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文學好自然—海」冠軍作品︰〈行走在阿蘇海與宮津灣之間〉

這沙洲是兩海間最短的距離,跨過去就是別個人間,你始終沒於逃出來嗎?

「香港文學季:文學好自然——海」徵文比賽冠軍 陳韻紅

刊登於 2017-01-10

【編者按】本文轉載自「香港文學季:文學好自然——海徵文比賽」,該比賽由香港文學館主辦,李律仁太平紳士、黃英琦太平紳士及艺鵠贊助。由潘國靈、俞若玫、曾卓然擔任比賽評審。端傳媒風物頻道將由即日起連續轉載是次徵文比賽的得獎作品,本篇為徵文比賽冠軍作品。

位於京都北部宮津市宮津灣的天橋立。
位於京都北部宮津市宮津灣的天橋立。

第一次走過長滿松樹的那片沙洲,阿蘇海在我的右面,宮津灣在我的左面。第二次走過長滿松樹的那片沙洲,宮津灣在我的右面,阿蘇海在我的左面。行走是一面鏡,走到鏡前彎下腰,自胯下透過屈曲兩腿形成的另一面鏡,照見了通往天國的橋樑。折返時便走進鏡裏,倒置生死。這是一個設置在每個行者腦中的抽象小機關,功能如同為了運輸之便在沙洲南端挖掘的人工河道上架設的機械橋,一個水平旋轉,天翻地覆。天橋立是個弔詭的概念,你行走在其上只為了到達另一端去窺看它的鏡像。行走在阿蘇海與宮津灣之間,我總是思考着要在哪一個位置變成一棵怎樣的松樹,在這達成以前我只會是一個無名的行者。風吹過松林發出一浪浪沙沙的聲響,是海的方言,阿蘇海與宮津灣的低語,我未曾聽懂,絶非日語未臻完善之過。沙洲中段被稱為磯清水的古井,連着的地下水脈是淡水,說明沙洲左右的兩片海並沒有暗渡陳倉,阿蘇海就是阿蘇海,宮津灣就是宮津灣。天橋立不是被稱為維諾或格勒諾的海島,無關等待無關愛情,往復只是一個人的輪迴與修行。

我在傘松公園遇上了華蓮,一個有着黑卷髮的內斂美國女孩。她告訴我與朋友駕車另闢蹊徑到來,並沒有徒步通過沙洲。她自帶的帳篷設在了視野遼闊的臨海之處,將要見證兩海一沙洲融合成黑夜的降臨。她也喜歡山和海,但她不像我般愚魯,拒絶花費二百日元向海祈求希望。當我投擲的三枚白圓瓦片無一成功穿過智慧之輪而相繼落空後,她攤開雙手一副早已預料的淡漠表情。我知道飛瓦入海只是一個視覺幻象,那些失落的希望大多埋葬在山下的泥濘裏,但我仍然決定讓自己看見這片風景,確信是修行的一部分。近四小時一趟的車程使我注定只能看見海午後寧靜的這一面相,為了彌補這個缺失我罕有地買了一疊四季觀光明信片。礙於時間倉促,我在與華蓮相認後不久便要告辭回程。她錯愕的表情使我一度擔心這是個惹人誤會的錯誤決定,但在我告知她自己將要徒步穿越松林追趕數小時一班的特急列車,並婉拒了她善心提出乘搭快艇的建議後,這個友善的美國女孩還是向我展示了一個支持的單臂舉重手勢。華蓮會代替我看見阿蘇海、天橋立與宮津灣的其他面相。古往今來,眾多行者的視線構成的複眼從沒有停止觀看這兩海一沙洲。觀海者是隻專注而長壽的蒼蠅。

下山時我始終沒有選擇乘坐空中吊椅,是否代表我仍未有足夠的覺悟,我不知道。缺乏下墜的能力的人必定也無法飛翔,所以我只能行走。這次我刻意偏離松林,沿着沙灘行進,沙子過於幼細,無法留下清晰的足印,我閉上眼站在原地轉圈,一圈、 一圈、一圈,繞着想像中的智慧之輪轉三圈,張開眼,我正面向海,但分不清那是阿蘇海還是宮津灣,前方的水中有一白衣女子走來,一個浪捲來便消失無蹤,原來只是陽光與流雲的把戲。那影子讓我想起那個被拐賣、最終客死異鄉的安壽姬。這沙洲是兩海間最短的距離,跨過去就是別個人間,你始終沒於逃出來嗎?都已經過了這麼久了。肉身朽壞僅存逃走的意志嗎?在這個神奇的鏡世界裏,說不定真的有跨越生死界線的可能,所以才有持續作崇的理由。我還是回到松林走正道是好,畢竟水流動的特質本就容易招惹迷途的怨靈。我數算着命名松的數目,來的時候是多少,去的時候就有多少,一棵不多、一棵不少。穿鏡而過的行人沒有一個留下來,鏡裏的人也沒有離去,確定平衡沒被打破後,我心裏稍安,若無其事地繼續行走。照鏡是種沒有人會認真看待的降靈術,即使瞥見了什麼異樣,也是稍縱即逝的,無傷大雅。

我無法前行不是由於雙腳疲憊,而是橫在面前的機械橋開始轉動如旋轉門,觀光客們沒有因被中斷進路而不滿,反而興致勃勃地取出智能電話拍攝橋活動的姿態,彷似遇見特備的機械舞姬水上表演節目。阿蘇海與宮津灣短暫地連結在一處,乳白色的觀光船開過去,那機械橋再次旋回來。人們高高興興地踏橋而過,走向食肆、走向紀念品店、走向各種名勝。而我沾染了兩種海的情緒,一時間沒有退潮的意思。在兩片海接觸的一瞬間,風停頓了一下,這個不經意的休止有着不可解的秘密,無法言傳。零星的海鳥立在兩片海的遠方,像黑色的、小小的豆芽,又像無聲的音符,安靜地捕食,不咀嚼,舉首吞下海裏的什麼,每一下低頭都吻着自己的倒影。我在橋上觀看海面反射出自己的影像,像玻璃克莉亞觀看自己冰封的肉身。頃刻間,我有了新的想法,善變如海正是人的常態。把你留在這裏吧,作為我重回的一個理由。我這就回去,好好工作,積攢旅費,在正式把你迎回以前,任何海潮所及之處都會勾起我對你的思憶。你將通過耳濡目染習得阿蘇海與宮津灣的語言,而我會在藍巴勒海峽的輕嘆中等待重逢之日的來臨,海的低語將在我身體裏滙流成新的靈魂,完成海的降靈。

頭也不回,跨過橋去,我自此是身輕如鴻毛,無所顧慮。舉目所見是智恩院門前高掛的大紅獻燈、觀光商店前親切地招着手的店員,身後露出乾燥海洋生物製品堆疊的一角,還有狹小的智慧餅販檔。我上前點了一客,拆開包裝是木盒盛着綿密的一方紅豆蓉甜海。說是紅豆,卻是深藍的一片。我坐在小小的店裏,觀望途上眾生如同地藏。雨啪啦啪啦落下,騎腳踏車穿中學校服的畢業旅行者放開手把高舉雙手,呼喊着萬歲,三三兩兩滑行而過,消失在迷霧當中。剛剛還熱鬧非常的小天橋幻化成斷橋,另一邊的世界再也看不見。我以木籤翻搗豆蓉,剔起其下的白團子,把它們甩在小碟上,像個大豐收的漁人。雖然天氣變動如斯,我卻打從心底確定華蓮所處之地陽光燦爛,她需要一瓶太陽膏遠多於一把洋傘,來時路早已決定沿途風光,至少此刻我心穩如磐石。雨停後,行人的身影掩映於水窪,處處都是我,處處都不是我。

回程的列車上,窗外雲海有琉璃光流灑,頸上有一圈涼意。這才記起沙洲彼岸元伊勢籠神社轉角處稍作流連的寶石店,像一面海水洗刷過的純白之牆,殘存着點點晶鹽如星塵。我在老去的海的女兒面前低頭,讓她把一串淚落在我頸上。本是輕微如無物,在歷盡劫難後修成正果,聚結成沈甸甸的一環石。我從波紋風呂敷包袱中取出一小面鏡,鏡中的石環晶瑩剔透,流光轉動若水。在頃刻之間,把我帶往過於耀眼的世界去,在那裏,什麼也看不見。



評審意見

潘國靈︰是次旅遊散文中特別富韻味的一篇,意境不俗,以距離觀照,在「有我的世界」和「無名的行者」之間,人景物描寫具佳。

俞若玫︰欣賞當中的純厚,人在自然中,細思人本還是自然為本,是參賽作品中較少直接思考人和自然主客關係,以及精神和物質世界相互依存的關係。文筆也自然有味。

曾卓然︰現實之行與思緒之行的結合,濃厚豐富的語言流,滿眼靜景內心卻雲海激盪。相遇又錯開的華蓮,佛學主題貫穿全篇,和京都之行非常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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