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25日,蘇聯(USSR,1922-1991)最後一任領導人戈巴卓夫(戈巴契夫)宣布辭職的時間點,是目前各國公認,蘇聯解體最具代表性的時間點。
但是,對許多俄羅斯人來說,蘇聯崩潰非關政治,而是「共產俄羅斯」作為一種生活模式的優越性被徹底擊潰;俄羅斯從半個歐洲學習的對象,再度跌回到「落後西方」的邊陲之地。
這個誕生於理想的聚合體,最終也亡於心理衝擊;而致命的一擊,來自於俄羅斯聯邦的第一位總統,葉利欽(葉爾辛)。
1994年9月,時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訪美時,在國際媒體面前與克林頓(柯林頓)一搭一唱,表現得像個喪志的酒鬼大叔,態度唯唯諾諾;甚至連克林頓提到北約東擴,葉利欽還加碼表示,或許俄羅斯有一天也會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以下簡稱北約)。
而在葉利欽訪美前的同年1月,時任美國總統的克林頓已踏上俄國土地,在俄羅斯全國聯播的頻道上,向俄羅斯人說着:「為俄羅斯的偉大尋找一個新的定義」。這趟歐洲行,克林頓也和敘利亞的老阿薩德(Hafez al-Assad)有過一番談話。
物換星移,2017年的華盛頓,不再有下一個克林頓;而莫斯科成了小阿薩德(Bashar al-Assad)最大的靠山。其中的關鍵,在於普京(普丁)。
俄羅斯的歷史縱軸
克林頓時期的國務院俄羅斯專家,美利堅大學國際事務學院院長 James Goldgeier 認為,無論是國內或國際層次,普京的確將1990年代,視為俄羅斯的恥辱。普京的看法,折射了俄羅斯歷史文化的脈絡。
俄羅斯的對外關係,始終在「成為歐洲」與「取代歐洲」之間徘徊,這種情結類似於古代日本如何看待中國:既是模仿的對象,同時也是超越的對象。要是正好全國一統,出個豐臣秀吉,取而代之的想法就會化為行動。
打敗恩師,是作為一個學生,最崇高的敬意,這一點,俄羅斯和日本,異曲同工。
從2008年俄羅斯踏上格魯吉亞,到現在波羅的海三小國、北歐進入戰備狀態,西方顯然沒去理解,「歷史」在俄羅斯人心中的份量。「蘇聯」的影響力如此巨大,以至於世人只注意到冷戰期間,意識形態壁壘分明的橫斷面,忘了檢視作為蘇聯老大哥的「俄羅斯」,在歷史上更深遠的縱軸。
回顧過去,俄羅斯與歐洲,不斷出現「取自西方、對抗西方」的例子:10世紀的伏拉迪米爾大公(Vladimir the Great)採納羅馬傳來的東正教;結果俄羅斯卻在東羅馬滅亡後,成為歐洲東正教中心。18世紀初彼得大帝推行「西歐化」,結果反過來重挫瑞典,打贏「大北方戰爭」(Great Northern War, 1700-1722),敲開波羅的海大門。後來,蘇聯從德國導入共產主義與哲學思想、聘請美國專家學習工業技術──最終擊敗了納粹德國,主導東德人民的思想,某些科技項目發展也超越美國。
冷戰期間,蘇聯的本體,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俄羅斯帝國,冷戰也只是歐俄之爭的變體、歷史長河的一部分。
對普京來說,蘇聯帝國的解體過程依然持續。1991年只不過打破了「蛋殼」,北約三次東擴,才真正入侵了大部分的「蛋白區」。`連同烏克蘭在內,發生在東歐的顏色革命、南斯拉夫的解體,在普京眼中,本質上都是同一件事情:西方不斷翻新分裂解蘇聯的手法。透過推動意識形態的改變,一層層剝離歷史上附庸於俄羅斯的前衛星國。
回歸帝俄格局,抗衡北約東擴
俄羅斯西面歐陸、東臨海洋的特性,加上廣大腹地,使得歷史上發動襲擊的對手,都必須考量到它的特殊性。在陸地上,俄羅斯所遭受過來自歐洲方向的兩次大規模入侵──1812年的拿破崙大軍,以及1941年的希特拉(希特勒)大軍,兩次都是從烏克蘭、白俄羅斯的陸路通道,企圖以閃電戰的快速達成戰略勝利,迫使俄羅斯屈服。
也因此,站在俄羅斯的立場看來,北約東擴打從一開始就是項莊舞劍。北約透過不斷東擴,壓縮了俄羅斯的防衛縱深。如果未來發生戰爭,華盛頓所號令的歐洲國家,將能夠在戰爭爆發的最初幾分鐘癱瘓俄羅斯的指揮系統,完成拿破崙、希特拉的未竟之業───至少從俄羅斯或普京的傳統歷史觀點看來,一個大一統的西歐,向來就意味着對俄羅斯的威脅。
這也是俄羅斯必須高調宣示2018年要正式佈署「撒旦-2」超級核武的原因,這種宣稱一顆就能滅了法國的戰略武器,就是為了彌補現代俄羅斯失去了戰略縱深的缺陷。
從2016年4月,荷蘭反對烏克蘭入歐看來,烏克蘭對歐盟來說,只不過是撬動莫斯科的籌碼。然而,俄羅斯即使「收不回」烏克蘭,也不可能坐視這個邊境距離莫斯科600公里的「護心鏡」加入西歐陣營,尤其是烏克蘭東部。烏克蘭對歐俄兩者的重要性,有着天壤之別。
而在海上,俄羅斯在西面的海事實力,是確保大一統歐洲無法成事的關鍵,在東面則是確保日本不會再次建立滿洲國的保證。根據俄國官方2001年發布的《2020年前俄羅斯海洋主義》(Maritime Doctrine of Russian Federation 2020),其海洋政策的主要方向可分為: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外加北極海、裏海、波羅的海、地中海、黑海。2013年以降,可以觀察到俄羅斯也的確在這些區域,有意識地軍事擴張。
目前敘利亞的塔爾圖斯(Tartus)軍港,是俄羅斯在蘇聯崩潰以後,留下的唯一海外軍港,一度淪為象徵性的存在,現在俄羅斯海軍積極重返,成為俄國人重建榮耀的跳板,而親土耳其的北塞浦路斯(北賽普勒斯),則可能是下一個據點。等到俄羅斯站穩腳跟,就能深入地中海、南下中東,動搖南歐國家立場,改變中東局勢。而俄羅斯控有黑海最大油氣田所在地的克里米亞,除了直接帶來控制能源的經濟利益之外,還能確保俄羅斯在黑海的軍事投射,不必老是看土耳其跟英法的臉色。
海參崴、庫頁島、千島群島,則是架住日本的三個支點,讓日本不敢輕舉妄動,同時可作為對中關係的籌碼,為俄軍在太平洋的海事戰略保留發展空間。
這樣子的戰略思維所追求的目標,其實並沒有離彼得大帝提出的「三洋六海」戰略太遠(註一),至少算是回歸了帝俄的格局,反而少了蘇聯全球式的過度擴張。
歐俄加強部署
12月19號,俄國駐土大使安德烈.卡爾洛夫(Andrei Karlov)遇刺的新聞震驚世界,不少人都提到,這場景似乎有些熟悉。
的確,一次世界大戰距離我們,也不過百餘年;當前歐洲局勢,也正好明顯對壘。卡爾洛夫的遇襲,自不免勾起人們關於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z Ferdinand)的歷史記憶。
2016年北約與俄羅斯,雙雙創下各自史上規模最大軍演的紀錄。今年3月,美國國防部表示,明年將在歐洲部署第三支美國陸軍戰鬥旅,北約也將建立4000名歐洲快速反應部隊,駐守東歐、波羅的海。5月,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Sergey Shoigu)也宣布將在年底之前,完成三個師的增建,總編制約為一萬人,以應對北約東擴。
2010年以後,俄軍將原來的六大軍區,削減為四個,分別是「西部軍區、南部軍區、中央軍區、東部軍區」。西部軍區直接面對北約,任務包含護衛首都莫斯科與北方大城聖彼得堡,總兵力超過40萬人,佔俄軍總兵力過半,並裝備了最先進的 S-400 與防空飛彈系統。南部軍區下轄裏海區艦隊與黑海艦隊,控制西通歐洲的黑海、南往中東的高加索地區,中部軍區主要面向中亞各國以及新疆,東部軍區則是負責應付東北亞。
值得一提的是,新增的兵力,兩個師部署在西部軍區,壓境烏克蘭,一個部署在南部軍區,鎮守克里米亞所在的黑海地區。這足以顯見,俄羅斯的確將烏克蘭視為護心鏡。
2014年烏克蘭連續爆發克里米亞、東部分離的危機,美國陸續向歐洲東側增兵,向德國、保加利亞、波蘭、羅馬尼亞和波羅的海三國,提供重型軍備,2016年更增加在波蘭、立陶宛部署。歐盟為了因應「特朗普(川普)降臨」,也啟動了「歐洲防禦行動計劃」(European Defence Action Plan),自明年起,加快執行計劃中擬定的軍事防禦路線圖。
如果以烏克蘭、白俄羅斯為鏡面,北約與俄羅斯雙方屯兵的地點,大致上是對稱的。許多人擔心,萬一雙方誤判情勢,屆時俄國將揮軍波蘭、立陶宛甚至是北歐;烏克蘭基輔當局,也可能把北約拖進核心戰場,最嚴重的情況,還可能導致核子戰爭。
國際媒體從11月起,就不斷報導俄羅斯正持續將戰略性武器,運往波羅的海飛地加里寧格勒(Kaliningrad),將波羅的海三小國、波蘭、瑞典都納入射程範圍。
立陶宛從2014年就開始軍援烏克蘭,希望將俄軍牽制在南方;到了2016年底,立陶宛全國已經進入全民動員的戰備狀態,連一海之隔的瑞典,也端出「總體防衛戰略」(Total Defence),在專業軍事人員之外,總體考量納入經濟、民防措施。
失去東歐戰略縱深的俄羅斯,萬一研判即將遭遇來自西側的進擊,克林姆林宮無法再像過去一樣,靠着打代理人戰爭就能取得戰略籌碼,那麼,反應將會十分劇烈。
尤其,撐起北約核子保護傘的美國,即將迎來的下一任總統特朗普,甚至希望透過核武均勢來維持美國戰略優勢。可是他並未考慮到,當今世界多極強權,既不構成核子威嚇的穩定狀態,也沒有鐵幕壁壘,更非實力今非昔比的美俄所能各自壓制。倘若歐俄之間爆發戰爭,連鎖效應令人無法樂觀。
鐵幕瓦解後,第25個聖誕節
「晚安,現在播報新聞,蘇聯已經不復存在了……」
這是1991年12月21日,俄羅斯電視台晚間新聞聯播的內容,俄羅斯民眾的反應,大概不亞於日本人聽到天皇的「玉音放送」,那是一種深沉的挫敗感。
四天之後,蘇聯唯一一位總統,戈巴卓夫,辭職下台。
1990年3月,流亡海外的蘇聯異議作家,季諾維也夫(Aleksandr Zinovyev),曾經在法國電視台上與葉利欽展開辯論。在電視上,他批評西方根本不希望見到一個富裕的俄羅斯,並當面對着葉爾欽說:「西方為戈巴卓夫和你鼓掌,純粹只是因為你們摧毀了蘇聯!」
今年12月,85歲的戈巴卓夫在一次訪談中,向 BBC 的記者說道:「我們當時完全在走向一場內戰,我辭職是為了避免那種結局……你能想像在我們這樣一個充斥着各種武器,包括核武的國家裏,發生一場社會分裂和一場鬥爭嗎?倘若我戀棧權力,就意味着眾多人會被殺死,以及帶來巨大的破壞。我不能讓那種情況發生。選擇下台才是我的勝利。」
諷刺的是,流亡海外多年的季諾維也夫,也是戈巴卓夫上台後,才為他平反的。
歷史沒有真相,但往往反映了人們願意相信的事實。
普京曾抱怨,俄羅斯聯邦並沒有讓蘇聯起死回生的打算,但是無論如何,就是無人相信。或許,想再次崛起的,是那個俄國人心中永恆的「俄羅斯」,無論世人何以名之。
遙想蘇聯25年,12月25日的莫斯科,依然沒有佳音。
(歐迪斯,澳洲國立國家大學戰略學及外交碩士,現為國際新聞專業工作者)
註一: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裏海、黑海、波羅的海、亞速海、北極海(巴倫支海、喀拉海)
至于原文里的“採納羅馬傳來的東正教”,这一点并没有问题。
“拜占庭帝国”是后世学界的称呼,在10世纪基辅罗斯引入正教的时候,其正式国号就是“罗马帝国”。
到了15世纪,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迎娶了东罗马末代皇帝的侄女,并且宣称自身继承了东罗马帝国,后来更是采用了双头鹰国徽甚至自称“第三罗马”。
“蘇聯從德國導入共產主義與哲學思想”,这里用“苏联”不妥当,某种意识形态或哲学思想也未必是某国特有的。
如果作者想要借此论证“俄罗斯‘取之西方,用之西方’”,可能也需要一些补充说明,即马克思曾预言社会主义革命会首先发生在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国家,但是俄国却成为了第一个共产主义革命胜利的国家。
文中提到的异见人士季诺维耶夫年轻时期曾经因为参与反斯大林的暗杀活动而被捕,所以楼下有朋友评论说“后文还想当然地加上“差点就死在斯大林手里”,如此荒谬的错误,作者真是不知严谨为何物!”可能是误会了?(当然原文可能是被编辑过,现在“差点就死在斯大林手里”已经被删去了)
参考:
季諾維耶夫:蘇維埃體制「最無情的批判者」和「最後的守護人」
https://www.cuhk.edu.hk/ics/21c/media/online/0606067.pdf
苏联流亡者为何反对“民主”?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736359.html
错误连篇……“苏联”从德国导入共产主义???所以是十月革命之后俄国人才决定引进共产主义???还有楼下指出的从“罗马”习得东正教的错误也是……很多俄国史的基本点都没搞对
一直主张“取自西方对抗西方”
采纳从罗马传来的东正教这句话也不能算错。只是准确说应该是从罗马传来的天主教后来演变分裂成东正教。毕竟帝俄时代就把莫斯科自称为“第三罗马”。而且联系上下文,作者是想表达俄罗斯一张在学习西方,接触西方,所以这么说也可以
“伏拉迪米尔大公(Vladimir the Great)采纳罗马传来的东正教。”
是从拜占庭传来的东正教。
我看的时候也觉得不对劲,因为1990年要是创党的季诺维也夫还活着,都应该快100岁了,还能和叶利钦辩论未免太厉害
1990年与叶利钦辩论的Aleksandr Zinovyev是1922年出生,1970年代流亡海外的作家,作为苏共创党元老的是1883年出生的Grigory Zinoviev,他在1936年就被斯大林枪毙了。
后文还想当然地加上“差点就死在斯大林手里”,如此荒谬的错误,作者真是不知严谨为何物!
人心不變,歷史的重演似乎是必然,
然而武裝力量已來到無法控制的狀態,
我們還有重演歷史的本錢嗎?