,我要和你活在一起——這就是中國的媽媽。

岳敏君插畫「我是龍」。
岳敏君插畫「我是龍」。

中國社會主體好像是男人,但家庭中女性的情緒佔據了主導地位,我接觸的案例,有七成以上的中國家庭都是母親說了算。有讀者看了我的書,就不自覺地說了一句話,我要買這本書送給我媽。

我覺得我們一直在美化媽媽,整天說媽媽好、媽媽最愛我、母愛是偉大的,其實我們把母愛嚴重理想化了。在我看來,中國媽媽的撫養質量遠遠不如歐美國家的,現實中中國媽媽情緒化,要求孩子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圍着自己的情緒轉。

端:這不就是一種缺愛的心理嗎?

武志紅:可以這樣講。正因為現實中媽媽滿足不了我們,我們就一直在尋找理想中的媽媽。

端:但如果將一切問題歸結於人們的童年階段愛的缺失、父母養育的缺席,是否合理呢?一個人的成長也離不開社會歷史環境的影響。

武志紅:我不是說全怪父母。但整個社會文化都是這樣來的,中國的父母也生活在其中,他們也是接受了這樣的意識、這樣的思維。你當然不能全怪父母,但我們整個文化都是這樣的。

拿歐洲做對比,文藝復興之前是黑暗的中世紀,人們不能按照自己的規則來生活,而是按照神的規則,是牧師指導你怎麼生活。神學家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說,當我們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而是按照外部的規則來生活,就導致了荒原。如果你一個人是這樣,就導致了你一個人的荒原,如果整個社會是這樣,整個社會是處於荒原之中。

他們把「照顧」放在婚姻中很重要的位置,而不是說這個人發展得非常完善,讓我心生愛慕。

儘管中國有五千年文明,我們卻一直活在荒原之中,按照孝道等規則來生活。歐洲文藝復興的核心是「人性自身就是答案」。最初少數人開始這樣創造和生活,最後成為一種社會風潮,人們活出感覺,成為歐洲文化基因式的東西。

端:你在現實中看到可以印證巨嬰理論的例子嗎?

武志紅:我可以比較自戀的說,在我目力所及範圍之內,社會上的經典社會新聞大多數都可以用巨嬰論去解釋,它至少比利益論要靠譜。

例如現在最火的電視節目《中國式相親》,太經典了。節目裏父母幫兒子選媳婦,第一關注的是這個女孩能不能生養,第二關注的就是這個女孩會不會照顧好自己的兒子。他們把「照顧」放在婚姻中很重要的位置,而不是說這個人發展得非常完善,讓我心生愛慕。

岳敏君插畫「垃圾山」。
岳敏君插畫「垃圾山」。

端:「巨嬰」這個概念最初是怎麼來的?

武志紅:國內精神分析學界基本上有一個共識,中國社會集體上還處在口欲期,即一歲前。中國人心理發展水平處於嬰兒期,這個不是我的獨創。(註:口欲期約發生在嬰兒出生後0到12個月,在此期間,嬰兒專注於嘴裏的事物,例如以吸取母乳來得到口唇的快感,這也是嬰兒與母親之間最早發生的關係之一

直到2012年12月14號,我看了一部馮小剛執導的電影《1942》,看到電影最後的時候,軍需官去妓院,老鴇給他安排了17歲的姑娘。肥頭大耳地躺在炕上,要求這個女孩像老媽子一樣伺候他,洗腳、擦身、按摩,最後再發生性關係。當時我看着一幕非常噁心,很刺眼,當時我想「這不就是一個巨嬰嘛」,一邊吃奶,一邊做性事。

這之後,我感覺一下自己過去很多關於中國國民性的各種思考都串起來了。

拿我自己舉例,我今年42歲,作為心理醫生,我一直在探索自己、認識自己,在我40歲的時候才剛剛成為一個不是巨嬰的人。

端:「巨嬰」應該怎樣成長?

武志紅:要把自己的活力活出來。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做一個活生生、充滿活力的人,做真實的自己,同時學會和另外一個真實的他人構建愛與連結。過去,我以為這是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但現在我覺得這個答案太理想化了。

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答案,如果你意識到你想成為一個成熟的個體,就必須伸展自己的聲音,按照你自己的感覺來做選擇。說白了,就是成為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才能走向成熟。

沒有再比這個更簡單的原則了。如果這個都做不到,只好做一個巨嬰。

岳敏君插畫「拳頭」。
岳敏君插畫「拳頭」。

但這確實是不容易。拿我自己舉例,我今年42歲,作為心理醫生,我一直在探索自己、認識自己,在我40歲的時候才剛剛成為一個不是巨嬰的人。

今年(指2016年)我做了一個印象深刻的夢。在夢裏我到了天堂,發現天堂原來是地獄,我被砍頭了,接下來成了幽魂。我駕駛着一艘獨木舟行駛在黑灰色的河上,起飛非常壓抑,無數幽魂想要撲到我身上,我拿着劍砍來砍去,在這個砍殺的過程中,我從一個鬼重新變成了人。

那把劍,是我的自我攻擊性。過去我是個爛好人,別人向我提要求我很難拒絕。夢裏的劍就是我潛意識裏的攻擊性,我在學習各種各樣的拒絕、堅定、果敢,重新成為真實的自己。

任何事情,都問問自己的感覺是什麼。只有你的心知道你要去哪,你的腦袋裏實際上都是社會教條灌輸給你的東西。但我們的家庭、我們的社會和歷史都沒有這樣教導我們。很多人覺得我寫《巨嬰國》譁眾取寵,但其實想想,多簡單的一個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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